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外春雨初霁,亭子顶上的雨水如断线玉珠般滑落,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此刻听来格外清晰。

这时,一驾马车从桃林中的绯色红云飞驰而来,停在路旁。

“教主!”车上跳出一个满脸浓髯,神态粗放的大汉,“不知那狗官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已经派兵出城往这里赶来了。”

陈硕真点了点头,解开秀芷身上的穴道,半含威道:“回去告诉云青崖那狗官,明日晌午携那批御赐秘药去西城关帝庙换你家小姐。”

秀芷知道了他们的来路后早已吓白了脸,一边抹眼泪一边唯唯诺诺地点头,不时拿眼睛瞟云小姐。

陈硕真点了点头,挥手示意那汉子带云小姐上马车。那汉子不知原委,走过去欲将云小姐拦腰扛起,不料手刚碰到云小姐的腰际,脸上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自己走。”

云小姐冷冷道,明艳的脸上一派傲然的意味。上车前,她回头看了眼子夜,眼神复杂,有些哀戚有些幽怨,更多的是一抹忐忑的期许。

子夜看了我一眼,我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今日之事关系重大,牵涉到官府和民间教派的抗衡斗争,若盲目搅和,只怕会坏事。

陈硕真敏锐地扑捉到了我和子夜的眼神交流,当下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块黝黑牌子递上:“知音最是难觅,今日遇见二位,在下甚觉快慰。本有意请二位把酒言欢,无奈此刻俗务缠身,不便邀请。若二位哪天得闲,不妨去安乐山浮云岭找在下喝上一杯,以弥补今日遗憾。”

我微笑还礼,接过那牌子扫了眼,那牌子正面用阳纹雕琢者道家祥云图案,背面镂篆体大字,纹路粗犷大气。

“公子盛意邀请,小女子怎好退却?过几日得闲,一定前往拜访。”我将牌子收好,拱手说道。

他略微颔首,道了句“告辞”后便飞身跃上马车。只听一声鞭响,那马车已如来时一般飞驰而去。

回客栈时已经过晌午。沐浴更衣完毕后,我们闲坐楼头喝下午茶,这时分客栈的生意有些冷落,楼上稀疏地坐了几桌喝茶的客人,声音低沉地说些闲话,偶尔爆出一阵笑声。

我拣了块糕点一边浅尝,一边斜倚着栏杆看槛外云销雨霁的天空和路边杨柳依依的怡人风景。

“这是一个天青色的城市。”我满足地眯起眼睛和子夜说,“青花瓷般秀气,隐隐还有茉莉的香气……”

一席感慨尚未发完,一桩好玩的事立刻在楼下上演,我一边看一边笑说:“坐在窗户边就是有好处。”

客栈门外有一包子摊,这家客栈以皮薄肉嫩的肉包子闻名,是故不像别的店一过了早晨就收摊。此刻,三层蒸笼上还热腾腾地冒着白气。卖包子的胖伙计见有些闲了,转身回店里小憩。这时,一只小黑手悄悄地掀开了笼屉,摸摸索索地拿了两个热包子。那小子见得了手,弓着腰刚欲逃窜,就被一只肥硕的手拎了起来。

“好你个小王八羔子!居然来偷东西。”

卖包子的伙计一把夺过他手上的包子,一边重重地将那小子贯在地上。那小子吃痛,大叫一声,一阵挤眉弄眼后道:“大叔,不就是两个包子么?既然我的脏手都碰过了,不如送给我吧?”

“哼哼,你说得倒轻巧?我这包子即便是给狗吃,也不给你这种下三滥吃。我做的包子,是你们这等贱民吃的?”

那伙计冷哼了几下,把包子丢进了旁边的泔水桶。

那小子伸手欲抢,一双手却被那伙计打了回去。

“我是贱民?你就高尚了?若不是小五快病死了想吃你这包子,小爷我看都不看你这破玩意。”那小子挣扎着起身,故做不屑地说,一边说却一边咽口水。

看到这里,本已有些义愤的我又有些同情,冷冷看着楼下的情况。

周围的路人见有热闹可看,纷纷围了上来,咂巴着嘴指指点点。有同情的,有麻木的,也有等亢奋着等看打架的。

“哟嗬,你还敢嘴硬?”那胖伙计见他居然敢质疑自己高尚人的身份,并还嘴顶撞,当下揪住那小子,拿起一根擀面杖对着他的腿就是几下。

看到这里,我蓦地起身,正欲起身呵斥,却被子夜一把拉住。他从怀里掏出一定银子,对准那胖子的头抛去,但听咚地一声,那胖子顿时一阵惨叫。

“谁……”

他刚跳起脚欲骂,但见砸他的居然是锭白花花的银子,忙咽下后半句话,抬头看了过来。

客栈的掌柜也被惊动了,忙从客栈里跑出来看情况。

“喂,楼下的那小兄弟是我朋友。”我气定神闲的说。

那掌柜平日里见我和子夜吃穿用度豪奢,只恨不得把我二人当祖宗供起来,此刻见我发话,忙拱手说好话道歉圆场。

“你们引他上来。”我一边淡淡吩咐,一边对那小子使了个眼色。

“小爷楼上请!”掌柜忙弓着腰作揖延请。

那小子很是乖觉,立刻赖倒在地:“哎呀,我的腿被打折了,动不了。哎哟……疼死我了。”

那胖伙计一脸晦气,但又不能发作,只恨恨盯着他看。

“我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背小爷上去?”掌柜的顿足喝道。

“我背他?”胖伙计一愣。

“不是你背,难道是要老夫背?”

掌柜的见他反问,指着他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骂声中,那胖子脸色煞白地走到那小子面前蹲下。

“很好,掌柜的,那银子你就拿着当赏钱吧。”

我淡淡说完,安然退回桌前喝茶。

少顷,但听楼梯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我放下茶杯看过去,只见那胖子一脸油汗地背着那个小子上楼来了。

两人刚走到我们桌前,那小子嘻嘻一笑从胖子背上跃下:“当真奇怪,你这虎背熊腰居然还能治跌打损伤,趴在你背上,小爷我的腿立马就好了。”

说着,他收敛起笑意,拱手对我说:“可是这位姑娘要请我吃饭?”

“嗯,小二,再添一副碗筷。”我点头微笑道。

那小子看了一眼桌子上清淡的素菜,忙道:“既然是要请客,姑娘为何不请我吃些好吃的?这些菜虽然名贵,但我吃不惯。”

“你只管大鱼大肉的点。”

我看了眼子夜,笑吟吟地说。这孩子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天天吃这些东西,我早已厌烦得很,只是碍于子夜的一片好心不方便开口。

“来一只烧鹅,两只烧鸡,一碗酥油肉,五斤牛肉,八个包子,再拿罐糯米酒!”

那小子一口气报出了这串东西,显然是他素日里极想吃的。

“马上就好!”

一旁的伙计应了声,乐滋滋地跑下楼去。其余客人听他一气点了这么多吃的,纷纷好奇地观望。

那胖子以为功德圆满,正打算开溜,却生生被我叫住。

我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咣地敲在桌上:“我的吩咐还没下,你就想走?”

他唯唯诺诺地拱手道歉道:“我不知道姑娘你还有吩咐,得罪了。”

这家老字号客栈在当时也算是500强企业了,作为这家客栈的伙计,也算是一高级白领,他自然不敢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得罪我这个豪客。

“去,给本姑娘做一千个包子!这是包子钱。”我看也不看他,冷冷吩咐。

“一……一千个包子?姑娘要那么多包子做什么?”他惊道,面泛难色,“没有那么多面和馅了,再说,这一千个包子要做到什么时候去?”

“这么说,你是想替你们掌柜推掉这笔生意了?”

我挑了挑眉,扫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的不敢!”他听出我话里的意思,连忙作揖退下。

“哈哈哈哈……”那小子见那胖子挨整,忍不住放声大笑。

“小兄弟,你且过来吃些点心。”

他这有些小人得志的张狂样子和曾经的我有些相似,我微笑着招呼他来我们身边坐下。见他过来,子夜有些嫌弃地起身,端着茶杯起身走到栏杆边,昂着头慢慢喝着。他心知子夜是嫌他脏,脸一红,但姿态依旧张狂,像极了当年的我。

我摇了摇头,转而和颜悦色地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

他咽下了口中的桂花糕,清亮着一双眼睛道:“我叫小稚,因为是个孤儿,也不知道姓什么。”

我怔了怔,自嘲似的一笑:“原来天下的孤儿都是一个脾性么?”

他听不懂我话里的意思,只埋头安心吃点心。所谓钱能通神,不出一刻,小稚要的东西已经上齐,一阵浓腻的肉香迂回着,引得周围人不断侧目。

小稚深深地吸了口气,却只捡了个包子吃了,其余的美味都让小二用荷叶打包好。

我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不吃?”

“莲婶、小五他们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把这些带回去,让他们吃。”他一边小口小口地吃那个包子,一边低声回答道。

“哦?你还真是个讲义气的。来……”我颔首赞许道,拿出锭银子,“把这个拿着。”

小稚看了眼那银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要。”

“为什么?”我奇道。

“没饭吃的人有那么多,姑娘的钱又能救几个?”他出神道。

“没饭吃的人有那么多——这是什么意思?大唐国富民强,近年来又风调雨顺的。”我一惊,“再说,朝廷从未听说睦州有什么灾情,怎么还有人没饭吃?”

小稚听我这样说,当即跪倒在我脚边,低声抽泣道:“姑娘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这回我就更认定了。姑娘,求求你去临岐村看看……帮我们这帮灾民做主!”

我连忙扶他起来,示意他不要惊动旁人:“睦州受灾了?上头怎么没拨下救济的资粮和银子?”

小稚抹了一把眼泪,低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娘和我一同去临岐村看看,到时候一切就都明了了。”

我沉吟片刻,走至子夜身边,简略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如今我们正是要避开朝廷,避开大明宫那些人,你为何还要去招惹他们?”

子夜深谙我的心思,见我有意要管这件事,好一会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

我一时语塞,凝眉垂眸。我从未想过要避开大明宫,因为那里有我最爱的男人。

良久,我决然抬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我将要做什么。有些事情,我义不容辞。”

子夜深深望着我,漆黑的眼中带有一丝淡淡的忧郁。

“咳……”耳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好,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