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李淳风说我体内有异物,恐惧之余,更多的是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仿佛此刻血脉中正有一物在缓慢蠕动。

李淳风猜出我的心思,和颜瑞色地宽慰道:“并非活物,姑娘莫要害怕。”

我这才稍觉好些,惨白着脸问道:“上人可知道是什么?可否能解?”

“这……”李淳风面有难色,叹息道,“这个我也看不出来,只觉它如附骨之蛆,凶险万状。”

我怔了怔,心中转过百般心思,最终淡然一笑道:“生又何欢,死亦何苦?由他去。”

“难为你小小年纪,居然能看破生死。”李淳风赞赏道.

我心情寥落,也懒怠辩解,惟端起那杯解药一口口喝了起来。

“我甚是好奇,姑娘是如何从千年后回到大唐的。”李淳风沉思片刻问道。

我一口干尽杯中的解药,简单地同他讲述了一下我的穿越经历,他听了,自然是连连称奇。

我见他兴致很高,便趁机问道:“我听说上人游历南北,致力撰写一本奇书,小女子一直很好奇,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本书。”

因和我聊得投契,李淳风便不再隐瞒,直言道:“山人所写的乃是一本禁书,上悖天道,下违皇命。”

说着,他从布囊中拿出一幅长卷,仔细在桌上摊开。

我凑过去凝神一看,却见长卷上全是一些奇异图像,旁有小字注解。我对古代易学一窍不通,全然不知他画的,写的是什么东西。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我还是耐心从头看了下去,但见卷上内容共分六十象,第一象写着甲子乾卦,底下有谶有颂,用词生涩隐晦,我读了几遍都未读懂,只知道他是要预言自唐起自后世的兴衰更替。

估计他认为后世文明发展到上天如地都可来去自如,我看他这本书那还不是跟看漫画似的,所以此刻见我若有所思,还以为我有什么高见,便满心期许地等待我开口。殊不知,我只是在琢磨他是怎么在不用圆规的前提下把圈画得那么圆的。

“呃,上人推断得很准确。”

我装作一副很高深的样子,一边敷衍一边一目十行地看着。到后来,耐心尽失的我干脆直接跳到最后一象念道:“茫茫天数此中求,世道兴衰不自由。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

这段话我倒能读懂个大概,遂问道:“上人推断了近两千年的兴衰更替,为何却在此处停笔了?”

李淳风闻言,神色微变,似有难言之隐,良久才道:“能窥天道者,自古不乏能人异士,你可知为何天道始终没有外泄?”

猛不丁地听他问起,我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于是胡乱说:“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想必中间是有些约束的。”

“不错,上窥天道过多,会折损寿数和福泽。故非到万不得已,人不能擅自窥探天道。”

我半信半疑地听着,不置一辞,毕竟我是不信这些的。

“贞观十二年时,我与家师一同推算大唐国运,本只是一时技痒的玩乐……”他眼神落在墙上的松柏图上,语气悠远地说,“然而我自此沉迷,一发不可收拾。待到我推算到第十二象时,便再也忍不住发下宏愿,要将我所推算的公之于众。”

“那岂非有违天道?”

听到这里,我不禁急道。

“家师也曾规劝过我说窥探天道过多已是大罪,将之公之于众只怕会遭到天谴。更有甚者,只怕会殃及子孙后世的福泽和寿数。”

听到这里,我忽然一怔,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起来,一个我不愿意面对的事实仿佛正在浮出水面。

“那时我仿佛已经痴迷了,根本听不进恩师的教诲,执意撰写了此书的前十象。就在这时,元儿……也就是书予的兄长,忽然一夜暴毙,身怀六甲的淑和也因此滑胎。”

李淳风脸上隐有悲痛之色,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啊?”我低呼一声,悲悯地看向他,怔忪难言。

“师父问讯赶来,劝说将焚去此书,祷告上天以求脱罪。我终究还是没有答应。所谓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我既已认定要写成此书,就算是悖逆天命也再所不辞。”

说罢,他脸上的悲痛已不动声色的化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变的谦和与宁定:“此后,我又愤然写了七象。所谓报应不爽,书予亦因此受了牵连,罹患奇疾,久病难愈。”

这时,一道灵光从我脑中闪过,破碎的陈年往事全都浮上心头。我胸中一闷,好一会才翕动着嘴唇问道:“原来是这样吗?他自己是知道的。”

“不错。书予他智慧锋锐,通晓天命,只怕早已推算出自己的命数……难以长久。”李淳风略一失神道,声音枯涩,“他的身体早已经枯竭,但他内心仿佛有一股强大的执念,一直让他撑到今天。而我,也该好好休息了。”

而我,心思已完全不在他的话上了。

眼神恍惚地看着一派虚空,依稀瞧见水湄边那袍带飞扬,淡然沉静的人儿,依然美好如初,只是我却永远也碰触不到。

傍晚,折了支竹枝一边把玩,一边漫无目的地沿着曲折的小路漫步院中。行过繁华处,却见后院乱石中有一座爬满紫藤的小石亭,一阵清冷缠绵的箫声从亭中传出,如怨如慕。

我循声漫步而去,却见一身素白锦袍的他独坐一隅,手执长箫,凝神吹奏,清倦的身影氤氲于淡淡的忧悒与落寞中,苍白,脆弱而又孤独。

多年来,他与他的箫声从未变过。

我悠然踏着月色与箫声走到他身边坐下,安静倾听。一曲未能终了,他气息已续不上,缠绵音韵片刻便呜咽着断了,散了。

唇边漾起一丝自嘲的笑意,他抬手将那管箫轻轻置于桌上。

“没想到这里居然有架紫藤,我最爱的就是紫藤花了。”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紫藤花架,认真地说,“几层春雨后,紫藤花开,满架都是让人心动的紫色,若有风吹过,片片花瓣坠落,唯美如梦。”

少女时代,我就喜欢幻想这些华而不实的场景。在这样的场景中,我遇到了让我惊慌失措的那个男人。因此,我将他与齐悦公主的爱情编织于紫藤花架下,当作自己得不到的安慰。

他静静听着,眼神绵绵密密地在我脸上交织。

我不敢看他,因为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姿态面对,生怕伤了他或者我自己。

“我知道,你无意中和我提起过。”他收回眼神,刻意看着冥色的天际。

“我却忘记什么时候和你说过。”我将那支新绿的竹枝置于桌上,起身幽幽说。

他亦随我起身,在我身旁临风站着。

“公子可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情景?”我拂了拂凌乱的发丝,侧脸看着他问道。

他定定回看着我,忧悒的双眼坚定而纯粹,终于不再闪避:“记得。我记得姑娘从水中出现,恍若洛神临水——始终记得。”

“呵呵。”想起以前的调皮,我低头一笑。

“如此明媚生动的笑,我从未见过。”他喃喃道,“那一刻,我竟生贪念……”

说到这里,他情绪复杂地止住了。

这时,一阵似暖还寒的风迎面吹过,扬起一阵尘埃。我引袖遮面,避开风沙,却听耳边传来几声咳嗽。

“公子。”

我紧张地看了过去,但见他身上的素色披风已被风吹得半敞。我心一紧,下意识地将手伸至他胸前,为他拉紧披风。

“沫……”

他忽然开口低唤我的名字,我抬眼看去,正迎上他炽热绝望的眼神。那眼神我懂得,当年在百花楼中,我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哀求着他,希望他能给我的爱情一条生路。

我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这并不是我该做的,于是收手道:“真是失礼了。”

他忽然伸手,握住我尚未收回的手:“如若今生没有遇见你,我会淡然接受天意,了无牵挂的死去。然而,我却遇到了你。”

我淡淡抽回手,摇头道:“公子,你错了。”

“错?”他茫然看向我。

“我曾经一直固执地以为你是爱我的,但是你却一次次回避我,拒绝我。我等你太久,渐渐以为一切只是我的错觉,遂心死。”

我幽幽看着他,祭奠着我曾经的爱情:“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你心里至始至终都有我。只是你害怕无法给我一辈子的幸福,害怕我被天命所牵连,所以你选择一次次伤害我,以为那是在保护我。可是公子,你错了。”

“真爱是不分长短,只争朝夕的,更加……更加不怕被牵连。”不知为何,明明已没有当年的心境,但我心中依然一阵酸涩,“奈何你至始至终都不懂得。”

“只争朝夕……”

他泫然呢喃,眼中一片灰蒙蒙的死寂。

“你辜负了齐悦公主,辜负了我,也辜负了你自己。”我咬了咬唇,终于说出这句意味绝然的话。

“相公。”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清冷柔婉的女声。

我愕然回首,只见苏紫卿手撑一柄略旧纸伞,落拓地立于风中,透彻的眸中有一种似是而非的伤感,更多的是已然看破的淡然。

“相公,落雨了,我接你回去。”她莞尔一笑,站在亭外等候。

“我为你植了这架紫藤,初春花开,春末花败,我不时来看,仿佛植你于心上。紫卿只道我爱紫藤,每每趁我不在时便前来看花,仰望着一看就是一春。”李书予并没有回头,出神地看着未知尽头的远方,“爱情,原来竟然是这样的一场纠缠。”

我回望他一眼,他玉色的脸如浮于薄雾之中,昏晕莫辨。

我不忍再看,仓促说了声“与其收拾未了情,不如惜取眼前人”,叠步跑进了一筛细雨中。

在雨中蹒跚奔走,耳边全是李书予顿悟绝望的话语。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与脸上的雨水汇聚一线,暧昧不明。

直到步入听风轩,我才放缓脚步,慢慢弯下身,蹲在越发密集的雨中。

良久,一阵雨打伞面的急促脆响从头顶传来。

我茫然抬眼,双眸清亮的子夜提着一盏灯,撑着那柄四十八股油纸伞默默看看着我,细碎地悲悯着。

见我抬头,他把灯置于雨水弥漫的地上,将手伸到我面前。那灯兀自倒在地上,没心没肺地撒出一团橘红,照见一地纷繁涟漪。

我不愿让他瞧见我的狼狈,更不愿惹来他的悲悯,收拾了狂乱的感情,缓缓起身,牵一抹清冷傲然的笑,一步步走出那把伞的荫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