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爹在生产队里的时候就种菜种瓜,自己种肯定行。
小学的时候,放学后他还要给生产队里割草,送到饲养处按重挣工分……
想到这里忽然想到:“每个星期天上午,都要割草,今天全忘了”
他家里养了两头猪,几只鹅和一群鸡。
“忘了就忘了吧!”他安慰自己,“顶多娘会骂我懒。”
星期天的下午推碾,在郑林杰的家里虽不会有明文条例或制度的约束,然而却是雷打不动地约定俗成。他的兄长们都是这样过来的。现在轮到了他。这份差事看上去没什么难,然而却是极耗费体力的。无论是豆类,谷类,玉米还是小麦,摊到了碾盘上,要凭着人力去推动碾砣一圈一圈地转,直至将其压成粉、碾作面。这是一份将人当牲口用的活儿。
旧时,地主阶级都有遮风挡雨的碾房和磨房。碾房和磨房整天里都不停歇,一是因为家族大,而是因为雇佣的长短工们都是“张嘴货”,人口多,吃的用的就多。不过他们是不用人力推碾和推磨的,一般是用毛驴套上套具,将毛驴的眼用不透光的布蒙了,又用麻片等物将毛驴的后腿间接了,不极费人力,那些掌管的雇佣,若不是雇主的什么近远亲及管家的自家人,休想干得这极美的差事。
现在全村也只有三处碾房,一处在孙家大院,一处在现在的孙家别院,另外一处是在李二奶奶院墙外。前两处都是私人的产物,只李二奶奶院外的这一处是穷人们集资修建。本村人口虽并不多,可是在乡间却极富盛名,除村间有七十二口井和一十二盘碾外,无非就是因为孙家大院的声名远播。孙家大院红火的时候,若谁有人能攀上关系,人们都会高看他一眼,无论是儿女亲家或远房的七姑八姨,还是大院外孙氏家谱中人的妻妾远了几辈的娘舅表亲……甚而在孙家大院扛不过几天的短工这样说:“有一天,我正在他家的棒子地里锄着地,也不知怎的,肚子一阵一阵地疼,起初以为疼疼也就罢了,你猜疼着疼着,一股股的气从腚眼里冒,不一忽儿就支持不住了,忙跑到锄过的大伙儿们看不见的暄地里,褪下裤来就拉,‘嘭’的一下,那叫个痛快!嘴里舒完了那口气,下面又“哇啦哇啦”地泻了好一阵,那叫个痛快!一味地痛快,却没有抹腚的地儿,想用石头块揩揩吧,知是无处寻;用棒子叶抿一抿吧,那上面毛毛剌剌,用着也不舒坦;思来想去(其实意在磨洋工)还是用棒子裤舒坦些,既光滑又有褶,擦得就干净。四处寻摸大一点的棒子,棒子大裤子也大,美滋滋地用来也算这生一大快事;寻来摸去,挑肥拣瘦一样不知道用哪个好(纯粹就为磨洋工)……待回头寻摸身后时,老东家却在身后蹲着也在拉屎……老东家脸上微微笑着,其实我也没敢看他的脸,看他的脸不就和他的脸撞一起了,是老东家!这时你敢看?那人喜怒又不挂在脸上,就骂你、数落你时,不也笑滋滋的……只回头那么一下,看见,再不敢回头……我约摸着他一直盯着我腚,却似在盯着我脸……情急啊!那还能用棒子裤,伸手能抓在手里的毛毛剌剌的棒子叶也不敢用,……情急了(知道是磨洋工过火了),就用力将自己的上衣口袋布撕下来,用白白的干干净净的布急急的在屁股上擦了一下扔在地上……提上裤,又不得不与老东家面对……见东家手里攥着棒子叶时我就毫不犹豫地将另一侧的口袋布扯下来:‘东家用这个!’我也没有办法,递到他跟前,东家居然不动声色地接了……我就灰溜溜的走开……短工是一天一支领的,到账房支领前,老东家叫齐了一应人——这是例行的‘公事’,平常也就说些客套话什么的……在孙家大院干活有这点好处,无论干活好歹,老东家首先是给大家道辛苦就算因雨大家锄的地白锄不死草,也只干了半天活,一天的钱粮照支,在‘例会’上照样道辛苦表感谢,老东家极仁义,不和我们穷鬼们计较……可这次不一样,我这种磨洋工的典范,又被‘逮’个现行,少不得拿来开刀……我的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整个儿我自己已经躺在案板上……而老东家依然和平常一样,我只看见少东家好像在窃笑……老东家说:‘我从来也不喜欢去表扬谁,今天我不但要表扬他,我还要奖励他来着!来,王勤力你到前面来。今天下午,王勤力吃坏了肚子,说起来也怨我,我应该另外给他备一份油水少不添肉的菜。你在家没怎么吃大油水吧……你吃了几碗……看我说闹肚子了吧!人家虽然闹着肚子,拉肚子可不是好玩儿的,能拉的你一点儿劲也没有……他那拉肚子泻得那叫个惨,一泻就半个多小时,还泻了好几次,可人家活儿没少干,你们看人家那草锄得既干净又匀和。今儿拉了半天,估量也没力气了,明天你在家歇着,哪天好了再来吧!去,我已经给账房说好,今儿发给你两份钱粮!’起初我见少东家窃笑以为是大事不妙,及老东家说要奖励我,我就真像丈二的和尚,到最后说要支给我两日的粮钱,我简直着羞难当,恨不得能找一个地缝钻进去……到了账房,我执意哪肯收他两日的钱粮,可是账房死活不准,说:‘老东家吩咐过的,我等下人怎敢违。’老东家真仁义啊!所以我逢人就说:‘我用我的口袋布给老东家当做擦腚纸’。我也会说:‘老东家用我的口袋布擦过腚’。没见过这么仁义的地主。”(在当时王勤力磨洋工是家喻户晓的典故,这段事情全是由王勤力传播开的,是为了报答老东家的恩情,却没有人去探究老东家当时的行为的动机,而现在看来是什么动机有什么紧要,关键在于有此成就了一段佳话。其实老东家与王勤力的故事并没有完结,后面另有人会娓娓道来,这里插叙这么一段故事,意在说明当时人们调侃那些牵强地和孙家大院套关系的人:老东家用我的口袋布擦过腚)
天气晴好的日子就不必到碾房里去推碾,这种极耗费体力的活儿,推了几圈就冒汗,用没房的碾首先是敞亮,再就是能吹到自然风。
多几年前就有了电磨,到如今不是连电磨费都交不起的人家,除还用它碾一下谷穗外,没多少家还用它。
天气不好的日子,如刮大风、下雪、下雨的时候,他家就到孙家别院的碾房里推碾——以前常在李二奶奶院墙外的碾房里,可是这几年年久失修的缘故,这处的房顶已经垮掉了,也没有人再去修缮,主要原因是使用的人家少了,不值得修了,于是乎将房墙也推了,独留下碾。
以前推碾时要占位的,如果占位晚了,这一天都轮不上你。现在不用占位了,这盘碾用着就到那盘碾去。
2
他到的时候,前面一户正好推完,三哥郑林豪坐在墙根的阴凉处,汗水尚在脸上。林杰娘一边和这户人家的女主人说着话,一边帮她将碾盘上的地瓜粉扫净。
“你家俺三兄弟常回家来看看?”林杰娘问那个壮壮的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撩了撩因弯腰滑到额前的齐颈短发说:“可说呢,上回来到现在快俩月了,我真是有点挂不住了。”这时看到郑林杰站在了林杰娘的身后就说:“杰儿,也来给你娘帮忙。”
“婶子!”郑林杰喊中年妇女。
“大嫂,你算是熬出头来了,哪像我们家那三个丫头片子,一个顶事的没有不说,不给找事也算烧着高香了。”说到此,中年妇女话锋一转,“我真是挂不住了,可就是走不开,老大和老二倒也能照料得了小三,可是家里的猪鸡啊什么的她们就照料不了了。”
“这有啥要紧的,前几年你去你男人那,我家小四不也把你的老大老二照看着。你去吧,喂个猪有啥打紧的,我们家小四都能干妥。”这个时候林杰娘回头看了郑林杰一眼又说,“你别老站在我身后,一点眼力见没有,快,帮你婶子提家去。”
林杰娘说着将装完最后一点地瓜粉的袋子放到郑林杰跟前,眼睛定定地看着郑林杰,并用手指点了他一下,那意思是:有事等你回来了再跟你计较。
中年妇女客套地说:“怎么还麻烦孩子,你看我能……”
“婶子,你外道个啥!”
“三!三儿!咱走了。”中年妇女一只胳膊在腋下夹了簸箕,手上拿着碾扫帚,另一只频频向一个小女孩招手。
小女孩正在看王碧云和郑盈秀跳方,不情愿跟她妈妈走,可是见妈妈一直向她招手,也只好跑到他妈跟前来。
中年妇女叫田桂玲,她家男人叫王福太,现在一家国营钢铁厂当工人,原来在村里任一队队长。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叫王福盛,一个叫王福世,都是在他当队长的时候,去市建筑公司当了工人。他的弟弟王福平是在他当队长的最后几个月,正好招兵,又是招海军兵,他就向领兵的首长推荐了他弟弟,结果领兵的人一下就相中了,经过了体检什么的也都合格。他弟弟去当兵了没一个月,他就在一张招工表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去当了工人,自此他们家就只剩得王方亮一个男人。五年前王福平也在家娶了媳妇,四个家庭的男人都不常在家,她们妯娌之间也许是少了沟通的桥梁,所以彼此之间矛盾颇多,甚至闹了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兄弟四个天各一方,经年难谋一面,虽知自家婆娘们相处得不甚滑块,然却一筹莫展。日久天长,回家时往往吹的是枕边风,这种境况任你再亲生的兄弟,见了面也未免起隔阂,那还能敞开心扉吐露心胆。
一队第一任队长是孙道良,王福太是第二任,第三任是刘康善。
这三任因机缘巧合地都离开了土地,到第四任上任没几天就分干到户,没有了生产队他就没有机会“走掉”。
郑林杰帮田桂玲将袋子提着进了王家胡同,田桂玲问:“杰儿,你该上初中了吧!”
“婶子,我刚上初中。”
“长得真快,一晃就成大小伙子了。”
“婶子,王婧在家吗?”
“在呢!这几天——‘不舒服’,懒得出门。和小芳在写作业呢!女孩子就是不如男孩子利落。”
他其实不明白田桂玲婶子说的“女孩子就是不如男孩子利落”是什么意思,却不好多问,只是心想:“不利落也许就是生病了。”
大门一响,他刚到院中时王婧和王芳就从屋里迎了出来。
王芳就手抢她妈妈手中的碾扫帚,王婧则上前和他提袋子。
“不用你帮我,我能行!”郑林杰对王婧说。
“你能行,你能行什么!”王婧似嗔却嗲,“你怎么来的……”
“什么怎么来的?”他被她问得莫名其妙,然而却继续了刚才的不解之惑,他心想:“也没看出她像生病的样子。”
他一直在盯着她看,王婧却怪难为情,就小声说:“你怎么了,在看我什么?”
“你妈说你——生病了。”他对她附耳低语。
“歘”的一下,王婧绯红了双颊,甩开手疾走进屋里去了。
刚才是被她问得莫名其妙,却又莫名其妙的甩手走开,郑林杰立在当院无可奈何时,田桂玲在屋里喊:“杰儿!你快进屋吧!”
“哦!”郑林杰应诺着进了屋。
“婶子!袋子放下了,我走了。”
“你等一下……”
这时王婧从屋里出来,说:“我妈给你的。”
王婧的手要接到他的手上的时候,他退缩了一下:“我不要!”
“你客气什么!”
她的另一只手捉住他的手将东西硬塞到他手里,“我妈连我都没舍得给呢!”
“婧!给你哥倒杯水。”田桂玲只在屋里喊话,“面团都发的厉害了,我得赶快捯饬上,不然就酸了。”
“我不喝水了,俺娘还等着呢。”她将手中的糖拿出来两块给王婧说。
“逗你呢!这是给你的。”她轻轻地笑着说,“装起来吧!”
“那婶子不留你了。”这时田桂玲从里屋里走出来,掸了掸两手的面对他说,“有空的时候就常到婶子家来,你又不是不熟。”
“行婶子,我走了。”
3
他回来的时候,村里的高音喇叭正响起来:
泉水叮咚
泉水叮咚
泉水阿叮咚响
跨过了山岗
流过了草地
来到我身旁
……
这一处碾在王碧云家门前的空地的东北面,东西两边挨着墙根各长着两行杨树,热天里正好给来推碾的人们遮阴送凉。
推地瓜粉比推棒子粉要轻省得多,就是在串第一遍时费些力,无论地瓜干还是棒子。待串完头遍就将碾盘上已经碾碎,但是还是很粗旯的所有都扫到外周,在碾砣碾不到的地方堆成圈,再一幅一幅地碾。
碾完头遍,林杰娘推围得档儿,就对她的四儿子说:“一上午你干啥来?草也没去割,咱家的猪还在栏里嗷嗷叫着呐!”
郑林杰无言以对,只好不做声——他知道娘找他算账是迟早的事。
“你去呗,割两筐草再回来呗!”言下之意他觉得自己的四儿子近来让人不省心不知怎地让什么迷了心窍。
他依然不做声——没有去,没有说不去。
林杰娘见他这个样子颇有些生气地说:“你倒是怎么了,应也不应一声,谁该了你二百钱了?”
林杰娘越说越气,分贝也提高了几倍,而那高音喇叭却也和他娘作对——里面女声不温也不火,却极其深沉: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
……
“三儿,你去吧!”她看这闷不作声的四儿子不知奈何,却又出不了心中的愤气,“让这倔驴推,割完也别回来,随便去干啥都行,犟驴!”
郑林豪看了一眼郑林杰,见弟弟和平常时不同,他想:“这‘犟驴’今天是怎么了,被娘骂了却很平静,往常早就‘尥蹶子’了!不管怎样总不能这样僵着。”
如此想着,就识趣地去了。
林杰娘将一幅子粗旯的碎瓜干摊在碾盘上,郑林杰在前碾杠上用力地推,林杰娘一只手扶着后碾杠,另一只拿碾扫帚摊扫着——一会儿将其归拢齐整,一会儿又用碾扫帚的背在上面划拉开,反反复复机械且又枯燥地一遍又一遍。
碾第一幅时,林杰娘根本就不用使劲,只是跟着碾还有些不及,可到第二幅时,不但速度慢下来,也需她稍用些力才可以。
“小犊子,你不逞能了吧!”想是这么想的,当望见孩子脸上一道道的汗绺子,身为一位母亲的恻隐之情却油然而生,不觉在碾杠上更多用了些力。可不是,每个当母亲的对孩子生气是难免的,有谁会想要他们受苦呢?更不要说因生气而生恨了。然而有时即使是有恨,也只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罢了。
这时,高音喇叭里的歌声停止了,从里面传来村主任的声音:
“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村里还有一部分地没分配到各户,经研究,这部分地呢……就不分了,到秋收了呢……村里就全部收回来,然后承包出去……经研究,一级地两百斤麦子两百斤棒子,二级地一百斤棒子一百斤麦子,三级地一百斤棒子。有愿意承包的户,今天晚上到村部报名,过期不候,愿社员同志们互相转告,今天晚上报名,过期不候。哎——还有就是那些暂时白种地的户秋收了就不要再种了,不要再种了。”
消息发布完了后,依然是唱:
……每当我唱起它
心中就充满欢乐
在我童年的时候
妈妈留给我一首歌
没有忧伤 没有哀愁
唱起它 心中充满欢乐
啦…… 啦……
……
大约在她们娘俩碾到五六幅的时候,在王碧云家门前游戏的孩子又多了两个,一个是刘云霞,另一个是张叶香。这四个女孩子当中数刘云霞年龄最大,张叶香小一岁,王碧云和郑盈秀又小一岁,虽然年龄差了两三岁,却是同级的学生。她们四个是常在一起的玩伴。
人多了后他们就不再玩跳方的游戏,而是玩打矢包的游戏。打矢包的游戏很简单,却极富变化,谁反应得慢了,往往会成为他人攻击的目标。这游戏攻与守就在顷刻间,必须时刻准备着进攻,也必须处处留意着防守。
起先玩的守者,一旦被击中,随时随地就会成为攻者,她可以在得到矢包后对其他人发起攻击,无论是此前和她同一阵营的守者,还是在两端的另一阵营的攻者。其实这个游戏还有另外两种玩法:第一种是任一攻者只要击中守者便成了守者,这样击中者与被击中者攻守易位:第三种是无论守者中哪一位被击中,就两人同时下台。
玩第一种游戏,虽然够刺激够紧张,但弄得人手忙脚乱地上蹦下跳尚不能逃脱,一会儿都张口气喘望而生畏。她们都尖叫着,呼喊着,奔跑着,跳跃着,闪躲着,直到其中的一个将矢包拿在手中,只是弯着腰两手扶着膝盖喘粗气,其他三个并不知她的目标会是谁,一时定住了身形:有要跑起来的样子,有要跳起来的样子,有要闪躲的样子,尖叫声和呼喊声停了,三双眼睛凝视在一个人身上。王碧云兀自弯着腰喘息不定,却又突然立起身来,手中高高扬着矢包,对他对面的三个人逐一假去,她们本能地依次做着规避的动作,待知道是在诓骗她们时,却又纵情的欢笑。
“歇一阵,我不行了!我不行了!”王碧云说着夸张地往后退了两步坐在了门侧的一块青石上,又说,“歇一阵,我们不玩这种了。”
其他的也在门侧的石头上坐了。
林杰娘听着和他的儿子相仿的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声闹,又瞥了一眼闷声不响地只一味低着头用力推碾杠的儿子。她的儿子就是她使唤的一头驴,无论你再犟都没有用,套到碾杠上你就推碾,套到磨杠上你就拉磨,你始终干的就是驴的活。
她此时觉得愧对儿子,不但不能让他如那些孩子一般,就连继续上学也几乎成了奢想。但她又觉得这也不完全是她和他爹的错。
“那几个孩子的爹都在外面当工人,我们怎比的。”她如孔乙己般地安慰自己,“她们在那胡窜窜,不也一样流汗?你看那王碧云丫头一样使得坐在青石上粗喘气呢!”
她又有一种胜利的姿态:“起码我孩子的汗没有白流!”
她胜利了,她赶跑了一个要附在她身上的“让孩子上学的魔咒。”无知有时候比无畏更可怕。
她永远都不知道她儿子在想什么!
郑林杰才不屑计较在他不远处那些女孩子玩的游戏呢!
“那算什么?叽叽喳喳,花里胡哨简直就不值一提。”郑林杰想。
可不是,前些年——是小学的时候,他的堂妹郑盈秀在她们女孩子里头算是像男孩的了,个也不小又泼辣,又一次在男孩子玩“角斗士”游戏时,非要参加,第一个回合正好是一条腿蹦跳着到了他跟前,他站在原地连动都没动,只将前弯处往下一沉,然后猛抬轻抖,便将她掀翻在地。那一吓,在他妹妹倒下去的一瞬间他后悔已是无济,拉也没拉着。看见妹妹在地上痛苦的样子,他一直责怪自己太莽撞,不知道叔父和婶娘知道后会怎么样责骂自己。自那以后虽然没有受任何人的责斥。就连妹妹也没有责备他,但是他却发愿,再不跟女孩玩这种游戏。
“角斗士”是勇敢者的游戏,同时也是男人的游戏。
他算得上“角斗第一高手”,在课间男孩子们经常就玩,玩闹中他就如一勇猛无敌的勇士,左冲右突,挑砍劈刺,叱咤之间取上将首级。
这种游戏又是讲究谋略与智慧以及团队协作精神的游戏。
其规则是:双方各有一个圆圈,圈内置一物件,早得到对方物件的一方为胜者;双方角斗时必须一只手扳住自己的一只脚,若脚和手分离,就算阵亡,罚出围,另一只脚独立支撑身体,另一只手和臂只当没有,除在跳动时摆动和角斗时协调外,不准触碰对方的身体,违者警告,警告又犯者罚出围;在圈内有一个专门守圈的人,可以不必一直作角斗姿态,但对方接近时,必须用角斗姿态应战,若对方角斗士在守圈人作好角斗姿态前触到后者,则后者出围;一旦守圈人做好角斗姿态,其支撑腿只要整体越出圈外,则要保持角斗姿态,否则出围。
他在“角斗场”上那是风光无限,每当将对方的物件抢到手中,就如战场上的将军已经将敌营的元帅的首级收入囊中一般,好不威风,好不英雄。
其实这种游戏比之足球还要激烈得多!别忘了足球只不过是将球踢进对方的球门就可以,所有的肢体冲撞都在合理且允许的范围内。而“角斗士”却不然,对阵双方不但要有高超的技战术水平,还要有刺刀见红般地拼杀。
他玩的是这样的游戏,难怪对这些女孩打“矢包”游戏不屑计较。
不屑计较归不屑计较,他还是很关注这几个女孩子。除却她们是他的同学,她们也是他从小最好的玩伴。
经常地刘云霞和郑盈秀,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稍大点这一两年少了,那一两年前无论他到山里坡外打猪草什么的,十有八九,她俩就跟随着左右,到外村去看电影就更少不了十有八九。盈秀是他堂妹,粘着他只是因为玩乐,而云霞是盈秀的死党,自然要和盈秀粘一块儿。
张叶香和王碧云从来没有跟他们一块到外村看过电影,倒是到山里坡外的跟了几次。那几次格外的热闹,人多了嘛,自然趣味就多!
一到野外就有到花丛中的,有到石岗上的,有追蝴蝶的,也有哼歌曲的;有时诵和着一首古诗;有时会不经意唱和一首歌;有时也会捉一下迷藏。总之那时她们快乐着,享受着天与地共同给予的良辰美景。他更是快乐着——就那几个女孩子洋溢在童稚的脸上的笑影就足以让他快乐着,更不要说这几个女孩一起营造出的如诗又如画的氛围。
他必须承认那时的他是一个泛爱者,除了他的堂妹外三个女孩他都“喜欢”,也可以说他同时“爱”上了三个女孩。
那时,他只是“知道了同时爱上了三个女孩”,虽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爱,当他回忆起那时的状况时,才明白“爱”在那时就只是一种美好的感觉,他无法拒绝,就如他无法拒绝唇上生长出胡须,脸上冒出青春痘一样。
拒绝不了,但可以取舍。然而全无规则全无目的,就好像在冥冥之中,身处在浩瀚的宇宙,谁都不能靠意志扳转各自行进的轨道。
他不知道其实他已经心有所属,依然认为自己是一个泛爱者。直到有一天他见到她,会不知不觉地脸上有一种烧灼的感觉,心跳也毫无征兆地加速,这时候沉默也许是最好伪装;有一种赶快要逃离的情绪,却木讷地迈不开步;他绝望——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平静地和她交往,就是不能见到时的思念,也化成铅注在他的腿脚,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的窥视。
他还不知道这就是爱,反而偏执地认定是一厢情愿的暗恋。然而爱就是一种不自觉的个人行为,暗恋只是第一步而矣。
4
这时候,她在她们的“打矢包”游戏中已经气喘吁吁地坐在了自己家门侧的青石上。怎么看上去,她在这四个人中都不算出众,皮肤没有刘云霞的白皙,身材也是最不修长;眼睛还算能有一比,可是稍浓的短柳叶眉却又减掉了三分妩媚;白底淡蓝碎花的长袖上衣下面两只**因喘息起伏着——鼓胀出丰满的轮廓。是了,她的**在这几个女孩中是最有型的,难道这就是郑林杰爱他的理由?
郑林杰暗恋的就是王碧云。
在刚才游戏时,几乎其他人都把她当做目标,没得一点喘息。郑林杰看在眼里,不免为她捏一把汗,然而却是空着急使不上劲,于是就在心里暗骂王碧云:“你说你傻不傻,看不出来几个人就打你自己吗?”
难道就是因为她傻,她是一个弱者,他才会心生怜爱的?
“你到车站工区里去看过电视吗?”刘云霞问郑秀盈。
“去过两三次吧!”
“跟谁?”
“还能跟谁?不就跟八哥。
“/\哥?鹦鹉有没有?”张叶香淘气地问。
“我撕你的嘴!你才是鹦鹉呢!”郑盈秀故作生气地骂。
“啥时候?”
“就上初中之前。”郑盈秀说到此,却又靠近了刘云霞耳边说,“最后一次八哥还挨了打了呢!”
“啥?”刘云霞听说这却提高了声音,搞得另两个女孩子也都注视她。
“你嚷嚷啥?”
“盈秀,你就告诉我嘛,到底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本来《铁臂阿童木》就快演完了,我们俩也准备要走,谁知有一个个子中等而瘦的和一个壮壮的又胖胖的,也跟我们差不多大小的家伙,就寻八哥的是非,非说八哥踩了瘦子的脚。八哥根本就没有动窝,哪会踩他的脚,就不理他们拉着我往外走。刚出了工区铁栅栏门不远,两个傢伙就追上来,说,‘踩了人的家就想跑,你能跑得了吗?’八哥还是说没踩他的脚也不想跑,可是你们也不能不让我们回家啊!那瘦子耍起无赖来,说是‘就这么回家没那么便宜。’结果就打起来,八哥打他们一个还可以,可打不了两个,就被这两个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我就在一旁哭喊,又帮不上他忙。这时就从工区里出来一个人,将那两个人喝止住了。那两个人看见这人也没有说什么话就老鼠见了猫似的撒腿跑了。”郑盈秀一气讲完了事情的经过。
这时候王碧云和张叶香也凑过来听。
“这件事,你们可千万不要传出去。”郑盈秀对她们说。
“那个帮你们的是谁?”
“就听他自己让我们叫他猩猩。”
“星星?哈!还月亮呢!”张叶香谐谑地说。
“不是那个星星,是黑猩猩的猩猩,那个人有点像。”
“他为什么帮你们?”刘云霞好奇地问。
“管闲事呗!”郑盈秀猜想,不过她又若有所思地说,“就是看不惯那两个人欺负人还说让我们不要怕他们,在工区里一提他猩猩的大名,谁都不敢撒野。”
“怪不得那两个人见了他就跑。”王碧云感叹道。
“你们打那时就没去过?”刘云霞问。
“没有。八哥说还要找机会谢谢猩猩呢!”
“啥时候?”
“也不知道。”
“不如你去问郑林杰今晚上去不?”
“今晚……”郑盈秀迟疑了一下说,“待会我会问一下。”
“要是去,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你去干啥?”
“看看猩猩到底长啥样子呗!”
一阵哄笑后,四个女孩又玩起“打矢包”的第二种游戏来。
当这个时候,郑林杰和他娘已经碾完了地瓜干,正在串棒子。在碾完地瓜干的间隙,他蹲在西墙根歇息的时候,郑盈秀就跑到他跟前,问他要不要今晚到车站工区去玩,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可是我不知道要推碾到啥时候!”应下来后,他又觉得自己没有把握会在什么时候干完手头的活儿。
其实今晚他在家那里还待得住,先不说娘会不会发现,就他自己心中的“鬼”,也是无法回避的,与其在家忐忑不安,也倒不如不在家,这也许是他毫不犹豫的理由。
“没关系,我们等你。”
“我们?”他心中突生疑问,“还会有谁呢?是刘云霞她们?有王碧云吧!”
他心中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情绪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那种情绪的铺展,就如一股水流,让他自己变成了一只踩在断柄荷叶上的青蛙,徜徉于这样的幸福与担心之中,使得他没有问。
他现在身体里又积蓄了力量,不是缘于刚才的歇息,而是当他知道了王碧云今晚有可能会跟他在一起。他在碾道里转速加快,身上有用不完的劲。
三哥也回来帮忙了,他并没有按林杰娘的吩咐。因为他知道娘只是一时气于弟弟不听话而已,哪里是真不让他回来。看来郑林豪这样做是对的,娘并没有赶他走。当然娘现在也累了,在这当口多一个人就是好。
郑林豪是娘的好孩子。不光是听说听道不惹人烦最主要的是做起事来也能让人如意称心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