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婺州主战场上传来消息,崔义玄与房仁裕两军会合,义军腹背受敌,首次遭遇大败,不得不退回睦州境内。
婺州战场虽然凶险,但歙州的义军却安逸得很:歙州刺史林肇中听闻皇帝亲自率十万精兵御驾亲征,他便索性闭城不出,一边夜夜笙歌一边等待援兵的到来。这样一来,自然无仗可打。更让我手下将士讶异难解的是,我在这当口竟然派一千士兵上山伐木。
“肖大人,听说敌人援军已经渡过淮河,不出几日就要进入歙州地界了……”
那天午后,我正在校场观看义军操练,我亲封的归德大将军赵福海愁眉苦脸地对我说。
我看了他一眼,微笑不语,继续负手观看操练。
“大人,狗皇帝的大军都过淮河了!你却什么部署都不做,不是让大军伐木就是下乡收购牛皮、黄豆,这哪里是迎战的样子?”
“那依你看,我们应该怎样做?”我笑吟吟地看着他问。
“以少胜多兵贵在奇,臣以为可在敌军来路设伏,打他个措手不及。”赵福海见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又是懊恼又是焦急,只恨不得将我狠揍一顿,“虽说两军兵力悬殊,但大人若肯积极备战,我军依然是有赢面的。”
“你所说的赢面是多少?”我替他拍了拍肩上的尘埃,谑道,“九成?八成还是七成?”
“这……”赵福海嗫嚅了一下道,“如果大人部署得当,三成还是有的。”
我笑了笑,正欲开口,视线却被远处打马而来的宣节副尉田塍所有吸引。
“报!”
田塍飞骑而来,下马禀道:“大人,牛皮、黄豆等都已收集齐全了!”
他不知我与赵福海正谈到紧张处,最敏感的地方就是要命的牛皮、黄豆,兀自一本正经地说。
“很好。”我颔首道,指着北边的漫天黄云问道,“那可是伐木大军回来了?”
“回大人,正是!”
他慷慨激昂地答道,口水飞溅。
我略退了一步道:“你代我传令下去,让他们做两千只竹筒,将干黄豆塞进筒中,给前军部队一人一只。另外,替我把云麾将军叫来。”
他一愣,茫然看了我一眼,随即大声回答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话音刚落,他已经小跑步前去落实我吩咐的事情。
我看了眼赵福海,故意逗他说:“看到没?学着点。”
“大人!”
赵福海欲哭无泪,重重跪倒在地正色道:“若大人惧怕,大可以立即下令三军退回睦州与圣上同生死,何必在此坐以待毙?”
“哎,你先起来再说。”
“今天不求个明白,臣就不起来了!”
“你倒是个魏征。”
我淡淡夸了一句,冲正缓步前来的子夜招了招手。
数日来的暴晒,他白皙的皮肤被烤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整个人看上去多了许多大丈夫气慨。
“你找我?”
坚定的眼神透过墨玉般的双眸落在我脸上,有着初夏阳光的温度。
“喏,那群伐木工回来了,剩下这几天你就负责指挥他们把这些树挖空,做成大水枪。”我一边说一边比划。
“水枪?那是什么?你打算干什么?”子夜讶然问道。
“看了那么多年武侠小说,今天终于帮上我一点忙了。说起来这灵感还来源于《鹿鼎记》里的韦小宝冰封鹿鼎山。”我盘腿席地坐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当年小玄子让韦小宝攻打雅克萨城,那雅克萨城和歙州城的地理形势有几分相似,韦小宝也是如我们这般久攻不下。后来韦小宝想到了个法子,他让人备了一千架松木水枪,将热水射进雅克萨城。雅克萨城位于极寒之地,那些热水遇冷凝结成云雾,冻住了雅克萨城。这一来,城内罗刹兵都以为韦小宝会使了妖法,纷纷乱了阵脚,四下逃窜,最终敌不过寒冷,出城投降。”
赵福海听我说典故,忙挪到我身边跪着,侧耳倾听,听到这里,他忍不住道了声精彩。
“可是歙州城艳阳当空,你如何让水结冰?”子夜问道。
“钻牛角尖了不是?谁说我要故伎重演,冰封歙州城?我们的水枪里面不装水,装油!你们先把水枪做好,装上油,将水枪连夜抬上歙州城四周的山包上藏匿好,只要时机一到便将油射进城中,然后引火烧城,等到他们自己乱了阵脚,我们再行他策攻城。”
“妙计!”
赵福海闻言,当即从地上蹦了起来,大喝一声,把我和子夜吓了一跳。
“大人,没想到你都筹谋好了!累得我还担忧了好些天!”赵福海兴奋得两眼放光,手舞足蹈道。
“我什么时候让你起来的?”我故意将脸一沉,呵斥道。
赵福海挠了挠头,憨厚一笑,正欲屈膝跪下,却被我阻止。
“免了。”我斜了他一眼,左手一拂,示意他坐下。
“你一定要用火攻么?”子夜犹有不忍,“水火最是无情,一旦大火燃起,你让歙州城的百姓怎么办?”
“云麾将军,打仗可婆妈不得!换做我们在城里,他们若想到了这招,也必然不会管我们的死活。”赵福海抢先开口反驳道。
我定定看着子夜,刻意淡看了他脸上的痛苦与犹疑,指着赵福海说:“他们也曾是百姓,可是谁为他们想过?你既然是个军人,那么,所有的思想与谋略都只能为战争效忠。”
子夜泠然一笑,道:“大人所言甚是。”
我听出他话中的讥讽与无可奈何,并不回应,默默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水枪的结构图:“把这些木材材从中间锯开掏空打磨光滑,再合上用大铁钉装好便成。”
且说着,我已经将一支水枪的结构图画好。我细细为他们讲解了“注射器”原理,并简单比划了一下具体的做法,他们一听便了然于心。
“你先找几个人一起做一个,让我试试效果和射程,如果能用,便号令三军一起做,不出一日便能造好千余架了。”我肃容向子夜吩咐道,暗中却在抓心挠肺地祈祷某大侠的方法真的好使。
子夜未置可否,漠然转身,径直向校场走去。
“大人,他……”赵福海瞠目结舌地看着比他还嚣张的子夜,一时无语。
“这种没有前途的榜样,你还是少学为好。”我虽然在开玩笑,但心里终究快活不起来。
“大人,小的这就退下和他们一起做大水枪去。”
赵福海见我锁眉不语,忙起身告退。
“慢着!”我叫住他,“我还有别的事要你做。”
他见我神色严肃,心知是有要事吩咐,收起闲散样子,敛容倾听。
“今夜子时,你领4000精兵前往杨之河,藏匿于河上游。”我冷静吩咐。
“按照敌人援军的脚程,三日内便才能抵达杨之河……”赵福海疑道。
“不错,我让你们提前三日去,一来是以逸待劳,二来是想让你们熟悉一下地形。带上那些牛皮,在上游林木隐蔽处寻一河道较窄处,将那些牛皮连在一起,张于河上,拦河聚水,只待援军前锋部队到来,便可……”
“便可水淹七军!”赵福海若有所思地脱口答道。
“不错!如若带兵的人是我师傅,那就有些麻烦。你须得多派一些探子探准他们的行程和动向,不可轻举妄动。”
“属下明白!”
“决堤放水后,敌方的前锋部队必会死伤大半,而余者则会原路返回。伏一队人马在他们的必逃之路,务必俘虏其首领,获其兵符,然后换上他们的服色,假扮援军返回歙州城,骗对方打开城门。”我举目远望,缓缓说道。
“只怕他们没那么好骗。”赵福海迟疑片刻,沉声道。
“这个就不用你管了。”我悠然起身,“你先下去准备吧。”
赵福海咧嘴一笑,临去之前,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意味深长地说:“若这样战死,属下无憾!”
我一愣,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背过身去。
三日后的黄昏,西天边现出一片通红的火烧云,天地一片血色。我站在歙州城北面的山坡上冷冷俯瞰城内的四方格局,身后是数百架对准城内的水炮。
“大人,探子来报敌军已在杨之河以西二十里地外,天黑前便可抵达。” 校尉李绩禀道。
“云麾将军可接到消息?”我回望他一眼,问道。
“哨骑分两路传的消息,云麾将军已经接到,正率军赶往歙州城。”
他话还没说完,不远处已传连绵号声,响彻寰宇。
“他们到了!”我喜道,不由上前一步张望。
片刻后,一列骑兵已列队率先出现在地平线上,马蹄落处掀起阵阵烟尘,与天边血红霞光交汇一处,遮天蔽日一般。
歙州守城发现状况,立即关上城门,吹响号角。一时间,黑压压的士兵如潮水般从城中主干道流向城门处。领头的几位主帅登上城楼时,城外平原上已飘满书有“陈”字的大旗,军容庄严,声势逼人。
子夜带兵赶到后,依我之言并不攻城,只派一名声音洪亮的大将出阵骂阵。
歙州城几位主帅纷纷在雷动的战鼓声中摇头,退下楼去,任由城外之人叫骂羞辱。
“他们做惯了缩头乌龟,居然也心安理得起来了。”李绩忿忿道。
“他们是想效仿周亚夫坚壁昌邑,先疲惫我军,在持重待机一举拿下。”
虽然我也看不出他们谨守不出是在消极等待援兵还是另有打算,但避免轻敌总是好的。
夜幕悄无声息地垂下,山风动处,卷来一阵阵燥热的气浪。
山下已经亮起了无数火把,将刚刚暗下去的天复又点出一片火色。
怎么杨之河那边还没传来消息?我看了一阵,焦急起身,示意身后伏兵少安毋躁。
就在这时,一阵马嘶声从我身后传来,一哨骑滚鞍落马,上前报信:“报大人,敌人援军的前锋部队在杨之河遇伏,损兵八千余!”
“好!”我双眼一亮,笑道,“归德大将军现在何处?”
“大将军已经率军赶回,须臾即至!”
“太好了!传令下去,开炮!”
号炮三响,一群栖于林间的飞鸟惶然从巢中飞出,杂乱地在林间盘旋,久久不散。
四面山头的将士听得号炮响起,齐声高喝着开炮,一时间,千条油柱从四面八方往歙州城内射去,惊天动地的气势吓得城中将士四下逃窜。
子夜见时机已到,发起攻城令,不到一刻,一架檑木战车已穿过箭雨猛烈地撞击城门。撞击城门的声音遥遥地传入我们耳中,犹且惊心动魄。
“大人,是时候放火了!”
我身后架起了数十张弩机,上面装了近两百枝特制的火箭炮,只要射出,便能在半空中引爆,加速飞行。李绩看时机成熟,上前请命。
我微一犹豫,决然挥手下令,但听耳边嗖嗖数声劲风,两百枝火箭炮破空而出,才一瞬便在歙州城上空接连爆炸,化成火箭迅猛射入城中屋顶、地面上。先前的燃油遇火便燃,城中遍地起火,火势迅速蔓延,吞没了大半个歙州城。
“大人,歙州城乱成一锅粥了。”李绩在一旁得意地说。
我袖手冷冷看着,满耳俱是脚下城中传来的悲泣惨嘶之声,声声皆如鼓槌一般,狠狠砸在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