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临风很擅长医术,听下人说,他的官位是捐来的,耗费了巨大的钱财,才买来知县这个没什么了不得的官爵,没有人知道在做官之前他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行医,而且会武功。他深藏不露,没人见过他使过半招半式,却见过他为牲畜开刀,府中一匹因难产而奄奄一息的母马,在他的刀子下奇迹般地生还并诞下马驹,那马驹是生活的。
把我驮回来的第一天,他就为我开了刀,起因是偷馒头被打时,那位卖鱼哥哥使的扁担破烂了,一根尖锐的竹条刺进了我的大腿里,像串糖葫芦那样从大腿根部扎进去,又从小腹上穿出来。如果不把这根竹条取出,我就要像个稻草人那样,不能弯曲身体,不能直立行走,只能扎在地里。
江府没有农田,不需要稻草人,江小仙也不需要一个残废的奴役,他还等着用我做试验。所以江临风才决定拿出据他自己说从不用在人身上的手术刀,划开了我腿上的肌肉,把竹条取出,又为我缝合上伤口。那之后,从我的左大腿起,一条笔直的伤疤就像一条丑陋的虫子一样,爬到我的小腹上,从此像长在了我的肉里一样,跟了我一辈子。
伤好后我问过江临风,为什么要为我开刀,不是从不给人开刀吗?
江临风说,因为在我眼里你不是人,跟那些牲畜没什么两样。
他说这话时神情冰冷,似乎手上还沾着我的血。
我望着这个挽救了我性命的男人,明明救了我,却很难对他产生感激之情,他的眼神是那么地不屑,在他眼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像狗一样地光着身子,躺在他的手术台上。
“伤好后就去洗澡,又脏又臭!”江临风把我仍在台上就甩手离去了。
我赤身**地躺在那里,忍受了两个时辰的疼痛和寒冷,终于有下人来把我抬到了他为我安排的小窝里:一间五尺见方的小屋,只有一张木床和一个立柜,刚好住下一人。
下人帮我盖好被子,就忙不迭地捂鼻逃走了。我知道他们嫌我脏臭,又见了血,惟恐避之不及,但是我没有抱怨,能活下来,能有一张床,一床被子,我已经十分满足了。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其间似乎有人过来送饭菜,但是我没有任何胃口,只想睡觉,睡觉,自从逃难过来,我没有一天在这么温暖的被子里睡一个踏实的觉了,因此我睡得格外珍惜。
做了很多梦,有家乡,有爹娘,还有江临风和江小仙。我以为我死去了,不然怎么会睡得那么安稳,记得过去的每一个觉,都是短暂的,不是被冻醒,就是被人驱赶,唯独这一觉,漫长而悠远。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被人从被子里拽了起来抬到院子里,然后哗啦一下,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去,夏季过了,已是秋季,虽然气候尚算温暖,但冰冷的井水打在身上仍会感到刺骨,我立刻清醒了,还没等弄清楚状况,紧接着就是第二盆,第三盆。。。
“快,把他好好的冲干净~!别脏了我家!”
我瑟缩着抱紧身体循声望去,江小仙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指挥着下人往我身上泼冷水。
我呆呆地望着他,脑海里又出现那幅画,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江小仙与那位策马的公子重叠,衣袂飘飘,情愁快意,在山林里纵情奔驰。
好冷,皮肤仿佛要结冰,我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驱走身体的寒冷,于是我突然叫了出来,因为身体虚弱,我的声音并不洪亮,但是下人们还是停止了泼水,惊诧地看着我。
江小仙也似乎被我的吼叫骇住了,瞪起大大的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我光着脚丫,踏着地上的冰水,情不自禁地向他一步步走来。
“你要干什么?”他高声呵斥着我,同时扬起腰间的小皮鞭抽在我身上。
被抽的感觉很疼,可我依然固执地向他靠近,不论他怎样狠命抽打我,都没有退缩,我相信那时自己的眼神一定很可怕,否则他不能露出那么惊恐的表情。
在我伸出手就要碰到他的衣衫时,我的伤口突然发作,撕裂的痛感袭遍全身,我□□着摔倒在地上,抖作一团,趁此机会,他飞快地逃开了,然后下人们这才缓过神一拥而上,把我绑了起来。
江小仙的报复欲很强,为了惩罚我的失礼,他命人架起了一口巨大的铁锅,在铁锅下燃着了篝火,锅里盛满了井水,然后让下人把我投入锅中,他则蹲坐在石阶上,用细嫩的小手托着红润的小脸,笑盈盈地看着我因为水温的升高而在锅内挣扎。
“不要让他上来!把他打下去!”
井水在炉火的加热下逐渐滚烫起来,我感到肌肤被烧灼的疼痛,尤其伤口,被热水一烫,就像是从身体中间裂开。这个狠心的小公子不顾我的死活,命令下人不停地用棍子把爬出来的我敲下去。
无数次的挣扎后我在热腾腾的水汽里天旋地转,一头栽了进去,这个时候,江临风外出归家,发现了这幕惨剧,把我从中捞了起来,并轻声责怪他顽劣的儿子:
“仙儿,你也太不懂事了,玩得这么晚,快些回去睡觉,明天先生就要过来了。”仅此而已,这是江临风对江小仙最重的责骂,父亲疼儿子疼过了头,任凭他把疼痛加诸在别人身上。
我的皮肤被烧得厉害,全身都在泛红,不过也亏了被这么一煮,我身上那些顽垢污渍在高温作用下大部分都脱落了,终于能还以皮肤本来面貌,也多亏了这些老皴,我不至于被烫得很严重。
江临风把我扛到他的卧室,放在他的**。
我想他心里是愧疚的,不然他不会允许我这么一个乞丐污染他华丽的床,而且,他还亲口说过,他并不把我当人看。
江临风用毛巾擦干我身上的水渍,取来药膏涂沫到我烫伤的部分,又把绷带拆下换上新的,重新为伤口上了药。药膏很清凉,我顿时舒服了不少。
然后他撸了撸我湿漉漉的头发,让我的脸能全部露出,在我那头乱七八糟的头发都被他用力拢到脑后后,我看到了他眼中闪过的两点光芒。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出奇不意地,在我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我有些迷惑,他这突如而来的温存并没有温暖我的身心,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为何要吻我,像亲吻小猫小狗那样,还是他打算,吃了我?
“没想到,你还长得不错。”他说,“仙儿被我宠坏了,你不要记恨他。”
我摇了摇头,我怎么敢记恨我救命恩人呢?感激他还来不及。
“你叫什么?”他忽而逆转了面孔,又变得冰冷。
“六月。”
“六月?奇怪的名字,该不是在六月出生的吧?”
“是,六月初六。”
“六月初六?这么吉利的日子,你的命很好。”
“不,不好。”
“还不好?双六啊,运事亨通。”
“哥哥死了,爹、娘都死了,因为我。”想起逝去的亲人,我心再次痛了起来。
“呵呵,可怜的小子。”
他冷笑了一下,然后把我抱起,用棉被裹住,顶到墙角,拿来另一床被子和衣躺在我的旁边。
“今晚先这么凑合吧,你不用回去了,明一早再回去修养。”
他命令道,然后背向我,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鼻鼾。
我以为他睡着了,轻轻动了动,浑身还是火烧火燎地疼。
哪知他并没睡熟,喃喃地说了一句:
“别乱动,小心脱了皮。”
我再不敢动,只好保持紧贴着墙壁的姿势。
只听他又问:
“你叫什么来着?”
“六月。”我答道。
“呃,六月。”他重复了一遍,不语。
一夜过去,他再没说过任何话,我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