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娘是一盆冷水,平淡而又冷入心扉。”他这样想,然而却是莫名的惆怅。是恨,是怨,还是无可奈何?

记得他刚上初中时,第一天报完名回家,告诉娘要交二十一块三毛钱的书本费和学杂费给学校,娘就刻即变色道:“要交这么多钱!这学儿咱是念不起!念不起!”念叨着像躲什么似的走开了。

一连几天临放学,老师催他第二天来上学的时候把钱交上。他不知能不能交上,更不知第二天来上学还不能交上时,怎么向老师解释。他甚至想:“我就给老师跪下,对老师说“我家没钱,让我先上学吧,有了钱我就交上”,也许这样可以。然而他始终也没给老师跪下,也没有说那番话。

躲是躲不掉的,终于在星期六要放学的时候,老师给他下了最后通牒:“郑林杰同学,其他的话和道理我也不讲给你听了,学校已经三番五次地催你交学费,这也不是对你一个人。”说话的是一个理着短发且大半花白,脸却黑黑的,鼻梁上架了一副黑边花镜的老头儿,后来才知道这老头儿是校务主任。老头儿抬起右手用食指顶了一下眼镜框又说,“初一级新生共一百八十一个人,就只有你自己到现在还没交费。这样,校务处研究决定:下个星期你必须交上学费,要是交不上,你自己主动退学,被学校劝退或开除学籍都是你必要的选择。你考虑一下。”

他没有回答老头儿的话,不知是因为倔强的性子,还是没法回答他承诺他。他走出校务室的时候,几乎认定初中的生涯也不过就此前的前一个星期。

晚上,吃过了饭,他打算好了要和忙着“系网子”的娘好好谈谈,当他刚开口说:“学校催着交学费,娘,你看给我借一下给交上吧!要不学校就……”

“整天交钱交钱,钱又不是土坷垃!这么一大笔钱,让娘到哪给你弄来!”那声音中充满着凄凉与悲哀,“上学!上学!上学有啥好赖?就只是烧钱!辛苦来辛苦去挣不几个钱来,白白扔了,响也没声……能当吃还是当喝了”最后忿忿地,仿佛要逃离儿子为她设下的“烧钱陷阱”一般,拿了“手功”到邻家去了。

“三哥读初中你们有钱供,我读你们不供,偏心!偏心!”他歇斯底里地哭号,如一头愤怒的幼狮;到声嘶力竭,又像幼狮失去了护佑般无助,朝着娘消失在夜幕中的方向。是愤怒!是悲伤!可是没有人跟他比愤怒,也没有人与他共悲伤,所以愤怒和悲伤之后就只有呜咽和啜泣。泣不成声,以至于涕泪交织在昏暗的微光与暮夜交汇的门前的低台。

哭泣并不代表软弱,只不过是真实感情的宣泄。然而此时的郑林杰确实是软弱的如同是枫叶在秋的景况,无论内心怎样向往绿的葱茏,寒霜总会给外表装扮成红的萧索,以至于斑驳、飘零。

2

他不愿成为枫叶。

第二天,想必是三哥也知道了昨晚他和娘的哭闹,并没有把他叫醒,一大早就扛着锄头跟娘下地了。当然,要在往常三哥定不会让他这么舒舒服服地睡懒觉呢。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如果三哥肯来招惹他,他就把怒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娘供你上初中,你是娘的好儿子,别来烦我。”

大哥和二哥吃饭的时候,他兀自在被窝里装睡。听到他们打开自行车支撑的声响,他的一颗忐忑的心才算平静下来。

大哥已经有了自己的家,虽然吃饭还在一起,不用太长时间,等把大嫂娶进门,他俩组成新的家庭,就自立门户了。二哥和三哥就临时寄居在为大哥准备的新房子里,到大哥结婚的时候,也许为二哥建的新房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到那时么,二哥就可以搬离那里,三哥也就可以去跟二哥去住……

这几天,爹总是早出晚归的,在石窝子里采石料为二哥建新房。建房的一些其他材料,就储备在大哥的房子里一是因为此处离二哥划批的地甚近,再者又没有好停放的处所。天还不亮的时候,爹就匆匆刚忙的吃过了几口饭,到石窝子去了。

家里就他一个人了。他躺在**,心乱如麻。一个声音在说:“你自己退学,被学校开除或开除学籍……”

又一个声音在说:“让娘给你到哪里弄来!”

就这样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反反复复,萦绕盘旋,最后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说:“没钱!没钱!”

“念不起!念不起!”这时候娘的声音又回来了,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唱和着,仿佛两个相依为命以乞讨为生的母子,两个都拿了打狗的棒子走过繁华都市的旮旯里弄,也走过乡村间的荒芜原野……

贫穷是与郑林杰相伴而生的。他始终不认为比自己吃得好也穿得好的富裕人家的孩子们要比他优越;虽然他感觉到了与他们的差距,然而这与生俱来的东西能说明什么呢?

现在呢?他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愚昧和无知,财富自古以来就是人类所角逐的最原始也是最现实的福利。你可以视金钱如粪土,你可以追求精神层次的浮云,如果没有物质的基础它们又怎么维系。他甚至开始鄙视自己,,像此前鄙视富裕人家的孩子一样。他仿佛才悟出“万生熙攘皆因衣来,众家忙碌只为利往”这句话最浅显的道理来。

现在,他不想就这样子不上学了。他虽然没有靠上学靠读书来改变命运的梦想——他知道这很难,他根本就不可能,但是他还是想上学想读书。

一万个不甘心将他由**鼓噪而起。他匆忙之间将衣裤穿好,并未加思索地在两个衣柜间的衣被里搜索。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然而内心却像是有目标。上面稍小一点的柜子里除了这样那样的衣裤,除却些大小不一的用来打补丁的布头儿,还有几双纳好的鞋底整齐地罗列在柜角,别无他物。没有他要的东西——其实他并未确定要找什么,他只好将柜盖合拢,眼神直直地盯着合拢的柜盖十几秒的时间,那呆滞的目光里除了失望便是茫然:他知道还有下面的衣柜在等他,但又会怎样?能有“收获”吗?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上面的衣柜移至**,不带丝毫的希望的手轻轻打开柜盖,呈现在眼前的是几方包裹系起的棉被臃肿地挤在一起,若不是柜盖压着,那胀满的样子仿佛要生出手来将柜盖托开。他将一个个包裹逐一提起,然后无序地扔到**,下面却是一张粉红色的纸,他用手去触碰摸抚却不觉罕然——莫非已到柜底?是的,那张粉红色的纸不过是柜底的垫而已,,就算他不甘心地将它揭开也只有本色的柜底在等他。

他依旧是不甘心就此作罢,决定将包裹逐一打开以“验明正身”。当然解开结之后的包裹里面也有他冬日里盖过的棉被,所有的棉被新旧不一,并无甚花色,只是在上面着有粗细、深浅略有不同的纹饰。他搜查的很仔细,就如是一个禁卫兵搜查要接见君王的客人般,生怕有所夹带未经检出。

已“验明正身”的包裹依旧放回到衣柜,到第三个包裹时,打开来却是一床印染着大红牡丹的从未铺盖过的冬被,他一如既往将被展开,一小包物件随即映入眼帘。在他的心头隐隐掠过一丝喜悦:“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待一方绣着梅花与喜鹊的手帕打开,里面却是两个银质的花生果儿和一双银质的手镯。喜悦之余虽有几分不尽如意,他却依然将其把在手中:这四件物饰皆有被锈蚀的痕迹,却又难遮银器的质感,两颗花生果儿稍显瘦瘪,如夏末的花生仁在里面,也不能使果壳饱满起来一样。一双手镯一定是婴儿戴的,小而且细。

“这也许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他想。

3

他把东西重新包好,揣进自己的衣兜里。

待他将包裹塞进柜中——虽然顶颇费了些周折,却显得比此前更加胀满,好在把柜盖盖上,再把另一衣柜叠压在上面,并没有明显的破绽出来。坐在床沿上时,他隔着兜布将手捂在上面想:“能卖多少钱?不知能不能够?”

“不管能不能够,先卖了再说。”他想到这里,手捂着衣兜立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可是刚迈了半步就停下来,又觉得自己滑稽可笑:“就算是值钱,谁又能买呢?”

他搜肠刮肚,找不到要买的人,也找不到要卖的途径。越是想,就越被眼前迷茫的窘境包围了起来,致使他寸步难行,举步维艰。

泪水汨汨的由眶中流出,无所适从又无能为力。

和着泪水他倒柜翻箱,在他将兜中的物饰归由原处时,那在遥远的地方闪着希望的微光也黯然逝去,留下来的就只有失望。他就如一只折翼的雏鸟一般,由着这失望拉拽到床沿,呆若木鸡般泪流满面。

贫穷人家的孩子很难够到命运抛出的橄榄枝。

哭泣只是这个少年对眼下窘境的一种宣泄,那个想要读书的念想就一直驻扎在他的躯体内,像是他的心魔,只要此魔不去,待他虚伪的躯壳宣泄完毕,宿住在内的魔还会驱使他的宿主,不达目的绝不会停下来。

郑林杰似鬼魅一般游走在屋子里,如他并非此中一员,只是经由此处的浪人,饥饿着却不能找到聊以果腹的食粮。即使如此,他并没有放弃,他仍在搜寻。

还好,他将目标锁定在内室中得一张旧的桌子上。桌子就在内室糊着窗户纸的有方木窗棱的窗下,两侧摆放着上辈传下来的古旧的圈背方椅。这张桌子是冬季里供家人用餐使用,现在只是静静地置在那里,偶尔喝汤用汤匙时才会拉开最右边的抽屉。不算很平整的桌面下有三个抽屉,右边的抽屉放了些筷子匙勺等物件,抽屉的底部及周遭用一块厚实的白色塑料布垫衬,塑料布是用四个图针钉在了抽屉板上。中间和左边的抽屉都上着锁,他从来没有打开过,也没见家里人有谁打开过,就无从知晓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这两个上着锁的抽屉是他家里最隐秘的地方,家里如果有钱或贵重的物件也一定是藏在这里,可是抽屉上着锁。他自问还没有胆量将锁或锁扣与锁挂破坏掉得以洞悉此中究竟。他现在最先的行动就是要找到开锁的钥匙。

他拉开右边抽屉,将里面的醋碟、筷子、汤匙等物件全放到桌面上来,直到仅有白色的塑料布贴了底和四周。

在抽屉的下面还有一个桌橱,他明明不会相信钥匙会藏在其中,可能是侥幸心理的作用,他还是要找一下。

桌橱里除却两个油罐,一套茶具,一个酱油桶,一个香油瓶,一瓶放了好长时间的蜂蜜以及一个石臼外,大部分空间都被平盘和汤盘占据着,这些盘子家里只在过年的时候才会洗涮干净后用来招待客人,每个盘子底部都贴着两公分长短的布胶条,上面一般会写上这家男主人的名字——平时街坊四邻、庄里乡亲若哪家要娶媳妇啦、办丧事啦、谁家的新生孩子送竹梅或做百岁啦等,凡是筵席诸事所用餐具,大到锅盆凳桌椅,小到勺杯筷盅匙,这不大不小居于中的盘子更是不能少,在胶条上写上各物主人的名字,便于在送还时辨认,不至于李家的送到张家,张家的又送到了王家,如果不计较清楚,几次下来往往会张王李赵送差差了。然而像筷子、酒盅和汤匙之类就不做记号,一是因为物件小,标记不易,再者就是均大同小异,就算是送错了也没什么利害……这些闲话咱先撂在一边,目下郑林杰也并没有在桌橱里找到钥匙。

他关上橱门,不得不将桌面上的一应物件放回到右抽屉。他神情沮丧,目光呆滞地盯着要放回去的最后物件。这是一个眼镜盒,是在抽屉的最里边,他拿出来时是将抽屉抽得很长才可以拿到,因而要将它放回原处需再抽一下,心不在焉的他却将抽屉抽空,眼见的抽屉的另头就往下坠,他慌乱之中用另一只手忙去接住,竟然忘记了手中还拿着眼镜盒。抽屉接住了,眼镜盒却掉在地上。

他懊悔地把抽屉先放在桌面上,急忙拾起眼镜盒,将盒子打开来检查是否被摔坏了。在打开的一瞬间不由得惊呆了,继而又喜上眉梢。

“刚才拿出来时,我并没有发现有钥匙啊!”

其实他也不清楚,当他拿出来查看的时候,只是看到了眼镜盒里的金黄色的绸布,而钥匙就在盒底,却被盒布盖着,所以他发现不了。当眼镜盒掉在地上,正好是盒盖在下方,经这么一摔,盒底布震落到盒盖上,那藏着的钥匙自然在他打出盒底的时候便呈现了出来。

这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山重水复疑无路时,却见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暗自得意,却并没有感慨,有钥匙在手就好,虽然他并不确定它会给他带来什么。有希望总是好的,至于这希望得来是怎么回事,他哪儿还有心思去想。

“我要快点,要慢了,娘回家了就麻烦了。”他这样督促自己。

他用钥匙开中间的锁,并没能打开。

这时他告诫自己:“不能急!要稳住!”

于是他就去开左抽屉,锁打开了,他没有拿到想要的东西,却又找到了一把钥匙,用这把钥匙刚好打开了中间的抽屉……

在那里他找到了二十三块钱,这也许是他家积攒的全部积蓄。

他把二十二块钱裹进衣袋,将一块钱放回原处——依然用一方“喜上梅头”的方帕包裹……后来他把交完学杂费剩余的七毛钱也放了回去。

他赶在娘回家吃晌饭前溜出了家门。

刚把事情做实了的那种兴奋,伴着忐忑不安充塞了他的躯体。他的躯体在心脏急促地跳动下,也随之震颤着。

4

由郑家胡同北首匆匆忙忙走出来,尽量显示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顺着后街一直向西,在后街的尽头有条一直伸延到铁路的田间小道,由铁路往西不到一公里就是火车站。

火车站的站台前刚停下一辆邮电绿的客车,由车上下来男男女女十几个人,顺着货运场的轨道正向他这边走近。有两个穿过三条轨道向南上了一条田间路,有三个下了货场轨道经由货场北门而去,其他的七八个人正一步步向他靠近。

“别是认识的人,若问我到车站干啥去,我咋说?”

想到此,他就折身向东。他不时地回头留意他们的走向,到扳道房的时候有四个人上了刚刚他走过的田间小道,还有几个人依然顺着轨道走。

“幸好打消了去车站候车室的念头。”

到扳道房就到了货场轨道的岔口,再向东便是仅有上下行线的客货车正常行驶的路轨,那上面可不好随便走。

他由着扳道员扳倒岔时踩出的在垫石上的路径,跨过经由低矮铁路桥涵的道路,由斜岔路一直往前便是一队的场院。这是一处宽敞且开放式的场院,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积着已经发黑了的大小不一的麦穰垛。几只游勇也似的狗,时而由场屋的穿堂鱼贯窜出追逐着,时而又在垛下嬉戏着,缠闹着;它们无拘无束地在垛前肆意撒尿,在它身后的狗闻完了尿,就追着屁股用两只前腿搭在其背上,被扳的狗回转头咬住其腿,那被咬的狗借势身体缩蜷着在地上打个滚儿;跟在后面的其它的狗儿如替补一般,边追着边嗅舔……

这种场景在乡村里是常见的,一般时候公狗和母狗是不会厮混在一起,只有母狗**时,才会招惹众多的公狗;一旦其中一只公狗得到母狗并**在了一起,其他的狗就会识趣地躲开,等到第二天再寻找上身的机会;它们谁都有机会,只要锲而不舍,这样的状况会持续一周左右的时间。

一队的院场挨着顺铁路而修的公路,由着公路穿行过跨铁路的扶路便到了村的最东首。这处场院形似一只高筒靴,靴尖指向西,靴筒朝着北;整个场院也不在同一平面上,最低平面就是靴面的部分,它与第二 平面恰好被场屋和北面村的变压器隔开,要比第二平面低半米;一条天然的土堰差不多在靴筒中间的位置,将筒靴部分一分为二。场院四周的排水非常好,最北端是由雨季时从福禄山流下的洪水冲开的沟壑,南面是公路的排水沟渠,东面由南及北的高堰下人工修成了排水沟,二三水平处的土堰下也有一条排水沟,在变压室的北首四五米处斜楞着一直通向公路边的沟渠。

铁路扶路的拐弯处北首晓东山,冲着扶路有一条上山的路径,顺着公路一直朝前是大洞山。他由场院斜插着到晓东山下,说是山,其实并不甚高,不过就十来米的样子。他由山石上攀援而上,夏末的天气虽不炎热,当他爬上去后已经汗流浃背。晓东山充其量也就一百平方米的整个一块石英石**着,被自然剥浊得非常光滑。因山势呈南高北低,所以往北大片的山石被土壤覆盖着藏到了地下。

他没有在哓东山停留,原是想坐在石板上歇歇脚,喘上一口气,可是那石板已经被太阳晒得滚烫,倒不如到大洞山去。

大洞山原本不像晓东山只是一块平滑的石头,他比晓东山要高出几倍,也有山的形状,可是因为修铁路,已经把大半个山头削去了。大洞山有十几棵碗口般粗的松柏,他就躺在松柏的树荫下,几乎是最高的一块极平滑的石英石上。他将上衣的纽扣全部解开,**着沁满汗珠的胸膛,身下的石头散发着比之体温高地温度,空中有丝丝的风拂过胸部的汗毛,是那么的清爽。他仰卧在山石上,闭目神闲,他此刻是自由得如闲云野鹤。他能凭着火车车轮经过轨道间隙的声音,算出经过的火车有几节车厢。

没过多长时间他的心情就彻底平静了下来,身体也凉爽起来。他由石板上坐起身,两只手臂环抱着腿极目远眺:周围的田野一派青绿的色调,田里的玉米正值蜡熟期,在更远处的南山上,有几户人家在将剪下的谷穗装上小推车。这个时节玉米尚需二十几天才能成熟,谷黍之类却正值成熟季。那几户收获谷子的人家,有一户推着车从南山下来。他知道是到了晌午,娘和二哥一定也在回家的路上。

“娘”,当他想到给他生命的这个女人的时候,纷乱的思绪已占据了脑海,“她就是一盆凉水。”

“今天我做的事娘不会发现。”他肯定地想。

“可是迟早有一天娘会发现,到那时怎么办?”他似乎后悔偷了家里的钱。当他意识到是一种偷的行为的时候,后悔也变成了后怕。

“我拿自己家的钱能叫偷吗?”他为自己辩解,“偷自己家的能叫偷吗?”他这样反复的问自己,忽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拿了一方朱红的印章在他的脸颊上盖了下去。那只手盖完了就飘忽而去,他看到在他的脸上有了,也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两个字——“家贼”。

这两个字此刻使他怵然而生敬畏。

他不敢再顺着他是不是“家贼”的思路再去想,再去与内心争论他是不是“家贼”。

“明明是家里有钱,娘却怎么都不给。”他用了这种方式去解脱刚才的窘境,“这能怪我吗?三哥能上初中,他能供,为什么就不供我?”

当心中的惊怵转化成怨恨的时候,心安理得战胜了道德观念。

他还是一个孩子,也许一个孩子为着自己应该有、大众们都有、社会也常有的的那一点私欲,就算自己犯了错误,上帝也会原谅的!

贫穷,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就意味着你要走别人所未走过的路,你要受别人未受过的苦,你要流更多的泪,你要挥洒更多的汗……即便是这样,你也妄想着一定会有大好的前程,那还要看命运是否会眷顾于你。

他还是一个孩子,没有想及太多,心理平衡了以后,他想的是如何应对由此而发生的一系列问题。

“其他的先不要管,反正没有人能知道。”他继而又想,“我只装作没事人一样,待会儿娘一定会去推碾,我晚一点回家,约莫娘刚出门我就回家,吃一点饭后,我就和娘推碾去。”

他盘算已定,心情逐渐松弛下来,平静的望着一列绿皮客车在山下疾驰而去,不觉怅然。

他长这么大别说是坐火车,就算是汽车也没有坐一回,他坐的最高级的运输工具也不过是拖拉机。

“修一条火车道费那么大劲,能有那么多人坐吗?”他心想,“他们坐火车要去干什么?”

他哪里知道自改革开放以来,火车的运力无论是客也好,还是货也好都出现了运力不足,他的小村庄的外面的世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改变。他感受不到,他的视野太短浅,他获取的信息渠道太闭塞。不是连家中的收音机,由于年久失修的缘故(当时他是怨三哥摆弄坏的)也哑了吗?

村里发生的变化他还是感受得到的。去年两个生产队取消了建制,成立了村委会。生产队全部的生产资料都分散给了个人,土地也承包到了户,村民再也不用每天到生产队报到,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劳动。郑胜杉自己成立了建筑队,今年就有几户在自己家里的土地上种了瓜,听说收成和收入还不错,娘和爹不是也“眼红”了,商量着今年秋后也要留出地来种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