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重殿,夏木繁荫中,缀着红玉般的果子,清新可人。
淑姜的眉头却未松开,到了檐廊拐角处,才郑重同薛仑行礼,“多谢薛尹。”
薛仑在殿上的反对,并非是真的反对,和从前一样,是为给殷受台阶下,若无薛仑任劳任怨,殷受又怎会拉下面子,一改先前的决定?
薛仑摆摆手,亦是愁容满面,“当为之事,还请邑主勿要心急,先解决好洛邑的事再说。”
淑姜不再多言,再度行了一礼,往宫外走去。
洛邑的情形,比想像地严重。
一路走去,每个村落皆是触目惊心。
有皮肤溃烂到衣服都合不上,任由伤口流黄脓的,有把自己抓得浑身是血的。
症状较轻的也好不到哪儿去,田埂间,村民们裹手的粗布上,不断渗出血来,却还徒劳地握着锄头,看着野草疯长的耕地,绝望痛哭。
淑姜也曾从山崖上滚落下来,满手破皮,深知这种连东西都握不住的痛楚。
到了洛邑城下,瀍河水不算浊,却散发着明显的臭味。
蓦地,十一低呼一声,淑姜转头看去,只见河水飘过一团长发,似还粘着一大块头皮,看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十一咬着牙,脸色煞白,“当初我就说嘛,乱埋乱葬,迟早要出事。”
阿菘寻了寻去,很快便发现了端倪,“邑主,那边似被河水冲垮了。”
淑姜顺着看去,果见河岸畔,有洪水冲刷的痕迹,积着一堆淤泥,内中隐隐露出尸骨。
十一不自觉往后缩了半步,“邑主,洛邑城内……,他们该不会也乱来吧?”
阿菘看了眼十一,同淑姜道,“邑主,阿菘愿前往一探。”
“阿菘姐姐,你别小瞧人,我可以的。”
阿菘又看了眼十一,没说话,淑姜接口道,“我必须亲自去一趟,阿菘随我去吧。”
“邑主,我……我不怕的。”
“好了,知道你不怕,只是还有更重要的事得交给你,你同阿禾带着众人沿瀍河北上,多寻几处干净的水源,我要用来安置病患。”
“唯邑主命。”
就这样,淑姜催起行气铭,同阿菘一起用湿葛巾捂住口鼻,进入洛邑城。
铃音悠悠回**,淑姜只稍稍运了下灵力,眼前便出现缕缕淡烟,若水底蔓草,贴地飘**,又宛如一条条小蛇,自脚畔游走而过,寻到灰烟凝聚处,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淑姜认得那地方,正是先前探查过的酒坊,如今整片酒坊空无一人,犹如鬼蜮,墙上血迹斑驳,仿佛感到有活人靠近,墙角当一声,倒下一只酒瓮,内中虫蝇轰然散出,化作小团黑云,黑云之下,是一具被塞得变形的腐臭尸骨……
晴空下,阳光刺眼又热辣,阿菘却是遍体生寒,忍不住干呕起来。
淑姜拉着阿菘退出酒坊,天目略开,便发觉原本半埋地下的酒窖,皆堆积着尸骨,原本取水用的井池也塞满了尸体。
淑姜略想了想便明白了,死在洛邑的,不仅仅是巫者,还有九侯、鄂侯的军队,以及从涂山国押来的重犯,尤其是与涂山神女关系密切之人,听说都被崇虎砍去四肢,浸泡在充满铅毒的酒液中,没曾想,崇虎管杀不管埋,于是尸毒混着铅毒,渗入土壤和水中,再加上气候运化,终是变作了一种毒瘴。
“不可!”
出了洛邑,瞥见阿菘拿下葛巾就要往脸上抓,淑姜连忙捉住她手,同时不觉面上也痛痒起来,尤其那痒,仿佛钻进了心窍,让人恨不得把伸手进心窝里去挠。
“忍一忍,找到干净的水源就好。”
顺着十一留下的记号,淑姜同阿菘走了好长一段路,直至黄鹿林,才看见十一等人的身影。
“邑主,阿菘姐姐!”奔到近前,十一忽觉不对,“你们脸上……”
淑姜一言不发,拉着阿菘跳入小溪,将头埋入甘冽的清水中,才缓了过来。
好在入洛邑时间不长,之后淑姜稍运灵力,便帮自己和阿菘恢复了过来。
看见两人脸上骇人红疹消失,十一松了口气,“邑主,这是什么怪病?”
“是毒瘴引起的毒疹,皆是乱埋尸体的缘故,有些地方还混入了铅毒。”
“啊?这么严重,就知道崇虎不干人事,邑主,该怎么办?十一马上去做!”
淑姜不着急回答,起身看了看四周,“这里开始,水流是不是都干净了?”
“回邑主,是的,差不多就是以黄鹿林为界。”
淑姜又沉吟了下,看向阿禾,“黄鹿林西北地坚少水,应该可以开辟葬地,阿禾你带人去探查一下,若无问题,便先在那边挖坑。”
生养死葬,阿禾在牧邑就打理过这一切,自然明白该怎么做,当下领了一拨人,带着物资,往西北方去。
“邑主,那我呢?”
见阿禾有了任务,十一不免着急,淑姜却有些为难,“在尸骨完全清理前,需将所有人暂时迁出,分散在干净的水源附近,而后再寻找治疗之法。”
淑姜说的是正理,十一却跟着犯难,“邑主说得没错,可他们要愿意走,早走了,崇虎不就跑了?死到临头,还惦记着身外之物。”
“对崇虎而言,洛邑是身外之物,但对洛邑子民而言,这里有他们的全部家当,就算病治好了,没有这些家当也活不下去,这事我来处理,先前大家不肯离开是因为洛邑无人主事,盗贼四起,如今我就给他们一些时间妥善处置,再抓几个盗贼,震慑宵小,安定人心,你呢就抓紧时间,把安置地一块块划分出来。”
之后,淑姜命随军全身裹覆,只露出眼睛,向洛邑而去,如淑姜所料,在将几个盗贼就地正法后,洛邑城内当即恢复了秩序,平民们身无长物,包袱一裹,锁上大门,拉着板车就能走,最不愿离去的还是那些贵人,甚至有人扬言情愿死在洛邑。
对此,淑姜并未动气,也没时间同这些人纠缠,转而直奔社庙旧址,颁布赦令。
自废墟走出的巫者们,个个蓬头垢面,残破不堪,眼中所流露的并非感激之情,在她们看来,淑姜曾是她们其中一员,如今却独善其身,怎能令她们心平气和?
而淑姜也发现,这些巫者虽然就在瀍水畔,离尸坑最近,症状却并非是最严重的,可以肯定,她们一定掌握了些许方法。
几番盘问下,年纪最长的一名大巫终是说出了用艾草。
好在艾草是寻常之物,试验两日后,阿菘来报,“邑主,按邑主吩咐的,用艾草煮汤擦拭后,轻症虽可止痒,但对重症并无半点效用,甚至……有些人更痛了,说是好像火灼般。”
“加了菖蒲也如此吗?”
“是,因为水流不净,附近菖蒲所存不多,我们只给重症之人使用,但没效果。”
“菖蒲可解尸毒,看来这毒瘴虽是源自于尸毒,却与尸毒大大不同。”
“邑主,那些巫者恐怕没说实话。”
“她们心中有怨,自不会说实话,罢了,我再去社庙废墟看看。”
走近那片曾与对岸行宫辉映的土地,时隔两年,空气中隐约还能闻到焦味。
那一夜的云雷,将水云树主干化作一条接天火柱,那层层宝盖状的枝丫树叶则零落成火雨,将洛邑社庙烧了个透,如今的洛邑社庙只剩一片碎砾焦灰,在此之上,又用刺蒺藜围出一个个圈,用来囚禁巫者。
就是这样一片焦土,在雨水浸润后,竟在缝隙中,钻出一丛丛蓬勃绿意,甚至还有佩兰藿香这样的芳草。
细细观察一番,淑姜很快发觉了异状。
这片杂草中,有拔除草木的痕迹,在平地上看或许并不起眼,可只要站到高处,就能看到有些地方的草较为稀疏,虽然巫者们有用别的草来掩盖,可那些后种上的草东倒西歪,一看就不是从地下钻出的。
行气铭铃音再响,淑姜眼前景致慢慢起了变化,那些被掩盖的痕迹渐渐消失,随即长出一种叶瓣长圆形,边缘如刺,开着白色小花的草株。
“是苍术。”
收去铃音,淑姜仿佛闻到了苍术香粉的气味。
比之寻常芳草,苍术使用的是根,最宜去除湿浊秽气,这次的尸瘴,本质还是因为盛夏湿气蒸腾所致。
但很快,新的问题又再度出现。
这次前来禀报的是十一,“邑主,这苍术确实有效,有些症状轻的好了,但有些人用了以后,虽然不痒了,可是皮肤却干燥如鳞片,一块块掉下来,浸泡在泉水里也没用。”
“那些巫者也是如此吗?”
“是,那些巫者也一样,她们的症状虽然不严重,但掉皮也没用,我偷偷观察了她们好久,她们似乎也没办法解决。”
“看来苍术药性太过燥烈,需有其它药物配伍,这样,把消息报去朝歌,看看大医工可有什么办法。”
然而,朝歌传来的法子却是让人哭笑不得,十一得到消息后,当即就嘀咕开了,“邑主,大医工居然说用珍珠磨粉,然后和紫丹一起蜜炼油膏,同苍术浓汤一起擦拭,这……这简直荒谬,且不说大家是否用得起,就算用得起,也没那么多珍珠和紫丹啊。”
淑姜亦不觉好笑,“大医工在宫里看惯了贵人,这方子就是给贵人用的。”
“还能不能靠谱了!珍珠也就罢了,那个紫丹,不是染布用的吗?”
所谓紫丹,是一种鬼方传来的奇草,如十一所言,通常是给贵人们染紫布用的。
“是染料没错,但也可以用来炼药膏,活血凉血,只是平日里紫丹做染料都不够,哪里还能用来制药,我再想想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