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孙道臣刚刚把驴卸了套,栓回到驴槽边,就急急忙忙地净了手,下到厨棚里开始为一家人准备晚上的饭菜。和在面盆里的面已酵发得如就要临盆的孕妇那圆鼓的肚腹,在面盆里——他揭开盆上罩布时,脑海里出现这样的想象。究其源,也许是他家的驴怀了崽的缘故吧。轻轻地一笑在脸上飘忽即逝后,他将手在面瓢里撮了一把干面粉,沿盆沿洒在面盆与面之间的缝隙中,然后将手指轻插慢滑在面与盆之间,只几下,整个面就在到了面板上,这些个家庭主妇的活儿他弄起来倒一点也不显拙劣,反而从容之中也有一袭玩味在其间。熟练自是也不在话下,一阵揉搓之后,他一轻轻展开原是盖在面盆上的罩布,盖在了馒头上。于是就了腰间的花格围裙上拭了拭手上的面粉——当这醒馍档儿他要烧一大锅水,装入矮桌上摆放着的几把暖壶里,然后将剩下来的水倒入小一套的锅里,抓入两把绿豆,置在刚才烧水的灶上。那未烬的炭火刚好能做成一锅绿豆汤。他便在烧水的锅内续了水,放好笼,将醒好的馒头均匀地装锅后,用另一个灶开始蒸馒头……
当他把菜下到滚热的锅里,菜触碰到锅底正发出“欻……拉”声响的时候,郑宏荣家的小儿子郑林杰也在庭院里喊他了。
“叔,你在做饭呢?”
孙道臣应声说:“老八,你等一下,我一会儿就好!”他一只手扳着锅把,另一只手搅动着锅里的菜,面部尽力朝着饭棚的门口,好让声音尽量出得棚门。心里却在想:“这郑洪荣家的四子平时声音洪亮,这会儿怎么却像气力不济的样子?一定是病的不轻省。”他的疑窦蔓延开来,手却不停地翻搅着锅里的菜。等到他把锅端离灶火,将那未燃尽的一撮柴捅到灶下的死灰后,也未听到那郑洪荣家的四子有什么动静。及他一边解围裙,一边走到庭院里来,看到郑林杰已经不是平素里那虎虎生气的毛头小子时,心中着实惊了一下。
在他眼前的郑林杰上身穿了一件军绿色的短褂:褂领皱皱的将那双领角倔强地翘起,一高一低的如不对称的几何图形;肩部及胸以上是不知多少次的汗水浸渍,已经失去了布的柔韧,如果摸一下,那感觉就如揭下的煎饼晾了好一会,要想把它卷起来的话,就只会碎掉——因那上面的汗碱不是一道一道的,而是蒙了一层。下身着了一条灰色短布喇叭裤,膝盖到裤脚溅满了泥水和灰浆。脚上那双原本是军绿的解放鞋已经见不到底色,整个儿包裹了一层灰浆。他的脸以及所有不在衣服遮掩下的肌肤,在紫外线的长时间作用下,显现出一种黝黑的光亮——但是现在那光亮表现得实在有些暗淡,却也是因为这种暗淡的黝黑遮掩了本当的悴黄。
在他眼前的郑洪荣的四子,一只脚踩在月台的最上的台阶,另一只脚踩在月台上,仿佛再也没有力气跨上月台,哪怕只是这半步,只要他用稍稍的力气把下面的一只脚提上去就可以;一只手撑在月台的花格墙上,另一只手扶在弯曲的腿的膝盖上,看样子已经是上得月台,见上锁没人在又折返的,也是折返的时候本能地喊了一声,也许是饭棚里冒出的炊烟……总之,知道了孙道臣在家中,因而下台阶的时候收住了脚,孙道臣得以看清他的正面。可是孙道臣并没有看到他的双眸,虽然他并没有闭上,却只是耷拉着眼皮。
在他眼前的郑洪荣家最小的晚瓜孩子——他却依然是一个孩子,是一个拥有着十六岁美好年华的少年。然而在他的脸上已脱去了同龄人该有的稚嫩,已嗅不到天真烂漫的花儿的芳香,以及花儿的争奇斗艳的纷繁。孙道臣解下围裙的时候,郑林杰已经扶着月台顺势坐在了台阶上就势依靠着花格墙。
“老八,怎么啦?”孙道臣走到他的跟前问。
郑林杰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呆滞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病了吗?”
他点了一下头。
房门敞开前那尖锐的声响,也许给了他能动的力量。他慢慢地站了起来,跟着孙道臣进入了医务室。
孙道臣拉了一把椅子在他面前,示意他坐下来,然后坐在了自己享有的位子上又问:“老八,哪里不舒服?”
“不知道。”似是无奈,也似是确实不知道,然实在是不知道不舒服在哪?
孙道臣从侧旁的一个纸盒里拿了一只体温计,用力甩了几下,看了看,又甩了几下,便递到他的跟前说:“先量下体温。”
郑林杰将体温表夹到腋下后,在孙道臣的示意下机械地将手臂伸开放到桌面,手心向上径直伸到孙道臣的面前。孙道臣见到在他面前的老八的手时,不免惊讶——其实不只是惊讶,其间还充满怜悯、哀忿,如感同身受一般,那种痛和疼如电击,穿透他的躯体。
呈现在他面前郑林杰的手,就如当年他刚到生产队干活时一样,手心里和指节间布满了破掉的和又新起的血泡。这时却又有一股心酸的感觉在他的胸口蔓延开来。然而他并没有徜徉过往的时光,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蹉跎岁月,蹉跎岁月……不堪回首。”
他感慨,当这样一双手呈现在他眼前:哦!也就是一只少年的手才会如此。如果不是稚嫩又怎么会一次次的受伤?那血泡破裂后又怎么会又起又破?成长中的痛苦也好,煎熬也罢,如果不曾经历,纵使是一块美玉,在未成为美玉之前,它在深谷中或在岩层里和其他的并无二致,但是当它经历了自然的磨砺及匠工的刻琢以后,它的莹润的底色,它的璀璨的光芒,才会让人痴狂。
孙道臣没有坠入对自己不堪回首往昔的回忆,只是偶尔一闪念,偶尔一感慨,就如白驹过隙。然而对这个年轻人的好感是无疑的。是惺惺相惜?说不清楚,总之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总是以类分,即使是在特定的时间或空间可以杂处互染,但是大浪淘沙,到底会泾渭分明。
孙道臣将手指扣在老八的脉搏上,感受着对方心跳的速度:强而有力,跳息也还均匀,并不似他的肢体语言那么孱弱无力。
孙道臣把完脉,又拿起听诊器,将一端扣在自己的双耳,而将另一端一个圆圆的闪着银光的东西放到郑林杰的胸上:声息纯净,并没太嘈杂之音。
约略是到了取体温计的时间,郑林杰小心地取出,递到孙道平的手中。
“你发高烧了,这温度可以烙蛋饼了。”他半开玩笑般告诉老八,然后又问:“打针?还是吃药?”
“怎样能好得快?”
“打针要快一些。”
“那就打针吧!”
打完了针,郑林杰告诉这位他们村唯一的医生:“我现在没有钱付给你。”说话时显露出无比地愧疚。
孙道臣摆一下手:“没什么,没事儿!”他给人看病从来不问病人有没有钱的,也不担心病人欠了费还不还得上,还不还得起,他常说的一句话是:病好了就好!
“我再给你取一些药,回家后用温水服下。”
“嗯。”郑林杰感激的同时,承诺道,“钱,我会还上,放心吧!叔!”郑林杰是第一次以病号的身份和孙道臣相处。
反而窘得孙道臣祭出了自己的法宝:“哪有的事,病好了就好!”待孙道臣将药片包好放到他的手里,又叮嘱道,“到明天要还没退烧的话,你要记着再来找我!”
“嗯!”
2
郑林杰回到家,吃了药就上床睡了,父母叫他吃饭他也没听到。
郑家老两口不止一次地到床前看视,眼中充满疼惜和爱怜。他们轻缓地呼喊自己的小儿子,然而没有应声,只是沉睡。
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感觉真是爽。第二天早晨当郑林杰睁开腥松睡眼的时候,已经是太阳高高地升在了天空,林杰娘巴巴地就守在床边,见小儿子睡醒了,高兴和喜悦就在眉眼间的皱纹里埋着朝了他,什么了似的,竟没说出一句话,匆忙地“跑”到灶下去了。
“昨天我是怎么了?”郑林杰努力地回忆起去找孙道臣的整个过程,却如同梦魇,不禁慨叹,“真是病来如山倒。”
“娘,娘。”他穿好了娘为她准备的衣裤立在屋中喊娘,没人应声,于是才想到院子里看一看,林杰娘却已经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面由门口进到屋来。
“可把娘吓坏了!晚上的时候叫你也不应,饭也没吃!”说话间林杰娘已经把面放到桌上,然后对了在地中呆立着的儿子又说,“娘还在面里给你煮了两个鸡蛋呢!快些吃了吧。”
今天是一个好天儿。太阳抖落了昨天的尘埃与灰霾,经过了海水的沐浴后尽显它火热的本色。在三伏天里,这么好的日光,难免在早上八点钟的时候就已经闷热得很,再加之刚刚一碗热汤面下肚,汗水业已将刚穿上的衣服湿透了。郑林杰干脆将上衣脱掉,任由汗珠儿泌在他的背脊与前胸,然后一股脑地将碗底的面汤喝下。
虽然林杰娘坚持让他在家休息一天,可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来到了工地。
他现在做工的地方是公社驻地的一个制修厂里,为厂里建设一个更宽敞,更明亮的新车间。他到的时候,所在的建筑队的工人们都已经派完工,各就各位了。他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建筑队的队长——一个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却十分干练的老头儿。老头正一个劲地吸着纸烟,刮得光光圆圆的脸盘儿不多皱褶,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会聚拢到两个眼角的外侧,笑得畅快时那褶自眼睛的外周放射开来,如同是道道光芒的呈现。
见他由远而近,老头儿伸手在胸前灰白色的劳动制服(这可不是一般劳动制服,是老头在建筑公司的哥哥给带回来的,是正宗公家货,也算是老头儿沾了公家光了吧!)的口袋里掏出一包“丰收”牌的烟,由此中抽出一支续接到那未燃尽的烟头上。那手法纯熟而轻巧,不亚于他用右手拿了瓦刀抄灰浆在墙上,然后将左手拿起的砖置于灰浆上,再用右手的瓦刀在砖上敲打上那么几下,砖吃到了灰中,灰也塞满了砖与砖间的缝隙,砖的高矮一致,里外平整,停停当当的全在掌握之中,并无丝毫差池,就几秒钟的功夫。就几秒钟的功夫,续好的烟业已在他口中**了两口,吞心吐雾之间已经燃尽了续接上的烟头。
他知道,但凡老头这样子是要训人的。
“胜杉叔,派我……”
老头儿似要迁怒他的来迟,然而态度却又缓和了下来。也许是记得他昨天还病得那样,今天还能来上班就不错了;也许是想到这个和自己小儿子郑林青一般大的堂侄能在工地上,在这样的炎热的天气里能坚持这些天也不易;也许老头儿并没有那么多思考,只是对这为堂侄稍动恻隐之心而矣。总之,这位辈长位尊的堂叔“上司”并没有因他的来迟而迁怒于当面,且也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就面带了些许微笑——只是有笑,离那种“呈现光芒”的笑还差很远:“老八,你不要做昨天那份工了,来,跟了我来吧!”
“上司”堂叔倒背了手在前,“小工”堂侄耷拉了手在后。
3
这制修厂的新车间是两层的设计,第一层已经竣工,第二层的墙体也已经筑到了一人高的样子。号称“级工”们的泥瓦匠们都已经上架了,“叮叮,当当”的瓦刀敲击声响嘈杂在男人们和女人们的嬉笑与话语中里,及到叔侄二人到时,那敲击声更密急了些,而除却这敲击声,就只剩下从翻砂车间传出来的铁与铁的碰撞声。
四面墙的架台除了砖头和灰浆便是仅能容一人的空地,是“级工”们作业的位置。他们大都赤膊上阵,就初夏的时候被太阳晒得褪了好几层皮之后,到现在无论多烈的太阳对他们的皮肉都不起什么作用了。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也从他们地地道道的农民祖宗那里,除了种地、持家、打谷、晒粮以及生儿育女外,还学会了建筑的手艺。最初的劳动阶层里就有三种手艺人:第一种,是木匠,最吃香。而木匠里又分三六九等。三等木匠只是有体力就行,在师父们叉屋架子的时候能抬运一下木料,给师父传递一下应手的物件,更要随时准备着被吆来喝去——有眼力见的就被师父们留在身边,帮着拉拉线,划个墨,或拉拉尺量个长短什么的,也算轻省,却极能学到师傅的手艺;没眼力见的除了搬运木料外,就只能跟锯、斧、凿打交道;若做其他的活计,如做家具,那些拉大锯、劈木楔、拉榫头以及凿卯孔的都算三等,六九等的就是那些个耳朵上夹了红蓝蜡笔,手里时而拿着量尺,时而拿着墨斗,能无拘无束的吸烟,也能自由自在的喝茶的人——他们都被雇主敬称为“师父”,且能独当一面。这其中也有佼佼者,他们有的能在家什物件上绘上虫鸟人物或是河流山川等;有的呢,则能将木料上雕刻上美丽的图案,惟妙惟肖好不华丽,这些集大成者,上层呼之为“民间艺人”,得以与官宦献艺的就被奉为“大师”。然若如“齐木匠”能登峰造极者实绝无仅有,不可复制。第二种就是石匠。最苦最累的就是开山的石匠。早上天蒙蒙亮就背着一天的干粮和水上山,天黑了才由山上下来,眼孔里,鼻孔里,耳孔里,口腔里,牙缝里全是石末子,其实他们见不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中也全是石末子,因而没有一个人能长寿。稍好一点的是能做方子石、腰枕石、石梁等建筑石材的匠工,虽也是到头来五脏六腑全是石末子,较之前者体力损耗少点。再稍好一点的是能做碾盘和碾砣及磨盘和水磨的匠工,虽然吃到肚子里的石末子也未见得少,可是却能将石料运到家里做。最好的是能做墓碑的工匠和能雕刻石像的工匠。第三种是泥瓦匠。最先的泥瓦匠给平常老百姓家盖房子,也就脱个坯,用麦穰和好的泥垒砌起来,支上房梁,横上檩条,盖上秫秸或芦苇编的箔材,于上面敷上用麦穰和就地泥巴,于泥巴上均匀、结实地匝上麦秸,最后在成脊的隆起上用白灰固上脊瓦就算好了。大财主家盖房子却讲究得很:地基要挖到生土以下不说,甚至要挖到黄石岤,用熟土与石灰粉搅拌均匀,填充到基沟里一层一层的夯实,上面虽然也用碎石填充至与原地齐,可是却用米汤和白灰和筛土一比一地灌于缝间,在上面用规格统一、纹饰相同的方子石垒四或六巠,再在上面用米汤和白灰,和就大灰将青砖筑建成墙,架上笔直的粗木方梁,横上笔直的方木檩条,交上方木椽子,盖上最好的芦苇编的箔材,敷上大灰,挂上清一色的小瓦,最后在成脊的隆起跑上两巠脊砖,在两头是划向苍穹的飞角,如画师山水画里的古居一般优雅,庄重不失朴素里的奢华。现在老百姓盖房子已不用土坯,倒有为数不多的人家用炉渣和了白灰脱成的白灰坯,大部分人家则是在门口与窗口处用些红砖垒砌,而多处依然用石块垒砌而成。公家?则是用一色的红砖垒砌,且灰浆也由白灰改用成沙子水泥了。
听说城里的大建筑公司已经用上了搅抖机,只要将沙子和水泥装入搅抖机里,添加上适量的水后启动开关,点一支烟的工夫就齐备了。这事儿是大伙儿在中午吃饭时,胜杉叔说给他们听的。这老头儿经事多,又有一个哥哥在市建筑公司,门路消息又广,所以大家对他说的深信不疑,这机械化了真好。起初大伙儿是高兴,小工们更是高兴,要是咱也用上那家伙,就不用累死累活地人工和灰了。可是不安和忧虑也自然笼罩在每个人心中:机械化了,剩余下来的劳力干什么去?忧虑归忧虑,却并不怎在意——咱们用上那家伙不知又到猴年马月去呢!可不这话听也听说了一段时间了,人家城里人也许早不知几年前就已经用上了呢!咱乡下人,就当拼力气干活,扯那些,远了去了,不现实:人家还有免费医疗呢!咱们农民有吗?人家一个星期干六天活,听说还要改革成干五天,妈呀!一个星期干五天,休两天!可休两天干嘛?工人子弟们没有地,不用种地,干嘛?咱农民行吗?别的不用说,人家工人下了班就是吃饭逛街悠哉悠哉,咱们农民怕是还在那一亩三分地里挥汗如雨吧!比,比什么?有本事你也去当工人试试!再有本事你去当干部,当一大官,那时就平衡了,和谐了,不受苦了,也不受农民的苦累了,悠哉悠哉了。
没本事,扯那淡!底层的贱民让咱们有几亩地种,虽吃不甚好,饿不着也挺好!比?比什么?人比人气死人!还不知足,要搁了旧时,咱们这些底层的贱民还不如财主家的狗快活呢!可是农民们脑子就是愚钝,要么就怎么也不明白:那些工人和企事业单位的职工,平时政府不是已经发给他们工资了吗?怎么退了休,整天都不干活了吧,政府怎么还给不老少钱?咱们农民,都胆子小,不明白,也不敢问。问题是也有几个胆大的想要问问来着,可又问谁?胆子大不怕你,闹什么闹?社会主义是干出来的,闹对你没好!问都不敢问还闹,殃殃八亿农民啊!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亲戚朋友中是不是有人在享受着政府的福利,你也许有一天也会。即便不会,保不齐你的后辈儿孙会享受到。古人不是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吗,咱们这些地道的农民话都说不好,对国家大事哪里有咱们操心的份!
郑胜杉只停留了两分钟就背了手溜达着走了,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常态。
乡下的建筑队与城里的建筑公司有所不同,没有那么强的实力,购置足够的架杆及材料,所有架子是扎在里面的,也就无须将架子由地面一直扎起来,只需简单的管件、架杆和架板就足够了。北面和南面的墙因窗口和门口居多,也就需要最好的“级工”。实际上四个角的“级工”是最要紧的,无论是进度、起线等把控大局的工作都有这四人掌控。西北角是郑林杰的大哥郑林英,东北角是孙道江,西南角是郑林杰的二哥郑林雄,东南角是张克新,北面是刘康益,南面是王忠义,东面是郑林杰的三哥郑林豪,西面是孙道海。
架下的便是小工,负责将砖放到架下,将灰浆倒入盆中。郑林杰负责给北面墙上供料,跟他一般大的,也是他小学的同学刘云霞,给南面墙上供料。东面两边分别是孙道江的媳妇李翠兰和张克新的媳妇王秀芬。
4
“娘不是说不让你来了,还让我给你请了假呢!”郑林豪一边忙手头的活,一边问郑林杰。
“没事了,好了。”他简单地回答。
说话间三哥朝他使着眼色,他还没能明白是啥意思,不知是什么异物已经敲在头上,起初认为是“级工”砌砖时崩起的砖渣,四处张望时,三哥悄声对他说:“别琢磨了,你后面……”
他急忙回过头,云霞姑娘“咯咯”地笑起来,朝了他,眉眼间仿佛在嗔怪他没跟她打招呼。
“云霞,是你”,他并没有领会她的用心,“你怎么捉弄起我来!”
“谁捉弄你来着?”是对方领会错了自己的用意,反使得她不能承认刚才的行为,“你看见了吗?”云霞依旧朝向他微笑着,面部却飞上桃红色的晕彩,不知是因为自己说了谎话着愧,还是更多的是少女的羞涩。
这下,郑林杰却不知所措:“错怪了云霞?”他将眼转向了三哥,可是三哥顾自忙活,并不理睬他寻求帮助的目光。他反而如少女一般羞怯地低了头,只当不再理会就罢了。
云霞姑娘因为厌恶学习,到初一下学期刚刚开始自觉到即是不用心学,再耗下去简直是一种折磨,就辍学了。遂了自己的心愿,家里人并没有埋怨她更多:“学习成绩那么差,与其上着学混日头,倒不如就不上了。”这是家里人的切实想法,也如她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要说云霞的家境,虽不能算是本村最好的,但还算殷实。爸爸是耐火厂的工人,是国营企业,大哥和二哥又先后被招工的招工,顶替的顶替,三哥也在近年应征入伍,唯一的姐姐又嫁了人,那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在这么好的家庭里不就是公主一般。郑林杰实是想不通这么好的条件,怎就不上学了?又不是不聪明,人又生的俊——可话又说回来,这美与俊,与该不该,上不上学也不搭边。就不上学,也不用到建筑队吃这份子苦来,你看村里的工人子弟有几个在建筑队,这不是落寒碜是什么?每当村里人问起:“你们怎么舍得让你女儿到那地方去受苦?”云霞的妈妈是一脸的苦相:“你们说家里是缺她的还是短她的?又不指望她养家!”云霞妈妈被问起时几乎是哭诉她的女儿,心疼女儿,可是对女儿的行为又无可奈何,“你说云霞是不是傻得有些个不透气?更可气的是你要说她两句,她倒是来劲了,说什么‘路是我自己走的,要死要活又不怨你们!’你说这种话呛不呛人,知道的是女儿最小,可主力见大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她的后妈,存着心虐待她呢。当时我就说呀:‘你还是我生的呢!’你猜她咋堵答你?她说:‘你就当我是捡来的,你是我后妈也行。’你说是不是要活活把你气死……”这时问的人也只好说:“云霞年纪还小,女孩子哪吃得之样的苦,骄生惯养起来,吃够了苦……”
云霞姑娘如今在这建筑队已经两年了,起初刚来时,她的姨夫郑胜杉答应让她来时就想着把她当个孩子看看,让她记个考勤,算算工资什么的,记考勤时还好,可是没两个月,算工资时就怎么也不干了,说什么:“没心情算。”郑胜杉说:“行,不算就不算,就只记考勤也行!”
“记什么考勤?一共十几二十个人。”
“你管多少人,你只管记你的。”
“姨夫,您派完工所有人就都在你心上,还用考什么勤!”
“不考勤,拿什么给人家开工资?”
“不干了,就是不干了!”
“那……你就回家。”
“你赶我回家我就去找我姨告你状。”
“那……你不回家,能干什么?”
“啥活不是人干的!”
“看你嘴强,怪不得你娘对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
“当小工去!”
“……”
云霞心想:“当小工就当小工,李翠兰嫂子她们整天当小工也没怎么地!”
第一天当小工没半天功夫,娇嫩的手指就被砖头磨破了皮,殷红殷红的透着毛细血管,疼的云霞两手互攥着坐在地上哭。是后悔了吗?是委屈了吗?
郑胜杉是心疼又得意,心疼的是孩子受了苦,得意的是孩子因受疼哭了。他心想:“知道疼了,就会听我的话,长辈会害了你不成。”这样想着就没去管她,“一会儿准找我,到时候让你干回原来的活儿就不会跟我逞强了。”
李翠兰们倒有去劝慰,云霞却只是呜呜咽咽地哭,并不理会别人李翠兰们的说话,也就各自干自己的活儿。一会儿她竟如孩子一般抽抽搭搭的一骨碌立起身来跑开了。大家认为云霞这一走,肯定是给她的半天小工生涯划上了句号,也就从此和建筑无缘了:毕竟人家是“好人家的女儿”,没到受这罪的份,记一下考勤也不过是体验生活。
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没多久云霞就戴着一副崭新雪白的线手套回来。她没有再哭,依旧干小工活,如此前一样笑开了,甜美的声音和娇美的模样,就只摆在那,男人们就有用不完的劲。
云霞没有找她的姨夫要求干回原来的活。
工人有时也打趣她:
“云霞,你一天挣的钱够买手套吗?”
“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管人家够不够!”
“买酱油的钱,买来盐巴——色不色的,要的是这股味儿。”
“什么味儿,你闻到了?想得倒美!”
“咸味呗!”
……
你一言我一语,喳喳嚷嚷,嘻戏笑闹。
云霞并不急于中断这些无厘头的闹趣,等他们都消停了,说:“我爸这些年攒的,好多呢,你们谁要戴,我就送给他一副。”
打趣归打趣,见云霞不愠不火地道来,这些人虽口无遮拦,又兼有小农习气,但是占小便宜的事却不轻为,哪好意思要他人的物什,皆缄口不言,翻篇了事。
说也怪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又被日头晒着,那白皙的面庞并没有晒黑,只在脸上泛起一种健康的晕红:清秀的额头,弯弯的柳眉,水性的双眸以及桃红色的香唇,怎不让李翠兰嫉妒得要死?李翠兰们整天戴着阳帽,围着围巾,就在这三伏的大热天里也只露两个眼睛的她们,怎么就不比不戴帽,不围巾的李云霞白,也不比她晕红润泽呢?想不通,这也许就是上天的不公平吧!那腰肢,那身材所勾勒出的曲线,那青春的气息,时不时地像清凉的泉水润喉般的脆生如清晨刚采摘的着露的黄瓜宛若银铃一样的笑声……真是要命!这些还不是最要命的,他们自己的男人们——所有周围男人们的眼睛,注意力都在这“骚狐妮子”的“妖媚”的脸上和水蛇腰上——以及起隆的胸和翘撅的臀——哪能怨男人们眼光的贪婪呀——谁还没有欣赏美的权利。无论云霞穿什么衣服,李翠兰们都觉得这只不过是狐媚般地蛊惑人罢了——“嗨,当心那翘撅的屁股上猛地伸出带尖勾的锋利的比蛇蝎更毒百千倍的刺针,蛰了你们贪婪的‘贼眉鼠目’……”总之李翠兰们是万不愿意跟李云霞在一起的。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郑林杰下班走在路上的时候,夕阳点燃了天边的云朵儿,云朵儿披着彩,迸射出千万道霞光将整个天际渲染得红如火海。暮色前的彤云漫天的映衬下,他用力地蹬着“金鹿”牌自行车的脚踏,风呼啸着拂过他也如霞色一样的面庞。路边的杨树一棵接连一棵的争先恐后地倒向他身后。树上的蝉声已不像中午那般的吵,而知了却在此时悠扬的弹奏起了那首送夏迎秋的序曲。
行到村的十字路口时他的好同学兼好朋友沈岳雷已经特意在等他,相约晚饭后到沈岳雷家。沈岳雷并没有透漏约会的事由,只说什么到时自然清楚。搞得神秘兮兮的,不免让人期待。他心想:“该不是‘入学通知书’到了吧!”
“一定是!错不了!”从大街拐进胡同,又由胡同进得大门,入二门后,停好自行车,疾步地几乎小跑般穿堂入室,整个人不由自主的绽放着喜悦,心中的阴霾这时已不径而散,只是一遍遍在心中重复又重复着:“错不了!一定是!”然而又想到入室前饭棚里冒出的烟气,消散在空间,也不经意地拢聚上他的心头。如一盆凉水浇到头上:起初的兴奋,就由继之而来的颓丧一把抓起,抛到彤云褪色后,给接踵而至的暮色裹挟着,去的无声也无息。
“娘是一盆冷水。”暮夜,他静静坐在十五瓦的电灯泡暗淡的光芒所不能及的,两个衣箱罗列起来的,遮挡了光线的阴暗处。他坐在床沿上,两双胳膊放在下面的衣箱宽出来的边缘上,头枕在胳膊上,感觉着娘进进出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