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之间,殿门打开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靳一尘试图在无忧眸底捕捉的一线期许也被这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不禁瞬目回身,将寒刺般的目光射向殿门开处。却见宣政殿门前当值的侍卫急趋而入。未等主君开口垂问,那侍卫便亢声跪禀道:“启禀陛下,锁云阁宫人来报,皇后娘娘要……见晴妃娘娘。”

靳一尘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勃然怒斥道:“混账,这是什么大事,也要惊扰到宣政殿中来?还不退下!”

“陛下容禀,”侍卫见主君动怒,不敢再赘言其他,明白奏禀道:“臣闻报,皇后娘娘说要烧了锁云阁,臣以为此事紧急,不得不惊扰圣驾。”

靳一尘听罢奏报,双眉深攒,半晌不语,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俞朗一眼,自说道:“皇后这是受了什么刺激,竟有这般失心之举?”

一直绷紧神经侍立在侧的沙威,不失时机地启奏道:“陛下今日多有劳烦,恐不便再细谈政务,臣请先行护送失乐公回府。”

靳一尘虽面上淡漠,而心中正计议方才听奏的锁云阁之事。此事本无伤大雅,却偏偏撞到俞朗眼前,倒更显得他强行夺妃为宠,致于洛锦帝后失和,而使无忧身陷后宫之争难以周全,如此一来,似乎更印证了“其心难附”之语。

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何需在意俞朗作何感想,更不愿他在此作旁观之宾,便对沙威的奏请点头允准,却又转身向无忧询道:“爱妃可还有话说?”

无忧敛裾向前,望着俞朗深施一礼,面上强作平静,眸中却愁色难掩,唇齿几经开合,终于只是致以拜别之辞:“无忧安然,请君勿念。”

如此简短的一句话,在俞朗听来却似有千斤重——此心予寄,情丝三千,道远思重,请君勿念。

无忧眸中的愁色亦终将转作俞朗心头的疼痛,眉间心上,无计消除。

只愿他总能领会其中深意:多情偏作寡情言,劝君勿念时时念。情丝难解,相思无岸。

终于,俞朗展袖一伏,向着无忧回以臣礼,语气凝重非常,祝道:“愿娘娘万安无虞。”

如此道别,看在洛锦国君眼中,言语姿态并无甚逾矩之处,若再作如意之想,他二人之楚河汉界似乎从此更得分明。只是此时被自己的一厢浓情蒙蔽的靳一尘,还未能看清,她仍旧坚守他为心上之君,他依然甘做她的裙下之臣。

锁云阁院中早已跪了一地的内侍仆婢,个个凝息屏气,随着东偏殿中传出的摔砸声打着激灵。此时殿中无疑是一片狼藉,可瑶风皇后的火气依然未见平息。

靳一尘来到锁云阁,却只是静立院中,也不许内侍通禀,任由瑶风皇后在殿内胡作非为,只遣开了一干人等转去西偏殿伺候晴妃。

又过了半晌,殿中方才安静下来,想是瑶风终于不堪疲累,亦或是殿中器物已被她打砸罄尽了。

靳一尘这才抬步进了东偏殿。

入得殿中,便见帷帘散落,满地的花木残枝、碎瓷,杂乱之状不堪描述。瑶风皇后钗横鬓乱,面上脂粉不知是因渗了汗还是浸了泪,几乎要濡染成戏台上的丑角形象。这会儿虽是一副倦容倚靠在卧榻旁,手里仍抓握着一件衣物,墨色染成,麒麟为绣,正是无忧亲手所制的那件披风。若不是她此时绵软乏力,这披风恐怕也已被碎尸万段。

“皇后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瑶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惊得抬起头来,才发觉主君已走到近前,语若含冰,面透严霜。

她仰望着主君半晌不语,忽而转作咯咯冷笑,回道:“陛下不知吗?臣妾唱的是破釜沉舟啊!”说着挣扎起身,挪步到主君面前,吞吐之间尽是酒气:“只要臣妾今日将这藏娇之所付之一炬,许多烦恼尽可省了……”

瑶风见主君听了她的话只是锁眉不语,如同在旁观一出无关于己的闹剧,她心中越发不甘,借着五分酒意继续含讽说道:“陛下是否以为臣妾不过是在说醉话?臣妾虽然饮了些酒,头脑却还清醒,知道这锁云阁是陛下专意为云无忧而建,初时也不过是软禁俘妃之所,如今因有陛下圣心维护,其尊荣气象俨然要胜过臣妾的瑞阳宫了。”

说到此处,更觉妒火中烧,却又发泄不得,抑制再三,终又转作满腹委屈,哭诉道:“臣妾身倚正宫,一心只为陛下,本无意与妃嫔争宠。可晴妃,不过罪俘之身,荣宠过盛已是不当其分,偏又恃有龙嗣,枉顾尊卑!如此不仅令洛锦宫室蒙羞,更使得群臣非议、朝野不安……而这诸多是非,皆因陛下筑此阁而起,倒不如一把火烧了它!”

靳一尘负手而立,听着瑶风妄吐醉语,眸色变得愈加幽深清冷,等到她语音落地,才投以冷冷一问:“说完了?”

瑶风被主君问得一愣,她不惜冒着触怒龙颜的大忌说出这番话,未料到他的反应却是如此冷淡,一时竟无言应答。

“皇后若决意将这把火烧下去,瑞阳宫你也不必回了。”靳一尘这句话虽说得轻描淡写,听在瑶风耳中却有如惊雷,使她不禁为之一颤,瞬间惊得醉意全无,先前抓在手上的墨色披风随之无力滑落。

披风未及落地,却被靳一尘伸手捞起,收揽在怀,转身准备离去。

“陛下要废黜臣妾吗?”情急之下,瑶风皇后追问的声调喑哑中透着尖锐。

“像你这般荒唐无状、不知自重,便是废黜了又有何不可?”靳一尘不愿多言,抬步欲走。

瑶风方觉自己言行失仪,急忙扑到主君膝前,泣道:“陛下明鉴,臣妾既为皇后,行事向来只以陛下为重,时时克律己身,从未敢行差踏错。今日醉酒冲犯圣驾,言语或有失矩,实乃关心则乱,一切皆是为陛下。陛下若以臣妾有不贤之处,尽可罚戒,可若是因偏袒晴妃……”

“朕曾明白告诫过你,不要在朕面前做晴妃的文章,她自与你的名位无碍。你为何要无端生妒,自取其辱!”靳一尘实在厌恶瑶风这般不知悔改还振振有词的模样,听到她再次攀扯无忧,终于怒不可遏,一语截断其言,拂袖绕开瑶风,继续斥道:“你要清楚,无忧只是朕一人的妃子,她的尊卑之分如何,朕自有分晓,无需旁人置喙!宫妃承宠,诞育龙嗣,名正而言顺,群臣何以非议?朝野有何不安?你竟敢用朝野非议、放火烧宫来要挟朕,简直愚不可及!”

瑶风见主君动了真怒,而自己那几分所谓破釜沉舟的豪情也早已随着醉意消散到九霄云外去了,却不肯停止分辨:“陛下,臣妾并非无端生妒,臣妾不明白,臣妾陪伴陛下数载,何以如此不得圣心?她云氏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而能轻易得君主倾心?俞朗即使知她背叛,仍然对她怀有深情、念念不忘;陛下纵然被她刺伤,却还对她视若珍宝、宠爱非常……”

靳一尘显然已无意再听她多言,抬步便走,瑶风又扑上前去拉主君的襟袖,却错扯在那披风上。随着一声裂帛的脆响,半根玉簪滚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