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风见披风里掉出断簪,转念之间又有了新的说辞:“陛下只道臣妾对晴妃耍花样儿,却对她使出的花样儿视而不见吗?”瑶风拾起断簪,继续向主君申辩:“陛下且看,这便是晴妃大逆不道的证据啊!她竟将断簪这种不祥之物藏匿在给陛下的衣物中,焉知欲行何种咒术……”

瑶风语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已落在她粉黛杂糅的脸颊,面前的主君终于勃然大怒,厉声叱道:“阮瑶风,朕看你是失心疯了!”

瑶风几乎被这倏然降临的雷霆之怒惊得魂飞魄散,竟似未曾觉察到脸上火灼一般的疼痛,只是睁大惊恐的眼睛垂手跌坐在当地,瑟瑟发抖如同临霜欲凋的残红。

这副楚楚可怜的姿态也并未勾起主君半分怜香惜玉的情绪,他径自俯身将那断簪自瑶风手中抽出,冷冷说了句“有你这样的皇后,朕宁愿去受晴妃的咒术。”便决然转身离去,将瑶风皇后遗留在一片凌乱之中。

靳一尘自然识得这偶然现出的断簪——正是无忧先时行刺他时折断的玉簪,同时他也清楚,这件麒麟绣的披风原是为俞朗所制。瑶风说无忧以此物暗寄诅咒之意,简直是荒唐透顶,不知所云。

瑶风的口不择言着实激怒了主君,随即下旨以“皇后言行乖戾,有失母仪”之罪将其幽禁瑞阳宫省过,非圣命不得出。

靳一尘看着手中的半根玉簪,凤头簪尾,刺目断痕,不禁回想起昔日无忧行刺时所说的话——“你也是血肉之躯,纵马践踏,一样零落成泥!”

这话于当时听来,只觉气恼,今日回味,却已成心头温热的疼痛。

靳一尘轻抚着断簪,指腹滑动间感觉到簪身上微小细密的凹陷,不禁将断簪拿到眼前,定睛细看,只见其上刻有两排如蚊小字,雕刻之迹尚新,道是:

云中君子良月骨。

不因金帛染一尘。

靳一尘因入目的最后两字眸色一亮,瞬息却又黯淡下去。他先是惊奇这玉簪上竟刻有自己的名字,可残酷的敏睿却使他还未及为之欣喜,便已然领会了其中寓示之深意。

如若仅以字面解之,无非是说一品行高洁的君子,正是有明月一般风骨之良人,不会为世间俗物自污品格。

可此语偏是刻在这根玉簪上,恰又藏在为失乐公所制的衣物中,因此其中含义绝非如此简单。

靳一尘再次拆解品读,其中意味便一目了然——原来这十余字中,并不只有洛锦国君一人的名字——“良月”为“朗”,“金帛”为锦,“云中君子”于此则暗指无忧腹中骨血。其用意无非是言明龙嗣之底里并传达不变之初心。

解开的密语如同乱走的穿针一般挑乱了洛锦国君的心绪,而他对已然付出的柔情越觉无力,反之而生的征服之欲却越发强烈。随手将断簪收起,默冥良久。待他再次开眸,若许躁乱的心绪已重新罗织成一张收缚美人的深网。

瑶风皇后既已被斥回瑞阳宫,锁云阁中一出闹剧自也随之落幕。

若隐并不惊动无忧,自吩咐了一众内侍宫女着紧将一片狼藉的东偏殿清扫打理妥当,方走来回禀道:“娘娘,东殿已清理过了,您还是回那边歇着吧,这西殿里潮气太重,仔细着凉了。”

“若隐有心了。”无忧笑回道,却仍旧坐在窗前未动。

自宣政殿回至锁云阁,她便径直转入西偏殿中来。若隐知道她是无意亦无心去与瑶风皇后照面的,却不知她这般临窗枯坐,默然出神,倒究在想些什么。见她此时也无移驾之意,便又上前劝慰道:“娘娘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切莫担心了,陛下已经下旨责处了皇后。有陛下护着,想来日后也再无人来与娘娘为难了。”

无忧终于将目光转向若隐,却只是凄楚一笑,轻声问道:“若隐,你可知人生三大至苦,所谓何事?”

若隐被问得一愣,茫然回道:“奴婢不知。”

“乃是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无忧一边自窗前起身踱开,一边叹惋说道。

若隐更加不解其意,问道:“娘娘怎么说起这个?”

无忧并未作答,面上愁色更深,只继续叹道:“洛锦皇后今日之苦,亦当若此了。”

“皇后德行不俢、荒唐无状,实是自讨苦吃,爱妃何必为此伤神?”

无忧闻声蓦然回身,竟不知靳一尘何时已在殿中,见他很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情态,不禁回讽道:

“若说自讨苦吃,此间又何止她一人?”

靳一尘自然明白无忧言语讥刺所指,却不以为意,坦然一笑道:“朕素来只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怕求不得。倒是爱妃你,拘泥固守着过往烟云,却将朕之情意拒之千里,又岂不是因循自苦呢?”

无忧依旧背转身去,淡然回道:“看来陛下确未曾对谁深情相付过,故而不知‘曾经沧海难为水’。”

此言既出,一时间并未听到靳一尘接言,殿中静寂有时,无忧只当他已含愤离去了。将欲回身,一副纤影却被自身后收拢过来的一双臂膀紧紧锁住——对于靳一尘这般无声的靠近,无忧实在未及防备,而自己的双手也被他牢牢困在掌中,错过了挣脱之机。

“无忧,记住朕今日在宣政殿上说过的话。”洛锦国君清俊英朗的脸庞此时已落在无忧的肩头,眉眼间氤氲着征服的热望,唇齿间却流动出别样的温柔:“朕确实未曾历经沧海,但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朕便已得遇巫山之云。”

靳一尘说出这一句的语气是那般坦诚而坚定,竟使无忧无言以对。

靳一尘见无忧守静不言,方转为轻轻一笑,又说道:“朕还有一物给你。”遂向殿外命道:“送进来!”内侍赶忙遵照圣命将一物呈到无忧面前——却是那件麒麟绣的墨色披风。

无忧尚在思忖靳一尘此举是何用意,却听他直言相告道:“此物虽不可见赠外臣,然毕竟费了爱妃一番心血,毁之可惜。朕把它送还给你,是弃是废,当由爱妃亲自处置。”

无忧轻抚着披风上那数不清的镌心刻骨的细密针脚,只是隐忍不语。又听得靳一尘继续道:“倘若实在不忍,便留着给朕的皇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