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方才正赞叹如今洛锦平定四方之盛时光景,规劝主君广纳贵女以充实后宫,不意竟在此时听到斥候急报,实在出乎意料。一时间个个归班肃立,更无多话者。

斥候戎装整肃、箭步入殿,即向上望主君朗声陈奏道:

“启禀陛下,乐渝东南之地有乱民造反,泄洪冲袭我军守地,致使我官兵伤亡过万,粮草被废。臣奉命呈上守将军书,请陛下圣裁!”

靳一尘接过军书览过,并不急于发言,却先正色面向众臣,沉声道:“众卿既已听了简报,可有话说?”

主君动问,便先有一军候出列说道:“此等乱民乌合作乱,不足为惧,臣等愿遣部将増兵以灭之。”

靳一尘未置可否,仍旧肃容巡视百官,终将目光落在乐渝辖地总署文官的身上,问道:“军候之请,你以为如何?”

“臣以为,无不可。”该官员斟酌着回道。

不意主君面色愈加凝重,转而说道:“东南之地上下皆为乐渝遗民,此番上游居民借洪泛之期为乱,却令下游百姓亦为洪灾所苦,致其家园遭殃良田被毁,流离失所者不下千户。此自非一日之事,何以辖地属官既无一言上奏,亦无赈灾之举,此中民情之苦竟教朕见于军书!”言及于此,不禁震怒拍案。

乐渝总署官员闻言早已跪伏在殿中,瑟瑟不已,颤声自辨道:“请陛下恕臣等愚昧,一向里被当地治政官蒙蔽,未能及时察知内情。臣只听闻乐渝东南之遗民,刁蛮悖逆,时有违抗政令、抗税不捐之举,抑或使地方官囷存粮不足,况此次又系遗民自相为害……”

“抑或因地方官囷存粮不足?”靳一尘听其如此诡辩,简直愤怒无极,厉声斥道:“民情之重,生息相关,你竟敢仅凭一己臆测处置!何谓遗民自相为害?且不论四疆之地,既归王统,四境之民,皆为国人。此番动乱,守地军中之害自是首当其冲,正当粮草无继之时,治政府衙怎也未予军粮调拨?”

“这……臣知罪。”主君的这一番质问,直教乐渝署官面无血色,汗如雨下,伏地不起,叩头如捣蒜。

靳一尘即下旨以失察之罪将其押入天牢,以待后审。又发旨増补乐渝东南守军之粮草,处决当地治政官并发粮赈济下游遗民。増兵三万前往乐渝,所领君命却是“固城防,安民生”,而非军候所请的“平叛乱,诸逆贼”。对于此举之利害,靳一尘心中自有计议:遗民之乱,实患在其心未附,而比起采用霹雳手段发兵戡乱,他更愿投之利好,以求收其民心以治之。

靳一尘思量着眼下情形,不禁回想起当时亲征乐渝的光景——受降城下,他曾挟三千流民之性命迫俞朗弃城出降,实是意在嘲弄乐渝国君所言“民重君轻”之虚伪,却不料他竟真能为此做到自除帝王冠冕。

靳一尘当时只道可笑,而反观自己,如今又是如何心有所悟,不再视异民如犬羊了呢?想来似乎正是那要留住无忧的欲念,驱使他亦想作为一个仁爱圣君,站在她身边。

对于前朝所议之事,无忧自是无心过问。

昔日在乐渝,身为国后的她常与夫君对案相谈,共商国事。对此俞朗常笑语道:“卿乃帝王之妻,以国为家,所谓国事亦皆家事,既言家事岂可不与妻共议?何况朕之爱妻有此见地。”

而自被俘入洛锦,无忧再无此心。纵然作为乐渝故主的俞朗能够看淡一身荣辱,道一句江山仍在,可彼此心中的国破家亡之感实是挥之不去的。于无忧而言,若无俞朗相伴,天下再大,亦非吾家。

如今虽然与夫君一同寄身洛锦,却已为宫墙名分相隔绝。而这洛锦晴妃之名,她从来不愿背负。当日靖华殿上忍泪成妃礼,一举一动皆是为保腹中乐渝血脉无虞。

敏慧如无忧,也曾察知当时靖华殿上矜持忍痛之人并非她一个——那位如仪端坐在洛锦国君身旁的瑶风皇后,尽管努力维持着她傲视群芳的威仪,却难以掩饰自抑悲凉、若有所失的神色。她望向无忧的目光中不独有哀怨嫉恨,亦有羡慕与隐忍,而当她转眸看向身边的主君时,眼中却流露出希求的疼痛。而这些靳一尘并不曾看到,彼时他的目光正全情投注在无忧身上。

瑶风皇后自也不会想到,唯一看懂了她之心意的,竟是这个与她“争夺”主君的俘妃……

紧闭数月的瑞阳宫正殿殿门被人自外轻轻推开,未及防备的耀目阳光随之倾洒入殿,灼燃刺目,闭居其中的瑶风皇后不禁抬起衣袖挡在面前。来人并未径自入殿,只是在殿门外静候。

纳罕之际,瑶风皇后自放下衣袖来看,原来站在那里的却是晴妃。

无忧见瑶风皇后投目过来,便宛然见礼,方开口道:“无忧贸然前来拜见,还请皇后恕我唐突。但愿入殿一叙,不知可否方便?”

此情此景,一时不免使瑶风皇后感到诧异,毕竟无忧自封妃以来,从未如其他妃嫔一般,依礼敬奉皇后,只是日日自隐于锁云阁中。今日忽而现身前来拜见,着实大出瑶风之意料。

瑶风又将无忧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觉诞育之后的她腰肢袅娜,容姿焕发,似乎更显风情万种。

心下暗自揣度着她此番来意,不禁冷嗤一声,出言讥讽道:“本宫原当你是什么出尘世外之人,却也不过是得意忘形之辈。如今本宫虽受陛下责处,可还轮不到你一个俘妃来前造次!”

无忧听着瑶风一阵奚落,不急亦不恼,待她说完,方委婉说道:“皇后若作此想,定是无意听无忧解禁之策了。如此,无忧告退。”说罢施然一礼,便欲转身离去。

“慢着,本宫何曾许你走了?”

瑶风见无忧言语行动如一,举止谦和守礼亦不似作态,况又提及解禁之策,悉然于己无害,倒也不妨一听,可随口而出的留客之词却颇为自矜。

无忧闻言止步,并不为此语感到为难,反向瑶风解意一笑,说道:“皇后若有意垂听,无忧不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