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靳一尘在宣政殿召见俞朗。因宣政殿本是议政之所,等闲非是特许,宫妃不可擅入。

无忧今日虽被安排在宣政殿同候,却未准她公然露面,只是在御座之后的围屏中设座。若隐得到主君特许相陪侍候晴妃,一直半步不离左右,但见无忧欠身稍动,便赶忙劝阻道:“娘娘稍安,切莫情急失了分寸。”

俞朗应召如时入殿,行止间依旧是磊落从容,亦有不言自明的自抑与隐忍。在洛锦国君御前俯首的姿态却是礼法得宜,不卑不亢。

“臣俞朗,奉召进见。”夫君的嗓音温润如常,静立在围屏后的无忧几乎忘记了呼吸,此时的她仍禁不住心头泣血,泪落无声。

半晌,才听得靳一尘说道:“多日不见,失乐公似乎更谙熟于臣礼了。”

对于此言,俞朗并未另做回应。

“失乐公可知,朕今日召你,所为何事?”洛锦国君此时的表情虽然阴晴难辨,但俞朗心知,此番召见当不会是为拿他折辱取笑,于是继续平淡回道:“愿闻其详。”

靳一尘先是向御座侧后方的围屏垂眸一瞥,转而目透寒光盯向俞朗,冷冷说道:“以朕昔日见闻,失乐公可谓是敏于思而慎于行之人。朕今有一惑,待要与你问明。”

俞朗绸缪不言,静待下文。

靳一尘却也深望着俞朗不语,殿中的漏刻滴水可闻,更显出周遭凝滞般的静寂。移时,靳一尘终于幽幽开口:“为臣者思慕主君后妃,算不算是悖逆之臣呢?”

俞朗凄然一笑,回视靳一尘的双眸却锐意难掩,沉着回敬道:“俞朗也有一问请教陛下,为君者侵夺臣属妻眷,算不算是狂暴之君呢?”

靳一尘不意俞朗竟敢如此出言不逊,一时语塞,气得直咬牙,本欲拍案威吓,却不忍惊动隐于围屏后的无忧。终于将双眉一挑,嘴角扯出一抹讽笑,缓和了语气道:“朕才夸你谙熟臣礼,你这便藐视君威、出言无状,实在可恶。本来看晴妃之面,朕不欲与你为难,可朕也不能对你的逾矩之行视而不见。”

话音方落,便见羽林副将沙威疾步入殿,趋至御前。

靳一尘这一番话语意难测,无忧听着已觉不安,又听到沙威应声进殿,哪里还能多忍一时?于是全不顾若隐拦阻,径自从围屏后走了出来。

俞朗忽见无忧自御座后走出,一时间难免惊异,可既见她那担忧的神色,便已然明白她之心意。而况尽日相思,终得一见,足可令他喜胜于悲。

“爱妃来得正好。”靳一尘一句话打破了这深情缱绻的情境,说话间已起身走下御座,来到无忧身前,继续道:“沙威有一物见呈,朕正待与你同赏。”

沙威相机向前,向主君呈上一卷画轴,也无多话,便默然退立在侧。

靳一尘随手将画轴展开,即现出无忧之丹青,正是俞朗日前所作。

靳一尘对着手中的美人图细细打量了一番,点头赞道:“失乐公妙笔,这幅传神可谓名副其实。只是这不臣之心也是昭然若揭啊。”

俞朗闻言,从容自若,亦不争辩,反而释然道:“果然因此获罪,俞朗无言可辩,甘愿领受。”

靳一尘唇角的笑意更深,对俞朗说的话未作理会,却转头看着无忧,继续说道:“不过,这画中之人并非今日之晴妃了。”说话间已将无忧揽在近前,顺势颔首靠近,全不顾她窘迫的闪躲,贴在她肩侧宠溺地说道:“如今爱妃为朕孕育龙嗣,更显珠圆玉润了,自是美得不可方物……”

俞朗明知靳一尘刻意为之,可胸中蒸腾的怒火却难以平息分毫,他握在袖间的双拳早已指节发白,暴起青筋。终因顾念无忧之故,隐忍尚未妄动。

而靳一尘对此亦是心知肚明。他双手将无忧环拥在怀,不紧不慢地柔声发问,语气中不乏挑逗和期待:“你说是不是啊,爱妃?”他心中亦料定她不会在此向俞朗吐露实情,只因他说的前一句话虽是有意刺痛俞朗,可同时也给出了恕他“悖逆之罪”的理由,因此无忧定不会违逆此意而将俞朗推入绝境,更不会将属于他二人的骨血狠心断送。

对于靳一尘此问,无忧心下清明,却无言以对。

靳一尘将手中画轴收卷起来,交到无忧手中,继续道:“罪罚若何,但凭爱妃一言。”

无忧手中捧着画轴,如有千钧之重——这幅丹青本是夫君一片深情之承载,此时却成为危及于他的罪证。而此时它却握在她的手中,等着化作一柄斩断情丝的利刃,抑或一把隔绝天人的血刀。

而无论是哪一种,都会在她和俞朗的心间刻下深切疼痛之伤。她不愿,不忍,可她也无路可退,正如当日在靖华殿上一般,皆是情非得已。

良久,无忧只是含泪看向俞朗,轻轻摇头。而俞朗却含笑回望无忧,微微点头。

无忧终于移步到御案前,将画卷置于案上,轻声道:“陛下既言今非昔比,又何必见罪于故心。”

靳一尘听到无忧言及今昔之别,自感称意,亦无二话,又不失时机地抬手将无忧的双颊捧在掌心,修长的手指挡过她眼尾的余光,霸道而深情地望进她的眸底,表白的语气笃定而热切:“晴妃,朕要你从此,一心一意,只对朕一人。”

当此情境,身为以热血濡刀之男儿的羽林副将沙威,却因心生惭愧而将头埋得不能再低。一想到这一幕似乎皆因自己密告画作之事引发,便自觉失于坦**。可他也始终未忘自己的职责所在,握在剑柄上的手未曾松动半分,失乐公但敢有冲犯主君之举动,便教他立刻血溅当场。

宣政殿中的气氛从未如此刻这般紧张而暧昧,周遭的空气也被殿中人复杂的心绪填满,缠绕成一团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