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翌日醒来,江临风已经不在我身边,我浑身酸痛地翻转过来,眼前出现了江小仙愤怒的脸。

他的脸像鹅卵石一样圆滑,皮肤很通透洁白,眼睛不是棕黑色,而是比黑色还淡的深灰色,眉毛是淡褐色的,每一根都很细致,仿佛用工笔描画过的,鼻子和嘴巴小巧,此时正高高地嘟着,气呼呼地瞪着我。

我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他,明明是他把我当鸭子一样扔进锅里煮,我却像中邪了一样产生了负罪感——只要在他脸上一出现这种愤怒的表情,不论对与错,我都会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少。。。爷。”

还没等我挣扎着起身,他抓住我的脖子就把我从**揪了起来扔到地上。我很惊讶他小小年纪如何会有这般力气,论个子,我比他整整高出一个头,或许体重太轻的缘故,被饥饿折磨得我瘦得皮包骨,他才能顺利地揪起比他年长高大的我。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因为身上有伤,身体虚弱,连站立都做不到。江小仙用他棕红色的小皮靴踩在我的头顶,狠狠地质问我:

“谁叫你睡我爹爹的床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生气的原因:我睡了他爹的床。

我是睡了,可那不是我自愿的,是江临风把我抱到这里来为我疗伤,又让我睡在这里,这不是我的错。

“是你爹爹。。。”

“爹爹是你叫的吗?喊老爷!”

“是,老爷。是老爷让我睡在这里的,不信你可以去问他。”

“他让你睡你就睡?他让你死你也去死?”

“我的命是他救的,如果他要我死,我就去死。”

“我不准你睡!也不准你死!你死了谁和我玩儿?”他居高临下地命令我。

那一刻我竟感动,他不希望我死,说明他是在乎我的。我天真地以为他是需要我这个玩伴,为自己能带给他快乐而感到幸福,可惜不用多久,我就会深刻体会到他话里的真正含义了。

“爹爹的床只能我和爹爹睡,你这个烂东西要是再霸占我爹爹的床,我就把你撕碎了喂狗!”

随便他怎么惩罚我诅咒我,那时的我已经被快乐冲昏了头脑,对即将与他共度的美好时光无限憧憬。我并不稀罕江临风的床,因为那张床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但是江小仙在乎,他在乎床,我在乎他,在乎他会不会顺利接纳我这个奴才。

“你叫什么名字。

“六月。”

“六月?奇怪的名字。”

“因为生在六月,才叫这个名字,准确的说我生在六月初六,所以我娘。。。”

“好了好了,你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记得我叫你时你一定得出现。”

他和他的父亲不同,对我的名字毫不在意,这让我有些沮丧。

“是,少爷。”

“呐,六月,现在,你想不想跟我玩儿?”

现在我的身体乏力,大脑困顿,当然不会存在任何玩乐的妄念,我只想继续睡觉,最好睡上一年半载,才能恢复所有的精力。可是不能,我的少主人命令我陪他玩,如果我说不,就是无视他的威严,我不能忤逆他的意愿。所以——

“我想,少爷。”

“好啊好啊!”

他兴奋地拍着手在原地跳着,命令我快点起来跟他出去,看他的样子似乎早已想好游戏的内容,说不定找了我一个早晨,才在他爹的**把我找到。

我也跟随着一起兴奋起来,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来,江临风昨夜找了他自己的睡衣套在我身上,他的身材高挑,比我高大,睡衣不是很合身,肥肥大大的吊在我身上。

可是我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任凭他扯着我的衣袖,把我拽到了院子里。

在院子当中,我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纸鸢,每根竹骨都有六尺长,两只巨大的羽翼就像鹰的翅膀,在当中栓着一根很长很长的麻绳。

江小仙指着纸鸢对我说:“抓上去!”

我一时还没明白过来他要干什么,童年时我和小伙伴们放过风筝,一个人牵着绳子一端,另一个人举着风筝,两人一起逆着风向前跑,然后放开风筝,借助风力,风筝就飞上天空了。我可以把风筝放得很远很高,伙伴们都很崇拜我。

难道江小仙要和我一起放风筝?只是这只这么巨大,江府的院子并不宽阔,要怎么飞呢?

江小仙看我愣在原地不动弹,就把我拽到纸鸢前,竖起纸鸢,把上面的绳套依次捆绑在我的手脚上:

“让我看看你能飞得多高?”

“飞?。。。”

“把他抬到屋顶上去!”他对下人命令道。

我这才明白他要放的不是风筝,而是我。

每个小孩都喜欢放风筝,其实是喜欢飞,只是自己不能飞,只好把那份心愿寄托在风筝上,风筝飞得越高越远,觉得自己就是飞得高远了。

我该感谢江小仙,让我实现这个愿望,只是这愿望的代价太大了。

我被吊到了三层阁楼的屋顶,随着高度一点点增加,我感到天空离我越来越近,大地离我越来越远,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要起飞了,恐惧感逐渐消失,当我站在屋顶上俯瞰江府时,它就像被我踩在脚下一般渺小。

江小仙和几个下人扯着麻绳远远地站着,然后朝这边挥了挥手,下人们吼了一声,一齐用力把我推下了阁楼,同时麻绳也被用力牵动,我感到一阵昏暗,向下俯冲和向前牵引的力道一同撕拉着我,在半空滑行了很短的一段距离后,我重重地栽向地面,泥土混合着青草味道灌入我的口腔和鼻腔。

幸好身下是草地,松软的泥土缓冲了下坠力道,除了头晕和强烈的呕吐感,我并不觉得十分疼痛难忍。

江小仙并没有立刻跑过来查看我的伤势,而是握着麻绳反复研究纸鸢不能放飞的原因,隐隐听到他和下人讨论高度、风力等问题,却对我只字未提,我因此而心灰意冷。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靠在前面的一棵樟树上歇息,过了一会儿,江小仙似乎看到了我,愣了一下,然后朝我跑过来,眼里充满惊喜:

“咦?原来你没死?”

哦,原来,他以为我死了,怪不得没有理睬我,我是死人了。我感到稍许安慰,像白痴一样,根本没有想过,他对我死亡的漠视就等同于对我的漠视。

“手脚断了吗?”

“没有。”我晃了晃身体,“好像骨头没什么。”

他更惊讶了,重新打量起我,似乎对我顽强的生命力刮目相看,然后拍了拍我的胳膊,期待地说:

“那么,我们再来一次?”

“再来?”我惊惶。

“嗯,纸鸢没飞起来啊,可能高度不够,距离也不够,今天又没风,你需要站得更高。”

“但是这里没有比阁楼更高的房子了吧?”

“这里是没有了,不过外面有。”

“外面?”

“郊外有一座石塔,石塔一共十二层,你站在十二层那里往下跳,肯定能飞起来,而且郊外风大地方也大,我可以骑马拉你起来,这次一定能成功。”

石塔,十二层。

仅仅想到那高度我就已经战栗不已了,江小仙却要我从那里跳下去,这不异于自杀。

虽然我不在乎死亡,可是既然我没死掉,就更想好好地活着,但是我又不想让我的主人失望,我该怎么办?

“一定要去吗?”我犹豫了,看来我高估了自己的忠诚度。

“你不愿意?”江小仙反问,用怀疑和失望的眼神盯着我,仿佛在说:嘿,你是个胆小鬼。

我不是胆小鬼,不是。

“我愿意。”我豁出去了,为了恪守一个奴仆的职责,获得主人的青睐,我愿意把自己豁出去。

十二层石塔比想象中的高,我站在围栏上,四周尽是山石,身上绑着纸鸢,这里风大得出奇,呼呼地灌进我的衣裤里,我整个人就像一只充气纸人,只要挪动一点,就能被风刮走。

地面上,麻绳被加长了,稳稳地抓在江小仙的手里,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风把他的衣袖吹拂到身后,他迎着风,缎带在脑后飘扬着,变幻出各种姿态。

真像那幅画。

我再度迷失了,忽然鼓起全身的力量对着下面喊:

“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风声很大,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十二层以外的距离,江小仙更听不到了吧。

因为确定他听不到,反而更能恣意地高声喊叫: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为我?

他应该听不到,因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也许有表情,但我看不清,我无法猜测,此时此刻,面对一个愿意为他的欢乐而死的人,他会有怎样的心境。

然后,他挥挥手,示意我可以开始了。

我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用力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