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长安城,子夜雇了辆马车,意欲前往苏杭。一路上我以轻纱遮面,生怕丑陋的容颜吓到周围的人。
子夜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对我的事极为上心,一直小心照料着我。我心中虽然感动,但始终无法振作精神,一直恹恹地坐在车内发呆。
如是走了七日,车至岐州。因我的身体一直虚弱得很,子夜便结了车钱,决定先在岐州城内休息几日再做打算。
我们两从岐州的街道上走过,顿时吸引无数回头率,更有些登徒浪子索性缀行我们身后品评。
“带你这样的人上街真是没有安全感,小小年纪就学人家招蜂引蝶。”我身在病中,处境落魄至此依然忘不了打趣子夜。
子夜脸一沉,回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后扫视四周。周围的人瞧他目光冰冷,面露肃杀之气纷纷胆寒,停止了指手画脚。
“不要这么扫兴好不好?小老百姓要见一次绝代佳人不容易。”我撇了撇嘴说。
子夜一向嘴笨,不会反驳我,每次被我气极了就只会冷着脸忿忿不语。我吃准了这点,所以每次都拿捏好分寸,既要让他内心小堵,又不把他彻底激怒。
岐州离长安较近,相对还算繁华,五花八门的摊点杂陈路上,显得很有生活气息。子夜见我有兴致,便陪我逛了一路。这一个月来,我都没认真吃过什么东西,难得见到满街美食,不免大开吃戒。子夜素来高傲喜洁,每当我吃那些小吃时,他都会皱眉离得远远的。
“喂,岐州的锅盔名扬天下,你不尝尝?”
“我从来不吃路边的东西。”
“装高贵啊?做人要随和……你不吃我吃。”
“如果我没记错,这已经是第四个了。”子夜一脸鄙夷地盯着我手上的锅盔说,“正常的女人吃一个饭团都有些惭愧了。”
“咳……”一口香酥还没下咽,顿时塞在喉咙口,“有四个那么多了吗?我明明记得这才是第二个而已。”
子夜摇了摇头,一把抢过我手上的锅盔,拉着我快步进了一家豪华客栈。
“客官,楼上请。”
小二见我们仪表不凡,衣饰高贵,弯腰作揖,将我们二人直接延上二楼雅座。
“客官,要些什么酒菜。”
我抢在他报菜名前答道:“免了,捡几样精致清淡的上,清酒一壶。”
那小二甚是乖觉,忙推荐了几样昂贵菜肴,得到我首肯后又为我二人将房间定好才退下。我一向喜欢聪明人,所以抢过子夜的荷包,掏了点碎银子抛给了他。
子夜漠然听我二人对话,兀自倾拿茶壶中的上等碧螺春清洗杯子,反复几遍后才斟了茶水递给我。
就在这时,二楼茶间忽然传来一阵拍手叫好声。我因好奇,放下茶杯走向外间探询,刚转过一扇屏风,但见一个清癯的说书人正在说书。底下众人按顺序男女排开,兴致勃勃地听那说书人娓娓道来。
“先生,各大茶楼酒肆都说三国志,你可有些新鲜段子说来给大家听听?”
一个听客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发难道。
那说书先生折扇一摇,道:“要听新段子也是有的,这些天长安城到处都在说苏定方大将军铁骑破突厥的事,我就接着上回来说一说。”
说到这里,说书先生将鼓一敲,摇头慌脑地说开了:“上回说到苏定方令萧嗣业和回纥婆闰追击贺鲁,至金牙山,纵兵破贺鲁牙帐,俘敌数万人。贺鲁逃至石国苏咄城,本欲稍做喘息再图大计……”
猛不丁地听到师父和那个人的名字,我心头一颤,眼眶没来由地一红。
这时,子夜悄然走至我身边,默默守着我。
我故意用轻松的口吻同他说:“这些说书的,尽爱夸大其词。师父哪里是豹头环眼,他又哪里是碧眼紫髯……无知的人就喜欢把人脸谱化。”
子夜听了,并不回话,一双墨玉般的眸子里全是温柔与怜惜。
“贺鲁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不日后便重整旗鼓,伊塞克湖畔偷袭汉军。当时是,贺鲁有精兵数万,四面围住了苏定方部下。苏定方身经百战,怎会惧怕贺鲁那黄口小儿?当即布下阵法,令士兵站稳脚跟,所有长兵一概冲外。他本人则在北面高坡立马督战。突厥兵三次猛冲,三次溃败。所谓一鼓作气,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这突厥人猛冲三次无果,早已勇气全无。这时,苏定方大喝一声,如猛龙般冲向狼群,一时间突厥人仰马翻……”
说到这里,周围人一阵叫好喝彩,纷纷喝道杀得好。
那说书人听了也颇为得意,捋须续道:“突厥人还欲再逃,苏定方哪里肯依?当下乘势击之,追奔三十里,杀人马数万,大获全胜!”
“那贺鲁呢?可否就此战死了?”一个剑客模样的人神情激动地问道。
说书人笑了笑,忙摇扇道:“这位有些没见识了。贺鲁怎么会死?死了又怎么能来长安?”
“噢?贺鲁来长安了?早先听关外故友说贺鲁此人桀骜不驯,是个宁死不屈的人物,怎么肯降服大唐?”一个白衣文士质疑道。
“桀骜不驯,宁死不屈?依老夫看,他只不过是个反复无常,贪生怕死的小人罢了。”
那说书人见有人质疑,有些羞恼,忿忿道。
我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冷冷发问道:“先生说他是个反复无常,贪生怕死的小人,这又何以见得?”
那说书人一怔,好一会才义愤道:“当年的先皇万分器重贺鲁,晋封其为泥伏沙钵罗叶护,鼓纛册封,让他去招抚尚未服从的其他西突厥部落,次年又任他为都督。这等荣宠非但没能感化他,他反倒私下召集离散的西突厥部落,于先皇驾崩后叛变,自封沙钵罗可汗,谋夺西州、庭州,与我大唐朝分庭抗礼。你且说说,这般不知好歹,恩将仇报怎么不是反复无常的小人?此刻一旦落败,又归顺大唐,不是贪生怕死又是什么?”
“天家的荣宠又岂是单纯的荣宠?况且,有些人从来就不稀罕所谓的荣宠……”我听完他的慷慨陈词,漠然一笑道,“个人有个人的立场,世人不懂,却偏要妄下论断,可笑。”
那说书人听我冥顽不灵,还敢为反贼狡辩,当下气白了脸,大力摇扇不语。
“哪里来的妇人?还不速速出去,说这样的话,真是胆大包天。”
一个莽夫横眉冲我喝道,看架势恨不得将我从窗下扔出去。
子夜见他呵斥我,正欲有所动作。我一把拉过他道:“走吧,这些原不是我们听的”。
说罢,我云淡风轻地一笑,退回我们的座位上。
这时,酒菜已上齐,那小二一边为我们斟酒,一边说些勿怪的话。
面对满座佳肴,我再无胃口,满耳朵都是那说书人的声音:
“经伊塞克湖一役,贺鲁大势已去,如丧家之犬般逃回苏咄城。那苏咄城主伊涅达干也是个识时务的人物,当晚就在贺鲁饭菜中下毒,把他五花大绑献给了苏定方。哼哼,至此,西突厥灭亡,苏定方则因功进位邢国公。”
那说书人大约对我耿耿于怀,故意朗声说道,言辞间对贺鲁有侮辱之意。
我端起一杯清茗,淡然听着。
子夜知道我不愿和那些人一般见识,遂端坐椅上喝酒,只好眼中多了些我看不透的意味。
那说书人说完了这段,拿了不少赏钱,他一高兴就忘了先前的不快,说起了新的段子,照样嘻笑怒骂,照样耸人听闻,照样精彩绝伦。
回到自己的房中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我郁郁抚了一阵琴,抚到最后总是晦涩难听,于是厌倦地起身,照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倚窗情渺渺,凭槛思悠悠。我也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凭窗独立的姿态已成惯常姿态。
门外剥啄有声,我心知是子夜,于是返身亲自为他开门。
门一开,正迎上他那双灿如明星的眼睛。他见我盯着他看,慌忙别过脸,垂下眼帘说:“我给你熬了药,你先喝了吧。”
我笑吟吟地目注于他,就是不说话。
他见我不说话,神色有些慌张,耳后隐隐绯红。
少男少女的心思总是这么显而易见,忘了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见到心仪男生会红脸,目光闪避,也忘了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这么镇静地面对别人对我的思慕。
“看到这个样子的你,总让我想起一个人。”
我让开门,将他迎进屋子。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潮湿,一派温柔迷茫,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旖旎心思里。
“是骆飞,骆大哥。”
我自若地摘下面上的妃色面纱,泰然看向他。
他并没有回避或者同情,仿佛我的容貌和以前一样。我想在他眼中早已没有了色相,或者说,他是一个能痴迷灵魂的人。
“九年前的他和你年纪相若,一样冷酷,一样不善言辞。”我端过他熬的药,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见了女孩子也会低头脸红。”
子夜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喝药,心思随着我的一举一动翩跹。我虽然没有看他,但毕竟经过,不用看也了然于心。
“贺鲁他还好吗?”
喝完药,我戴上面纱,起身走到窗前站定。
此时已经是初春时节,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滋润着经过一冬苦寒的大地。
子夜随我走到窗边问道:“你,很关心他?”
“他是我的一位故人,我不该关心吗?”我探手窗外,轻轻接窗外的小雨,米黄的广袖褪至臂弯处,玉色的手臂顿时被料峭的春寒顿时激起一阵战栗。
“他来长安后,皇上并没有追究他的罪过,很礼遇他。”子夜看着米色广袖下的那段皓白出神道,“听说皇上不时会去找他饮酒下棋,不醉不归。”
“哦。”
我若有若无地答道。这世界根本没有永远的江山,也没有永远的仇人,既然彼此有一段相同的回忆,不若把酒言欢。
“那西突厥其他人呢?”
想起了黑面达尔,想起了额吉和穆雅妲大娘,心里始终牵挂。
“苏定方一向仁善,突厥百姓并没有受到伤害,反倒安居乐业得很。皇上将西突厥划分为都陆和弩失毕两部,首领分别是额吉和阿史那达尔。”
“哦?达尔竟然臣服了大唐?”我一怔,笑了笑道,“这只怕是你姐姐的主意吧?草原狼族的秉性便是互相撕咬,安排这两个势不两立但又愚忠的人掌管突厥,纵容他们内斗,大唐可以安稳很久了。”
子夜默然不回应,算是默认。
“子夜,可不可以告诉我,天行和你姐姐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回身抓住子夜的手,蹙眉恳切地问,“就当我求你,告诉我。”
子夜眼中的热切倏地散去,他缓缓抽脱我的手,摇了摇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