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风见无忧如此轻易参透自己言下之意,且又应对从容,便觉方才出言过于急切,反倒有失威严,于是又试图就避求策之意,说道:“你那策略本宫不听也罢,本宫只管在此幽居,解禁自有时日可待。”
无忧的形容仍旧平静如前,言语之间却不乏喟叹相怜之意,回道:“若只是静待时日,又怎知无他变故?何况独自幽居,是苦是乐,其人自明,可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常伴主君身侧。不知皇后可以为然?”
瑶风听了此话,心头不免涌上一阵酸楚,此语字字言中她之心事——为能长久占据主君身边的那个位置,她永远无法做到与人无争,悠然自处。
皇后这一名位初时令她得意洋洋,渐而令她战战兢兢。正因贵为皇后,这洛锦宫中只有她可与主君并肩同行,可如今擎着这顶桂冠,却难免患得患失的心情。
反复思量,这一切难道不是正因眼前这个俘妃吗?可她今日竟主动前来为自己献策解禁,又不知是何用意?
念及于此,瑶风不禁又疑上心来,但恐无忧存心戏弄,一边虽已暗许无忧之言,一边却对她的询问置之不理,回驳道:“本宫幽居之感若何,且暂不论。晴妃你既得皇子,盛宠无极,又可常伴陛下,自得其乐,教人如何信得你是真心来为本宫谋划?”
“皇后差矣。”无忧凄然摇头,复又从容近前,语诚意笃,以白心志:“尔之陛下,并非我之主君,无忧身在樊笼,何乐之有?”
看着瑶风的神色由惊疑转为思虑,无忧方敛衣下拜,继续道:“皇后若有相惜之情,无忧愿告以肺腑。”
瑶风深望着无忧,此刻方觉,原来自己心中的重重疑云,亦可借她之手挥去。终于收起委蛇戒备,伸手将无忧扶起,和颜道:“本宫愿闻其详。”
瑞阳殿中,无忧向瑶风行以宾主之仪,却不是后妃之礼,并自陈道:“请皇后恕无忧向来怠慢,自来不曾以妃嫔之分奉事皇后,实是不愿以其行自实洛锦宫妃之名,更无与众妃争艳分宠之意。无忧一身被俘于此,看似荣宠加身,其实无异于笼中之雀。唯有心之所念,情之所系,尚且可以自主,由来此心所寄,只我夫君俞朗一人。今日虽言为皇后谋划,其实亦为自己解脱。还请皇后感无忧用心之诚,更无他虑。”
在瑶风看来,这一举动聊以可证无忧前时所言“尔之陛下,并非我之主君”之深意,可到底一时疑虑难除,不肯全然采信,故又不免追询道:“便如你所言,你并无易志侍君之意,可也当知,你与失乐公早已是回不去的。而今荣辱若何,尊卑已定,况你与陛下已有龙脉相系,岂是一句无心为妃开解得了的?”
“皇后所虑,亦在情理之中。”无忧自已料到皇后会有此疑虑,自若如前,继续释疑道:“前时诸般难解之牵绊,今日请见皇后之根由,皆是为子染之故。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后若解此情,当不难确知无忧之诚意。”
瑶风细细思量无忧所言,虽尚不十分清楚她究竟有何深远之计,但已愿意相信出于慈母爱子之情的善意。何况,她也实在不愿舍弃任何可以助她回转圣心的机会。于是,终于向无忧微笑致意道:“如此,愿闻良策。”
无忧亦报以和然一笑,方说道:“这博得圣心之策,说来其实不难。所谓‘知其心则以明志,解其意而言爱人’,若皇后之所求恰合国君之所愿,则事无不谐矣。”
瑶风听过此言,却不甚以为然,自叹惋说道:“本宫向来将此一心竭诚只为陛下,心中所求,不过以贤妻之分替陛下分忧,亦以垂范天下。想来此节又如何不是陛下之所愿呢?可我入宫数载,纵然尽奉齐眉举案之礼,却未曾稍改陛下之疏离态度。”说着又不无疑虑地看向无忧,道:“想来宠妃之心另有所属,必是不合陛下之所愿的,而如你之若即若离,反似愈发使陛下欲罢不能了。”
无忧却坦然笑道:“至于此时,皇后若还只作如此看法,便是真不知国君之心,亦不复解其意了。他之于我,实不过是王者征服之欲,意在用无忧之归心以证乐渝臣民之向背。此并不出王者驭人心之道,与无忧所求之情同此心实非一辙。皇后何苦为表象所惑?再如皇后所历,人常言‘过犹不及’,皇后为了主君‘百般尽心’,却不合其意,焉知不是殷勤太过之故?”
瑶风不意竟被无忧此语说得心中腾起一阵暖意。这些时日禁足省过,瑶风已自悔当日行为失当,今无忧所问又使她反观其事,当面相对,自问于心,不觉面上更添了几分愧色,沉吟说道:“锁云阁一事确然是本宫过分了……”
无忧所指本不在此,因见瑶风面露愧悔之色,便起身走到她跟前,轻挽其手以示宽慰,方继续道:“皇后既然要与国君以夫妻相待,便不仅要尽夫妻之礼,更亦行夫妻之义。要言之,则当同心同德,进退一体。国君其人,举止筹谋,所思所行皆意在掌控,远则至于四疆天下,近则至于朝野臣僚。他既非昏庸之辈,更不欲见后妃为外戚所用,而有异心生于卧榻之侧,此其一也。”
瑶风听言,恍如醍醐灌顶。想起当时得以入宫为后,与父亲阮相身为辅政之臣而对主君有扶持之功不无关涉。而自己因笃信父亲之忠心,时常便在君前于一些政务上重申阮相之意,主君不置一词,自己亦不明就里,或意其默许,此时想来不免心惊。同时又不禁暗叹无忧通达,她入洛锦尚不足一年,且又幽宫常隐,竟能窥破此中利害。于是对她所将言者更加着意聆听。
无忧亦娓娓而谈道:“如今洛锦国君攻城略地,威扬四疆,朝野内外,杀伐决断亦皆在鼓掌,而为求长治久安,必以仁德张示天下。是以皇后行事或有差池,然不致辱国背君者,则定能保得名位无碍,以其不枉私情而顾念旧恩之故。皇后正可借此省过之机,陈明内理内闱、心系民生之意;追循母仪典范,规避前朝之私交,而行益君之善举,即令主君刮目而留神,如此虽不必得情同此心,却亦可全形神相通之意,此其二也。”
瑶风又将无忧这一番话细细揣摩过,确乎是为自己寻求解禁而计议周祥之良策,字字箴言,发自肺腑。望着面前的无忧——这个曾经的乐渝皇后,瑶风在感动之余亦不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不禁起身将无忧的手握得更紧,蔼声道:“妹妹所言,实是解得本宫一片真心了。可还有别话?”
无忧回以嫣然一笑,又道:“再有一言,便是请皇后‘以虚怀之杯酒,浇心中之块垒’了。无忧前之所言非虚,此心所寄,始终一人。今既愿成尔升阶之美,自是无意做中路之石,皇后大可宽怀为计。”
瑶风亦点头笑道:“本宫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