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听说我们要去临岐村,纷纷神色暧昧地拒绝。子夜见我蹙眉不悦,索性买了驾马车,亲自驾车。一路小跑出了城,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径行了小半时辰,终得见一片狼藉的断壁残垣。
“到了!”
小稚在车外打了声招呼,他跃下马车,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带路,我们这才能从废墟中前行。
这荒村幽深曲折,村子口还好些,再往里去就遍地是积水和污秽。我知道子夜向来洁癖,让他进这种腌臜混乱的地方,只怕他会有些为难。想到这里,我回头看了眼子夜,果然见他面色惨白,连脚步都有些发虚了。
“子夜,你若是不习惯就先回马车里等我,我片刻就回来。”
我返转身去,轻轻拍了拍他顶肩膀说。
他正欲开口推辞,话刚至嘴边,忽然凝住,一双狭长慵懒的凤眼越睁越大。我平日里见他都是一副漠然冷傲的样子,鲜少见他有这样的表情,正欲回头看到底时什么让他如此惊恐,不料身子猛地一紧,已经被他紧紧箍住。他将头埋在我肩上,惊呼一声:“好大的老鼠啊!”
我回头一看,却见几只硕大的老鼠明目张胆地在污水中到处乱窜。见此情景,莫说是子夜了,连我都有些毛骨悚然。
小稚断然没有想到像子夜这样侠士模样的男人居然会怕老鼠,而且还会怕成这个样子,当即掩嘴偷笑。
“去……去!”
他见我们二人都有些惧怕那玩意,遂拾起一块石头对准那些老鼠砸去。那几只老鼠顿时作鸟兽散。
我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子夜的肩膀:“已经走了,别怕了,乖哦。”
子夜闻言只把我搂得更紧,连连摇头。
有没有搞错?电视剧里都是美眉怕老鼠,窜进帅哥怀里尖叫的,怎么到我这里就全反了?怨念啊!
“喂,你不是想借机占我便宜吧?女人的肩膀不是想靠就能靠的!”我又拍了拍在赖在我怀里的子夜,十二分怀疑地问。
子夜最不受激,听我这样说,愤然松开我,苍白着张脸故作镇定。
“呐,你可以选择离开的……你先前那么坚定地‘我陪你’我也可以装作没听到。你自己选吧。”
见他这个样子,一向促狭的我恶从胆边生,故意用激将法逼他跟我走下去,好看热闹。
他斜睨了我一眼,咬牙迈步上前,紧紧跟在小稚身后。
小稚带着我们拐过了几条小小巷,停在一所脏乱破败农家小院前。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轻声说:“姑娘,就是这里了。”
说着,他轻轻推开门,将我们往屋子里引。
仿进屋,我就看到门口坐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瘪瘪的嘴角满是深刻的皱纹,他木然看着天,昏暗的眼睛瞬也不瞬。
小稚拿出两个包子,弯腰送到他手上。他缓缓地看了好久,见是食物这才木呆呆地一口口吃了起来。
“是小稚来了?”
里间传来一个妇人的有些疲倦的声音。
“莲婶,我带了两个贵人来看小五了。”小稚将东西摆在桌子上朗声说道。
紧接着,一阵脚步声从里间传了出来,一个穿破旧黑罗裙的清瘦妇人愣愣地看着我们,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
小稚撕了一个鸡腿递给她,玩笑道:“小五不是一直想吃鸡腿么?赶紧给他送去,他见到了没准立马就从**爬起来了。”
莲婶这才反应过来,唯唯道:“两位……这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真是失礼。”
我笑了笑,柔声劝解了几句,随小稚进了里间,刚一进门,一股怪味迎面而来,我强忍着走近床边一看,只见一个面黄肌瘦、奄奄一息的小男孩睡在**,几柱阳光从屋子的破漏处射入,不冷不热地落在他脸上,显出一种诡异的安宁感。
“小五,看哥哥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小稚兴奋地推了一把小五,将鸡腿凑到他鼻子前一晃。
那小孩恹恹睁开了眼,茫然看着眼前的鸡腿。
“吃一口,你的病就好了。”
那小孩看了好久,乖乖地咬了一口,咀嚼了半天,终因咽喉过于干涩不能下咽。看到这里,我的心一酸,忙别过脸不去看这副惨景。
这时,一只莹润修长的手穿过一注阳光,轻轻拉起那孩子干瘦的小手。我侧眼看去,但见子夜不知何时进来了。此刻,他微蹙了眉,静静为那孩子把脉诊断。
过了一阵,他缓缓收回手,默然不语。
我见他半天不开口,有些着急,上前询问道:“这孩子到底怎么样了?”
子夜并不回答,背对着我们问道:“他是可否有肢节疼痛,伏热内烦,上吐下泻等症状?”
莲婶正扶门旁听,忙答道:“公子真是神人啊!小五正是有这种症状。不但他,周围已经有数十人得了这病……”说到这里,她声音一咽,再说不下去。
子夜闻言,若有所思地起身步出门外。
“子夜,这是什么病?可还有救?”我紧随着他出门,低声问道。
子夜长舒了口气道:“这孩子染上了疫病。”
“啊!”我掩口惊呼,“瘟疫?”
“二三月间,寒暑交错,阴阳失位,正是瘟疫大作之时。这里如此肮脏,当此时节,难免会生疫气。这里的人本就衰弱,日日浸**于此疫气中,自然会患疫病。”子夜昂起头,看着远处碧澄澄的天,缓缓道来。
“若此瘟疫流传开去,只怕这一城人的性命都难以保全!” 我惴惴道,我深知瘟疫的毁灭性,古今中外,很多城市乃至国家都是在瘟疫中灭亡的。
“此事只怕需要知会这里的官员,凭我二人之力,根本无法解决!”子夜有些迟疑地说。
“根本没用的!”
这时,身后传来小稚绝望的声音。
我愕然回头:“为何?”
“其实我早就知道小五的得的是瘟疫,是没有救的。不单他,我们都是要死的。”小稚坐在门槛上,耷拉着头说。
我听他说得绝望,心里酸酸软软的,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了几句。
“今年初春,这里发生了百年不遇的洪灾,附近村子全被淹没了。乡亲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就是等死。反正不是被饿死,就是得瘟疫病死。前月已经有一个村子的人都死绝了,我们这里还才开始。”小稚抿起嘴,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
“我朝一向为民行政,清溪这一带遭遇百年难遇到的大水,皇上怎可能不发放救济资粮?”我稍加思索,问道。
“朝廷自然拨了款子和粮食!”听到这里,小稚握紧了拳头,恨恨道,“只不过这笔赈灾物资全被云青崖那脏官贪了!云青崖不但吞了朝廷的赈灾款,还宣称要盖仓库储存捐粮,雇佣运粮夫役,又骗得户部20万两白银!这些皇上根本就不知道。”
云青崖?不正是那位云小姐的父亲,睦州刺史么?今日见云小姐的穿着打扮,平淡中却透着无比的奢华,单说一匹上等阆丝大绸价值数百,已抵得上一个刺史半年俸禄了,由此可见云青崖不会干净到什么地方去。
“瘟疫爆发之云青崖便将疫情上报朝廷,朝廷接到他的奏折之后立即做了决断,医药粮食等物源源不断送完睦州,却源源不断地落进了云青崖等赃官的腰包。”
“果然?”我惊怒道,“医药他也贪?”
“不错,那批药物到了之后,瘟疫已经在上姜村传开了,病死了无数人,朝廷发放的祛疫良药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云青崖索性吞下那些药,对外面却说朝廷根本没有发放任何药物。”小稚咬牙切齿道。
我稍加琢磨,已经明白了云青崖的意图。朝廷的药根本就控制不了瘟疫,他干脆吞下那批秘药奇货可居,高价售给那些惧怕瘟疫的有钱人,以牟取暴利。
“吞了这批药,他派重兵看守各个疫区,禁止疫区的百姓逃离或是求医,任由染上瘟疫的百姓自生自灭。上姜村的人被禁闭了一月后,所剩千人全都病死。他当即下令一把火将整个上姜村烧掉。现在,兰溪村又爆发了瘟疫,只怕不久就会成为第二个上姜村……而我们这里,也是迟早的。”
听完小稚的话,我在悲愤之余,不免心生疑惑:“小稚,这些原本是极隐秘的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小稚固然聪明,但这里面的曲折复杂,阴谋权术,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通晓的?
“这些都是文佳娘娘说的……”他见我突然转换话题,有点措手不及,本欲隐瞒,但又怕得罪我,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个名字。
“文佳娘娘?”我心中一动,徐徐问道,“她是什么人?”
“文佳娘娘是太上老君的弟子,是云浮山中的仙姑,专门下凡来救我们这些受苦受难的灾民的。”
说到这个文佳娘娘,小稚清亮的眼中闪烁着崇拜与兴奋的光芒。
“噢?”我看了眼子夜,笑吟吟地看向小稚,柔声道,“你说她是仙姑,她可曾会法术?”
小稚重重地点了点头,劲头十足地开始八卦:“文佳娘娘原是米商赵老爷家的使女,今年发大水,饿死了好多人,娘娘她便不顾自己安危偷偷把赵老爷家的粮仓开了赈灾,救了无数百姓。赵老爷发现后就让人把娘娘捆了起来,一阵毒打,直打得娘娘遍体鳞伤、死去活来。受过娘娘好处的乡亲听到了这事,纷纷操家伙冲进了赵府,把娘娘给救了出来。那天晚上我也去了,还打晕了一个护院。”
我深谙小孩子的心思,遂绽了个灿烂的笑颜,抚了抚他的头说:“年级小小便有此勇气,难得的很呐。”
小稚愣愣地看着我的双眼,好一会才红着脸,低下头。
我复有问道:“听你说,文佳娘娘原来只是一巨贾家的使女,怎么后来又成仙姑了?”
“听别人说文佳娘娘的善心感动了太上老君,太上老君收她做了弟子,并传了几路仙法给她,听说她能腾云驾雾,还能撒豆成兵呢!”小稚扭捏了一下,然后出神地说,显然这样的传奇对他有着致命的**力。
“听说。”我玩味了了一下这个词,看着渐渐冥暗下来的天色出了会子神,然后拉过小稚的手,取了锭银子放在他手上:“趁着云青崖还未封锁你们村子,赶紧让村民出逃,城市是不能去了,但至少可以去深山里。这些钱你先拿着,姐姐明儿再来看你们。”
听我叫他弟弟,小稚有些感动,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惟紧紧握住那锭银子,有些不舍地看着我说:“姐姐,明日你一定要来瞧我们啊。”
我含笑点点头,招呼子夜一并原路返回。看过今日的满目疮痍,我们再无心思玩笑,并肩默然而行。行出了甚远,背后忽然传来一阵辽远的呼声。
我二人回首看去,却见还立在原处的小稚快步往前跑了几步,站在一块巨石上一旁挥手一旁大声喊道:“姐姐——姐姐——明日你一定要来啊!”
我微微一笑,举起手冲他摇了摇,轻轻说了声: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