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锦国君的龙辇在锁云阁东偏殿外停下,主君不待搀扶便跃下地来,直入寝房。
行走之前,层层帐幔掩映,仿佛将通往绣榻的路隔得愈加漫长,碍眼得使他有几分烦躁。
终于来到榻前,却见云无忧如前仰卧在榻上,红绸的束缚未曾松弛,却似无力卷裹着一缕香魂。红绸白衣下的无忧此刻纹丝不动,苍白的面颊朝着帐外,双眸紧闭,羽睫低垂,睫上珠泪未干,唇瓣黯淡亦不复海棠颜色,整个人看来全无生气。
洛锦国君将身俯低,修长的手指探压在美人洁白如脂的侧颈,抑制着指尖的颤抖,终于触碰到她微弱的脉息,方才暗松一口气。忙亲手将捆绑在她身上的条条束带解去,而当看到她双腕间红紫的勒痕时,心下竟生出几分难言的愧悔。
不一时太医来到,即被传到近前看诊。此时殿内的帐幔已通通打起,只有无忧榻前的华帐虚掩。轻薄的绢帕覆上她的右腕,隐约可见一片红肿,太医悉心诊过,便向主君回禀:“娘娘是伤痛太过,以致昏厥,倒无甚大碍。不过贵体虚弱,还需善加调养。”又沉吟了片刻,方犹豫着说:“再者……”
主君听了太医前面的话才放下心来,又见他语犹未尽,露出作难之态,不免又皱起眉来,问道:“再有什么?你且直说。”
太医见此时左右无人,才敢低声回禀道:“再就是,娘娘似乎已有身孕。”
“似乎?”主君凌厉的眼波斜过来:“这是什么话?”
还待细问,却见皇后瑶风率领一众仕女,珠光宝气迤逦而来,便抬手示意太医禁言,只吩咐他依症用药,又唤宫女进来侍候。
原来瑶风见主君急切而出,本也要紧随其后,忽而想到此番一去,就要与那个据说有着倾国之貌的乐渝皇后处于同一屋檐下,便十分着意装扮了一回,这才姗姗而来。
洛锦国君见瑶风走来,却问:“皇后怎么来了?”
瑶风近前宛然施礼,回说:“深夜寒重,臣妾见陛下简衣而出,恐怕着凉,因此特将外衣送来。”说着即从仕女手中托案上取过衣物,依依走上前来。
“皇后使个人送来便是,何必亲自过来。”主君依旧声色未改。
“侍奉陛下是臣妾的本分,自然要亲力亲为。”瑶风笑得婉约可人。
瑶风一边为主君添装整衣,一边又劝道:“臣妾想这时候尚早,因而未给陛下准备朝服,只送了便常的衣物过来。陛下若是觉得困乏,还是回臣妾宫中歇着吧。”
主君回身看向尚未醒转的云无忧,说道:“无妨。倒是让皇后费心了,你先回吧。”
瑶风含笑颔首,并不挪步,却将视线落在给无忧喂药的宫女身上,便是这厮先时在她的宫中搅闹,被她一时愠怒呵斥出去。瑶风见此时主君面色平和,便斟酌着说道:“陛下,这个婢女方才谎报病情,惊扰圣驾,实在可恶,臣妾这便将她带下去处置。”
国君也才想起这个宫女来,却对皇后的话未置可否。
小宫女赶忙跪上前来,向主君告解:“奴婢斗胆求陛下饶恕。奴婢当时发现娘娘全无声息,实在吓坏了。奴婢真的不知道娘娘只是昏死……幸好有陛下赶来相救,让娘娘有惊无险,真是天幸。”
未料主君听了她这番话,不怒反笑,又问这宫女:“你叫什么?”
“罪奴若隐。”
主君点点头,只说:“行了,起来吧。你的禀报虽然言过其实,但能及时报知于朕,还算机灵。所谓不知者不罪,这次朕便恕了你。以后,你就留在无忧身边服侍吧。”
瑶风见主君有意宽恕婢女若隐,又吩咐她服侍云无忧,却觉得自己如陷陈年醋窖一般,可嘴上又不便多说,只好收敛怒容,转为在旁帮腔:“既然陛下开恩,你今后可要尽心服侍你云娘娘。”又见劝不回主君,自己继续留在锁云阁也是无趣,便自回去了。
虽然未曾与那卧床的俘妃一较高下,但看自己如此盛妆华服而来,主君的目光却并未在她身上多停留一刻,却一心盘桓在云无忧的卧榻前,便可知胜负分定了。
此刻,洛锦国君又坐回无忧的塌边,看着她面色已经回转,一双羽睫盈盈微颤,似梦似醒。忽而娇躯一动,打了个寒战。他便抬手为她重整锦被,望着她自语道:“东疆三十城都换不来的女人,你让朕怎能不感兴趣。”
正自出神,未意自己放在榻上的右手突然被云无忧握住,听她口中说着:“夫君,等等我……”虽是呓语,他却听得真切。试着把手收回,才刚一动,却又被她拉住,握得更紧:“俞朗,别丢下我。”
这一句,他亦听得真切,却没有就收回手,反而将身俯近,清清楚楚对她说道:“朕不是俞朗,朕是洛锦国主,靳一尘。”
“靳一尘”三个字一出,便觉得无忧的呼吸似乎停了一瞬。他只当是自己一时恍惚的错觉,再注目细审时,正看见无忧沉梦醒来,秀目渐开,真是好一对妩媚多情而又清灵深邃的凤眸,若然一时不备,便可教人一望沉沦。
靳一尘的神思尚在那对绝美的眼眸中徘徊,看她那深沉的眸色中此时分明倒映着自己的形容。
忽然感觉一股寒意向耳际颈间袭来,靳一尘右手先动,却发觉这只手仍被云无忧牢牢握住,一时不得挣脱,迅即转换左手格挡那股寒意。
随着左掌心一阵刺痛,靳一尘倒吸一口冷气,一根玉簪应声而断,凤头簪尾折断在无忧手中,而那尖锐的簪头则已刺入靳一尘掌心寸许。若不是他刚才反应迅捷,这只长簪恐怕早已刺入自己的颈脉。
靳一尘瞥一眼自己受伤的左掌,屈指捉住她的手腕,回过头来双目冷寒地盯住云无忧,并未急于起身,反而就势将左手小臂压在她颈下,说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朕。”
云无忧亦无畏惧,坦然回视靳一尘,一字一句道:“有何不敢?你也是血肉之躯,纵马践踏,一样零落成泥。”
这话令靳一尘不禁咬牙,眯起眼深望了无忧移时,忽而挑起嘴角嗤然一笑,道:“你想报俞朗之仇,没那么容易!”
说罢,方才直起身来,同时自无忧手中用力挣出右手,全然不理会手背上留下的几道血痕,朗声向殿外叫了声“来人!”
十几个内侍宫女一径奔入。
靳一尘只说一句“给朕看好她,不得有失!”便敛袖负手,径自离了锁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