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内静了半晌,陈硕真抬眼看我,那一豆油灯将她瘦削的脸照得明灭不定。
“你有何提议?”她托起案上暗黄的地图,揣度的目光久久停驻于我身上。
“朝廷不可能一直处于守势,依臣看,不出五日,定然有援兵赶赴歙州。”我走至她身边,蹙眉指着地图上的扬州道。
“你的意思是朝廷会遣扬州刺史出兵来解歙州之围?”陈硕真问道。
“此时朝廷最方便调动的便是扬州的军队,再说,睦州是江淮地区重要的交通枢纽,与扬州生死的息息相关,扬州刺史房仁裕不可能坐视不理,自己上疏请求出兵也是有的。”我淡淡答道,这段历史我并不清楚,而我的一系列装备都遗落在大明宫内,根本无法查阅资料,只能依靠自己对时局的认识分析,“歙州闭门不应战,想必也是在等援兵,到时候来个里应外合。圣上应当早下决断,派人牵制住房仁裕的部下。即便臣推测错误,也可借机攻下婺州,一来可以阻断江浙一带的援兵来路,二来也巩固江浙一带的势力。”
陈硕真放下地图,若有所思地在大帐内走了一圈,颔首道:“不错,”
言罢,她立即传令下去,召大将军童文宝前来觐见,按照我的意思,命他带4000千人马前去婺州。童文宝接到命令,当夜便率兵进逼婺州。
随后几日,陈硕真也不再一味攻城,反而带兵退出30里地,驻兵于一不知名的荒原上。一方面打算休养生息,另一方面则打算练兵以强化部下的作战能力。
半月后,从婺州传来消息称童文宝部下遇到婺州刺史崔义玄的抵抗,伤亡惨重,请求增援。
早在出征突厥之前,我便听师父提起过崔义玄,此人生于隋唐乱世,曾投奔李密,未受重用,再才改投李渊。师父说李渊多次采纳他的计策,并且攻无不克,因此,崔义玄也算得是个身经百战的智将。
听闻这个消息,陈硕真颇为懊恼,后悔不该轻敌,只发兵四千。正自犹豫是否要丢下歙州战场前去救援,一个更不利的消息接踵而来:房仁裕的大军也从扬州开出,将要与崔义玄会合。
听到这两个消息,陈硕真终于痛下决心,带主力部队前去婺州救援,余下一万人马留守歙州,交由我统率。
章叔胤等人竭力奏请将所有兵马带回,但陈硕真执意不允,他们不得已才作罢。
次日一早,大军便拔营前往婺州。
不知道为何,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只觉这次分离,我与她便再无相见之日。
大军出发前,我特地备了酒,连敬陈硕真三杯,预祝她凯旋。
她豪气地干完三杯酒,迫近我,凝视着我的双眼道:“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并非只是男子的慷慨之辞,女子亦能做到。前路虽然凶险,吾当不辞前往。歙州,就交给你了!”
我锁眉回看她,心中又是豪情翻涌又是酸楚。我诚惶诚恐地收起悲伤,生怕这抹悲伤会给带来不祥的预示,强笑着将我护体宝衣双手奉上:“穿上此物则能刀枪不入,万望陛下接纳。”
陈硕真淡然一笑,拒不肯受:“生死有命,这宝物还是你留着吧。”
我正欲再度劝说,她已经翻身上马,号令三军,绝尘而去。
陈硕真大军一撤,形势立变,原先喊打喊杀的我们成立防守一方。如今之势是,歙州城内三万精兵,而我这里就只由稀稀拉拉的一万人。歙州刺史林肇中得了风声,以为拿下我们余下的一万人如探囊取物般容易,遂亲自出征,对我们进行了一次大规模围剿。不料他麾下大军刚出城便中了我们的诱敌之计,被子夜率领的三百骑兵引入了事先布好的石阵中。结果我方只用三百人便歼灭其手下五千人,大胜而还。
林肇中此人一向贪生怕死,侥幸捡到一条命后便大病了一场,上奏说歙州郊南荒原有妖兵数万,请求增援。
我料想大明宫二圣听闻此事一定会勃然大怒,加派人马前来援手,心中不免担忧。
“官渡之战,袁绍有精兵10万,战马万匹,曹操才2万人,结果曹操赢了。”我一边在大帐里来回踱步一边自我安慰,“后来的赤壁之战,周瑜 5万人就搞定了曹阿瞒20万大军。”
说到这里,我一把抓过子夜的肩膀问道:“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奇迹偶然还是会发生的。”
子夜忍俊不禁道:“你为何不说阴晋之战?吴起5万人大败50万秦军,岂非更值得你安慰?”
我听出他话里的讥诮,白了他一眼道:“那算什么?古巴独立战时,起义军才4000,还不是把11万装备精良的殖民军打得落花流水?所以说——”
“所以说奇迹偶然还是会发生的。可是肖大人,在下丝毫看不出你有能创造出这等奇迹的能力。”
子夜接过我的话头,毫不留情地讽刺道。
我懒得搭理他,回到椅子上坐下继续看毫无头绪的作战图:“你去给我操练他们,我继续拟定作战计划。”
“别费事了,听探子来报大明宫那二位已经下诏御驾亲征,昨日就带10万兵马,浩浩****地奔赴歙州战场来了。”
我一怔,敛住唇边的笑意,垂下头去专心致志地看着那幅已经刻入我脑海中的地图,良久才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皇后不用安胎的吗?”
子夜听出我冰冷语气中的不悦,便不再玩笑,走到我身边静静地陪我看地图。
对着地图思索了小半日,我不禁起身指着图上一条河流问道:“从长安入歙州,是否一定要途径这条河流?”
子夜凝神一看,道:“这条河名为杨之,是长安大军东入歙州必经之地。”
“噢!”我微一颔首,含笑道,“我们现在就去杨之河瞧瞧。”
杨之河河面宽数丈,上游在一处山丘上,水势微湍。我驻马于河上游勘察了很久,心中已有了计较。
“敌人援军从长安到歙州,快马加鞭只怕也要半月。这半月,你帮我做几件事。”我略一沉吟,扬眉对子夜说,“你派十几个人去乡间村寨收集些上等牛皮、黄豆以及燃油,另外,我不管你是雇是抓,给我弄一批木匠来。”
子夜微皱眉道:“要这些做什么?”
我斜了他一眼,翻身上马道:“你管我要这些干什么?你只管去做,前两样越多越好。”
子夜勒住了我的马缰,目光幽深地看着我说:“你想水淹七军?”
我别过脸,不去看他规劝的眼神:“没有。”
“水火无情,你为什么一定要造这些杀孽?”他语气一涩,有些哀切地说。
“哼!那你想要我怎么样?现在的形势还是我说放手就能放得了的吗?”我冷冷一笑,反诘道。
“或许我们可以自私些,放开这里的纷纷绕绕。”他重重拉过马缰,迫使我看着他双眼,“我不想看着你成为一个残忍的人。”
“收起你孱弱无力的语言。”
我冷冷扬鞭,毫不留情地向他右臂抽去,他不闪不避,暗黑的鞭影如一道闪电从他清亮忧悒的双眸中滑下。
“啪!”
随着一声清晰地鞭响,他月白色的袍袖已被抽出一道裂痕,沁出殷红的血迹。
“这就是规劝者的下场。”我昂起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就是这么一个冷酷无情,变化无常的女人,不要再做幻想!离开我,你才能真正幸福!”
故意无视他眼底的伤痛,我高呼一声“驾”,远远地打马而去。
回到营地半个时辰以后,子夜才打着马缓缓归来,一袭素色的衣衫掩映在瞑暗的天色与焦黄的土色间,显得格外寂寥与落拓。
他还是回来了。
在赶走他那一瞬间,我的心猛地一痛,我不知道若是他走了,我还剩下什么。但我又不能不赶走他,因为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祥的人,我会给所有我爱的、我在乎的人带来不幸。
他遥遥见我在营帐外等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赶着马。
我站在一竿污损的明黄旗帜下看着他,强忍着喉头的颤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
“吁!”
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他勒住了马。虽然逆着光,但我仍能看见他闪烁不定的目光如烈火般燃烧着。
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悲切而充满希冀。
“回来了?该吃晚饭了。”
我淡淡地说,转过身往营帐内走。
“不要丢开我。”
背后的子夜忽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此刻,骄傲的他仿佛一只被亲人遗弃的幼兽,孤独而无助。
没有人能了解被最亲密的人遗弃的滋味,但我能了解。我曾经无数次在心里发出这样的悲鸣,对着那些爱过我,却终于将我抛弃的人。
“不要丢开我。”
他从马上扑下来,惊起满地尘埃。他一把将我拉进怀里,在我耳边一边又一边地呢喃。
“我知道你是一个残酷无情的女人,像烈火一样危险,但我贪恋你偶尔的温暖,所以我一次次在决心离开后回来。”他抱紧我,“离开你,我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我毫无退路。”
“轩儿。”我悠悠叹了口了气,转过身去,轻轻抚摸他完美无暇的脸,“这些,我都知道。因为了解,所以漠然。”
我也是一个没有退路的人,我和他一样孤独,一样无所适从,然而我却找不到可以哭诉的怀抱。
“你总是高高在上,你的目光从不会落在我身上。”他握住我冰冷的手,和着泪水亲吻噬咬,触觉温润微痒,“所以我给你下了蝶蛊,隐藏你的容颜。我天真地想,失去了光华的你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但是你依然光彩照人,照见我卑微的影子。”
我一怔,原来是这样吗?
“傻孩子。”
心底泛起一阵温柔的触觉,我轻轻揽住比我高出半个头的他,温柔地替他梳理散落在我指尖的、凌乱的发丝。
“原谅我,不要丢开我。”他孩子般低声抽噎。
谁能告诉我这算是什么感情?
我甜蜜地苦笑,拉过他的手,轻轻钩起他的尾指:“好。”
“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