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治得不上不下,着实叫人气馁。

好在洛邑城里城外的尸骨,已处理了小半,四处弥漫的恶臭,在细雨冲刷下,不觉淡了许多。

另一边,洛邑的医工们也在日夜不停地尝试着各种配伍,可惜均无成效。

“启禀邑主,有人献方。”

黄昏时分,阿菘带来一个好消息,可她脸上却无半点喜悦。

淑姜不免奇怪,“怎么了阿菘?何人献方?”

“回邑主,是苏良嫔身边小巫,阿东。”

“快请进来。”

很快,阿菘带着一个压着斗笠的女子走入大帐,那女子进来后,也不摘斗笠,捏着手拘谨地站在边上,“邑主……,阿东前来献方,邑主可以用黄柏配苍术试试……”

“等份吗?”

“是,等份煮浓汤擦拭。”

“原来如此。”淑姜沉吟了下,脸上立即露出松快的笑容,“苍术用的是根,草叶药性太轻,难怪不能制衡,用树皮就对了。”

黄柏是一种长于楚地的树,树皮可入药,亦是医工常备药材,其药性清热燥湿,与苍术配伍,既可制衡苍术燥烈之性,又能加强苍术去除湿浊的功效。

“阿菘,快,赶紧吩咐下去,让医工们使用这个方子。”

“唯邑主命。”

阿菘应声退了出去,阿东却仍旧站在那边,颇有些手足无措。

淑姜抬头招呼道,“阿东,不必拘谨,你可帮了大忙了,我得好好谢你。”

阿东忽而跪倒在地,“邑主……别这么说,也千万别告诉主人。”

“好,我不说,阿东,出了什么事,坐过来说话。”

淑姜主动挪了挪身子,阿东犹豫着改跪为跪坐,而后不情不愿摘下了斗笠。

“阿东,你这是……”

“主人……把我赐给了长林司徒……”

阿东越说越轻,后面几个字愈发含糊,再看她那神情,像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

淑姜平静地看着阿东,斗笠之下,阿东不再是少女的打扮,而是如轻年妇人般将长发半梳起来,娇憨之中,平添了几许温婉,只眉宇间蕴着凄楚,令人不忍。

“阿东……你不愿意?”

“我……我配不上长林司徒,就算只是个妾,也配不上……”

淑姜略想了想,似乎早在大商邑看押期间,妲己便利用阿东接近长林泉。

“阿东,没有什么配不配得上的,只是你真的愿意吗?”

“我……”阿东踌躇了下,眸中泛起痛苦之色,“我不愿意。”

“可要我同苏良嫔说?”

“不,不要,邑主,阿东不会违背主人的命令,但是阿东也不会厚着脸皮待在长林司徒身边,我……我如今住在长林小邑。”

淑姜叹了口气,曾经天真无邪,为了妲己可以拼尽一切的泼辣少女,如今却是这般懦弱哀愁的模样,“阿东,你不是不喜欢长林司徒,只是不想帮苏良嫔监视他,是吗?”

“邑主,别说了,没有的事,就是阿东配不上……,我……也该告辞了。”

“是我失言,阿东,你给了这么好一个法子,总要让我为你倒杯茶吧?”

“不用,真的不用,不瞒邑主,蓼国就在楚地,用黄柏治湿疹再寻常不过,和苍术配伍使用也早就有了。”

“楚地好用香药,是实情,可没有你献方,我便是想破头,也想不出这等法子。”

“邑主……,阿东真的该走了,还请邑主千万别同人说我来过。”

慌忙间,阿东已是重新戴上斗笠,将脸压在阴影下。

淑姜知道阿东身陷两难的境地,于是既不强留,也不相送,只喊来阿菘带着阿东从小路离开。

阿东的法子很快起了效,淑姜也特意关照了阿菘,不可将阿东来过的事传出去,众人只当是淑姜想出的法子,十一更是大咧咧道,“苍术加黄柏,可比那个什么捞子的珍珠紫丹好多了,邑主可知,洛邑的贵人们先前还端着架子,觉得这药是下等人用的,后来看大家好得快,也偷偷用上了,对外还说是大医工的方子好,哼,德性!”

阿菘轻咳了声,示意十一莫要张扬,十一笑道,“阿菘姐姐,放心吧,阿葵姐姐早训过我了,这些话,我可不会出去说,免得给邑主惹麻烦。”

阿菘翻了个白眼,懒得多说,她不似阿葵能说出一串道理,管得住人。

淑姜心底微微有些惆怅,分明是阿东的功劳,却不能提及,于是调侃道,“阿菘,且不必怪她,就让她在这里说个够,免得在外头憋不住,至于麻烦,我到也不怕,崇侯想必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十一闻言眼眸一亮,接过了话头,“邑主就放一百个心吧,他如今焦头烂额着呢。”

“哦?你又探听到了什么?”

“邑主,洛邑眼下三年不能缴贡赋,微子殿下和邑主不急,他到是替大王殚精竭虑,所以找黎侯商议要让洛西九邦多缴三年贡赋,没想到芮国第一个就不干,揪着黎侯闹,听说女公子芮婵还把崇国使者打得鼻青脸肿。”十一说得解气,咯咯笑起来,就好似她亲眼瞧见般。

所谓洛西九邦,是指洛西地区,周国之下七个较有实力的诸侯国,再加上新划分出的丰、镐两邦,这是崇虎执掌洛西后,才有的叫法。

过去,周国控制洛西,主要也是通过丰镐两地,以及七个邦国。

只是提及芮国,淑姜实在不便多说什么,见十一目光闪烁地看着自己,满脸期盼,淑姜无奈道,“十一,你是想告诉我事?还是想从我这边知道些事?”

见被揭穿,十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还是大着胆子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邑主,邑主,十一知道不该过问,可芮侯和伯侯关系这么近,她就不怕……”

“尊长之事,我本不该多说什么,但总好过你胡思乱想,道听途说。”

“不会的,他们都是说伯侯坏话,我才不信呢,邑主不说也没关系。”

“那好,省得我嚼舌根。”

“邑主~”

淑姜笑着摇头,十一在她跟前长大,就如同她的半个孩子,“十一,你可是听说了芮国同虢国一般,皆是女君主国,所以特别感兴趣?”

“是,邑主,十一想知道芮国的事,绝非是为了说闲话,就是觉着好生奇怪,既然是女君……为何还同伯侯……”

怕冒犯,十一没把话说全,淑姜知道她想说什么,现任芮国女君同姬昌育有一子一女,那女公子便是十一口中所言芮婵。

“听说芮国夫人自小就中意君父,母妃也不反对,便玉成其事了。”

“邑主,可芮侯是女君啊,为何降格为夫人?”

“非是降格,不过是芮侯对君夫人的谦称罢了,更何况公子高随君父姓,对周国而言,芮侯是芮国夫人,对外芮侯还是君侯。”

“这么说的话,女公子婵就是芮国未来女君了?”

十一眸中满是憧憬,但见淑姜叹气,十一又连忙道,“邑主莫怪,十一是不是说错话了?”

“不是,只是想起了些事,总觉得对不起你……,周国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你想做的事,怕是遥遥无期了……”

十一神色黯了下来,知道淑姜所言是薄姑盈之仇,“邑主,邑主千万别这么说,从前是十一不懂事,以为杀人就完事了,全然不知其中厉害,如今就算恶来把脖子伸到我面前,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让他们有借口害邑主,但十一不会放弃,十一会像二哥一样,等待合适的时机,用自己的本事去复仇。”

十一的懂事,令淑姜惆怅,却无法欣慰,她自己亦在煎熬中,明白那种忍耐不得,却又必须忍耐的滋味。

见淑姜沉默,十一又主动坦承道,“邑主方才说得没错,十一对芮国特别感兴趣,就是想变得厉害些,可惜……我不是练武的料。”

“十一,水纹经年累月,不出三十年就有大变化,也是民间常说的风水轮流转,若无你这般出色的水性,船只就不能顺利,你很重要,不可或缺,不可替代。”

受到了鼓舞,十一笑得羞涩又骄傲,“十一会乖乖待在邑主身边,周国好了,十一才能跟着好起来。”

此后,洛邑治灾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随着天候入秋,地气收敛,湿浊恶气又消散了许多,暂居黄鹿林的民众,开始逐渐有序回迁,微子启也派出微仲衍前来协助淑姜打理两邑之事。

洛邑毒瘴是快平息了,可往西的九邦则好似陷入了一个越卷越大的漩涡。

继芮侯第一个跳出来打崇虎的脸,北岸各邦纷纷找黎侯诉苦,要黎侯做主,黎侯只说一切以朝歌的命令为准,眼下朝歌既无增加贡赋的命令,诸国就不该轻举妄动。

至于崇虎所辖南岸诸国,到是很给面子,明面上皆表示愿意加贡赋,暗地里却偷偷定了份额,想把大部分的贡赋加给北岸,只不幸这份送往朝歌的奏策被北岸劫获,两边当即隔河对骂,互相射起了空箭。

事情闹得很大,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南岸去朝歌,根本不用在洛西渡河,奏策被劫多半是南岸故意透露消息,实则九邦皆不愿加贡赋,故而想绕过崇虎逼殷受表态。

毕竟贡赋这种事,一旦加上去,就没那么容易减下来,就算朝歌事后如约下调,崇虎也会巧立名目变相加上去。

然而,最令淑姜担心的还是,崇虎会不会以此为借口,将这把火往周国那边烧?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淑姜的预感很快成了现实。

又是一个辗转难免的夜,檐下雨声滴答,里间花格外传来阿菘急切的声音,“邑主,闳夭先生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