主君去后,那十几个内侍宫女一齐环侍在卧榻三步之外,打起精神留神帐内的动静。
无忧本就虚弱,方才袭刺洛锦国君几乎用尽了全部气力,一时间精神松弛下来,才感觉到浑身酸痛,而她并无心继续静卧休息,便自己挣扎着坐起身来。
随着帐内传出一阵悉率,帐外侍立的一圈儿人都睁大了眼睛,时刻准备着履行主君降下的“给朕看好她”的御旨。
还是侍女若隐先上前一步跪了,说道:“奴婢若隐,奉圣命在此侍候娘娘,娘娘现在须得静养,有什么事吩咐奴婢来办就好。”
无忧并未作声,自己勉强按揉了一回僵麻的双腿,便起身准备下榻。
若隐忙上前打起了床帐,才要过来搀扶无忧,却瞧见她手中握着的半根断簪,不免迟疑了一下。
见无忧坐在塌边,似乎正要起身,环侍在前的一圈儿人便自觉退立为两列。却见她用手中断簪的锐角在自己的裙裾上划过,又顺着划开的破口奋力一扯,一声裂帛的脆响使得殿内众人随之一惊。方要上前去拦阻,又见她才扯下的尺幅白裾并不够作悬缢之用,便仍旧当地立着未动。
无忧自将那半幅断裾收在手中,这才转向若隐,问道:“你果真肯听我吩咐?”
若隐忙回道:“但凭娘娘差遣。”
无忧凄楚一笑,想到自己以异国之身被禁锢在此,这满殿的人皆是奉其主君之命在此伺候,于自己最切实的需要上,其实又能差遣得了谁呢?不过,她倒还可以驱使这一点表面的恭顺罢了。
于是只说:“那好,你就去给我取一炉香来。”
若隐领命要去,才走了两步,便被一个内侍拉住,附耳叮嘱了几句,才放她去了。
无忧方走到案前,将断裾在案上平整铺开,细牙咬破柔荑,看着一点胭红的血色滴落在白绢上,遂以手代笔,咽泪而书。
一众内侍宫女见无忧自顾写起血书来,也不知她意欲何为,只见她饮泣垂泪,濡血成书,时而书到痛处,便伏案长哀,不能自止。
如此情状,如何不教旁观者为之动容?有几个宫女虽不明所以,却也忍不住在一旁悄悄抹起眼泪。
而此时,洛锦国君靳一尘方在宣政殿召见过那个为无忧看诊的太医,接着便宣来羽林副将沙威见驾。
靳一尘左掌的刺伤已经包扎,缠绕的绷带掩起了一片血色,自对着手指间滚弄的半根断簪出神。听见沙威阔步入殿,他的目光也未从指间移开。待沙威在驾前站定,便径直发问道:“失乐公,近日如何?”
沙威应声回禀道:“失乐公这些时日并无异常举动,只是频频问起……云娘娘。”
靳一尘手上一顿,眉峰一挑,继续沉声问道:“你可曾为他解惑?”
沙威忙顿首道:“臣不敢。臣只推不知情。”
靳一尘微微点头,将指间的断簪收入掌中,闲意地往龙椅上一靠,说道:“失乐公心思深沉,让他百般焦虑,忧情郁结才好,朕可不想他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再翻出风浪来。”
“臣明白,臣等定会对其严加监看。请陛下放心!”沙威连忙下拜声诺。
靳一尘这边才令沙威退下,便有一亲卫进殿通禀道:“陛下,锁云阁中宫人求见。”
靳一尘听说锁云阁中来人求见,便叫立刻传进来。
却见一个内侍满头大汗急趋而入,向着主君拜倒在地上。靳一尘看到他匆忙惶恐的样子,不免攒起眉心,问道:“出了何事?”
“启禀陛下,是云娘娘,”内侍急缓了一口气,继续回道:“奴婢看见,云娘娘在写用自己的血写……写祭文,奴婢想此事或许关系重大,特来禀知陛下。”
那内侍语音未落,便见主君从龙椅上一跃而起,龙颜冷若冰霜,厉声道:“这个云无忧,又给朕耍什么花样儿?!”
说着也不少停,便出了宣政殿。
靳一尘大步流星进了锁云阁东偏殿,正看见无忧面向南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闭目默祷。近前的地面上平铺着尺幅血字祭文,旁边放着一只攒金香炉,只不见香气缭绕。
靳一尘也不作声,先将眼风扫过祭文,接着便毫不留情地一脚踏上那半幅断裾,方冷笑道:“无香无烛,你祭什么东君?”
无忧知道方才的一阵响动是洛锦国君到来,本不欲理会他,可他此时放脚踩上祭文,让她不得不理会。
于是一边伸手去拾祭文,一边说道:“情意在心,不在物。”姑且算是回应他方才的嘲讽。
其实,无忧何尝不想以周全的礼仪来祭奠夫君——乐渝国主俞朗,可以如今之处境,实难遂意。便如她本想求一炉香火,却只能得个空虚的香炉。
靳一尘却死死踩住那祭文不放,无忧坚持吃力地拉扯,只把自己向后闪了个虚空,险些跌翻在地。无忧便不再去抢那祭文,反而向靳一尘冷笑道:“原来堂堂洛锦国君,行事风格竟是如此卑劣!”
她此言一出,真吓坏了殿中的一众内侍宫女,一瞬间都乌压压跪了下去,以面触地,提心吊胆地等着下一刻主君降下的雷霆之怒。
不想半晌过去,殿中仍旧静得出奇。却见靳一尘无言将脚挪开,弓身自把那半幅断裾捡了起来,展开托在臂间,通览上下,寻章择句念起那上面的几句祭文:“泼茶香未散,推枰指犹凉。殇离只梦别,何处觅君王?”
念罢却是一声冷笑,也不去看无忧此时哀伤的神色,自托着那祭文踱开,当读到“上天入地,形影追随;西行路上,魂魄相守;君请缓行,妾即将至”一段,不觉定住脚步,目光在血色词句间游移,心头却生出忍伤积重之感,说不清是酸痛还是气恼,却仿佛是被人刺骨锥心。
殿中又是一阵令人不安的寂静,却见靳一尘忽然转过身来,将那篇祭文甩回无忧怀里,抢到无忧跟前,再次附耳启唇,那冷寒的语气愈发令人战栗:“很好,你如此用心祭奠他,甚至不惜以自己的性命做祭品,朕也碍不得你。想来你这一去一尸两命,俞朗他定不会泉路孤单了。只是,你也该顺便祭一祭他的孽种,虽然他只有胎死腹中的命,也别让他魂归无处得好!”
说罢便拂袖而去,却留下此时已然面无血色的无忧,惊疑错愕地瘫坐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