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大事,闳夭不会来,更不会深夜造访。
片刻后,一辆挂着车灯的马车,出了邑主府邸,迎着风雨向北而去。
行至半路,雨声愈发淅沥,车灯忽暗忽明,终是在一阵狂风中,扑簌簌灭去。
马车停了下来,天地间霎时陷入一片寂静,只闻风雨声。
“邑主,可要等天亮再赶路?”
良久,闳夭的声音从车外传来,阿菘在黑暗中看着淑姜。
很快,一点萤光自淑姜手中亮起,随即飞出马车,落入灯罩。
“雨夜路滑,还请先生慢些赶车。”
马车再度前行,在黑暗中,借着一点萤光,一步一步向朝歌而去。
伯邑考病重,这是闳夭连夜赶来牧邑的原因,淑姜是侍神者,当闳夭说“病重”时,她心里盘旋着一个声音,告诉她,不是病重,是病危,所以,她必须早一些、再早一些赶去,以免不测。
天亮时分,马蹄拖着一道泥泞,跨上了石板铺就的王都大道。
然而,淑姜还是来晚了。
看着满地狼藉,人去楼空的宅邸,闳夭头一次失去了冷静,他突然折身跑向柴房,拽了名侍者出来,厉声喝问,“散宜生呢?他不是守着大公子吗?”
侍者瑟瑟发抖,带着哭腔开了口,“崇侯来得太突然,散宜先生一听到前面有动静,当即就架起大公子跑了,还同我们说,能躲就躲,能跑就跑,然后……然后他们就不见了。”
与其让人平白送死,不若让这些人四散逃命,顺带混淆视线,这确实是散宜生的做派。
闳夭沉默半晌,放开了那人,“你走吧,平日里散宜生给的足够你躲上一阵,重新过活了。”
“先生……小人留在此处就为报信,小人愿意继续——”
话音未落,闳夭已是将那人打晕,而后幽灵般入了后院,顷刻间不知所踪,见阿菘一脸莫名,淑姜边收拾起散乱的厅堂,边道,“散宜先生必有留手,且耐心等着吧。”
果不其然,不到一刻的功夫,闳夭又突然出现在厅堂前,向淑姜禀报,“邑主,他们已经走了,并未留记号。”
“情况紧急,应是无暇留记号,便麻烦先生找寻,我在此地等等看别的消息。”
“唯邑主命。”
朝食过后,日头高照,一名侍者走进了伯邑考府邸,看着内中一片狼藉,地上还躺着个人,那侍者并未惊讶,只呈上一张帖子,以及一朵雪白的芙蓉。
芙蓉似荷花,花色多为娇艳的粉色,白色芙蓉已是罕见,更罕见的是,这支雪芙蓉花瓣上勾勒着一圈淡淡金边,不用多问,就知道是费仲所栽培的名贵花种。
待侍者离去,淑姜收拾了下,便同阿菘赶往太行别苑。
绕到侧门,先前送信的侍者已然在门前等候,见淑姜只捧了个寒酸的竹盒,那侍者略有些吃惊,又有些不屑道,“邑主怎地空手前来?”
阿菘气结,踏了半步,被淑姜用眼神止住,随即,淑姜微微欠身,“应大卜之邀前来,烦请通传。”
一年前,费仲从司乐升调为大卜,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调令,一度引来朝野哗然,这些沸腾最终随着摘星楼逐步落成,慢慢平息了下来。
来时路上,淑姜就顺道看过,秋雨过后,天气分外澄澈,远远便能看见,层层殿台沿山势错落而上,最高峰处的楼阁,虽只搭成了架子,却隐隐然透出一股气势。
这座摘星楼的选址,非是拍脑袋想出来的,是有经过缜密的地形勘测。
自山脚下,从通向鹿台的主道看去,摘星楼恰巧在中天之位,若于十五月夜向上望去,便能看到一条银辉皎洁的光路,蜿蜒穿过重重鹿台,最后拾阶而上,直通山巅之月,飞檐若翅的摘星楼便在月中,人在楼上,抬手之间,就似能摘下星辰。
便是白日里不见星月,朝霞云起,摘星楼亦可成为缥缈于九天的神迹。
这是上古赤霄天宫重现……
要取代巫者成为人心中的神,还有什么比重现天宫更好的法子?
“邑主,午时了。”
日头不知不觉晒到中天,进去报信的侍者始终没出来,阿菘未免沉不住气。
“再等等,这次是他邀我。”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更狭小的边门打了开去,内中款款走出一女子,正是小怜。
“邑主久候了,请随我来。”
见淑姜只能走边门,阿菘强压怒气道,“这可是大卜请邑主来的。”
小怜顿了脚步,淑姜淡淡一笑,“无妨,大卜愿意见我就好。”
小怜垂首,做了个请的姿势。
绿荫下,苕花彤艳,映着雨后新翠,随清风阵阵摇曳,沁人心脾。
费仲一身宽袖浅色衣,站在石台前,修剪着一株花草。
淑姜一眼就认出这是一株芙蓉,当此芙蓉盛开之际,上头却连一个花骨朵都没有。
“莫非……这就是那朵芙蓉的花株。”
费仲没有回头,小心捧起一条花枝,用翦子比划着,“名花之所以是名花,便是因其花开极少,像是这样精心伺候三载,才能开出一朵的,实属罕见,但在鹿台,也算不上什么。”
“先生这是话中有话。”
“咔”一声,费仲落翦修去了多余的枝条,“小怜,搬去花阁,位置你知道的。”
“唯主人命。”
美人捧花,分外养眼,淑姜却没心思欣赏,直接了当道,“还请先生告知大哥下落。”
“昨日清早崇侯带着丰镐两邑邑正入宫,说是九邦之乱为伯邑考暗中推动,大王命人召伯邑考问话,崇侯却自作主张命崇黑去府上捉拿,伯邑考由此下落不明,大王得知后十分震怒,却非是恼怒伯邑考,而是当场下令斩杀崇黑,也因此……邑主才能安然在朝歌走动。”
“是下落不明,还是生死不明?”
“果然瞒不过邑主,但邑主最好明白,从今往后这世上只有一个神,那便是大王。”
“费仲,我从未敢以此自居,也一直避嫌至今,但若有必要,我不介意用一用这重身份!”
费仲端详了下淑姜,叹了口气,“花了那么大代价行贿,受了那么多委屈,到此时,邑主反是沉不住气了?莫忘了还有伯侯。”
淑姜怒极反笑,“周国步步退让,还要怎么让?如今就连君父的性命也要让出来吗?费仲,这份礼,我给不起,你身后之人,怕也收不起!”
话说到这份上,已然没有转圜余地,费仲却未恼怒,“邑主说得是,你我皆清楚东西到了谁手中,说到底费仲不过是个花匠,赏花之人却不是费仲……”
说话间,费仲的视线落到淑姜手中竹盒上,淑姜深吸一口气,“大哥府邸的房契,两邑邑主的符印,这是最后一次,周国也只剩这些了。”
“邑主莫要误会,这次邀邑主来赏花,非是他的意思,说到底,费仲还欠邑主一个大人情,载花数年,也该还给邑主了。”
“呵,如何还?”
“殷太师回朝歌述职,此刻应该已在府中。”
沉默一瞬,淑姜豁然转身离去。
尚离太师府还有一段距离,淑姜便跳下马车,快步走到大门前,跪了下去,阿菘也连忙跟着跪下,门前守卫吓了跳,有认出是淑姜的,赶紧入内通报,很快,太师夫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来,“邑主何必如此,进来说话。”
“老夫人!”淑姜拉住太师夫人凄然道,“并非淑姜失礼,崇侯无故抓人,大哥下落不明,我求告无门,才不得已打扰太师清静,若太师不能见我……”
淑姜哽咽着说不下去,太师夫人恨恨骂道,“这个不做人事的畜生,邑主且宽心,太师不是不见你,只他才下马车,尚在小憩……”
“何事?”
正说着,一个威严的声音,自内中传出。
之后,进到厅堂,淑姜再度挺身而跪,将近年发生之事,一一说来,殷太师比干默默听罢,脸上神情波澜不惊,似未被淑姜的眼泪打动。
“我知伯侯被囚,邑主独自支撑局面,着实不易,但有些路,邑主实在不该走,散宜生难道就没劝过邑主吗?”
淑姜低头,没来由一阵心慌,“不关散宜先生的事,行贿费仲,是我的主意……”
“邑主以为,老夫是迂腐之人吗?同小人打交道,行贿怕已是最干净的法子了,更何况,这些东西,谅费仲还没胆子收。”
淑姜闻言心中愈发没底,不明白比干何出此言,“淑姜愚钝……请太师赐教。”
“赐教谈不上,老夫且问邑主,朝中尚有薛尹、微子,邑主为何不找他们相帮?是他们在大王面前说不上话吗?”
比干的口气,严肃不失和蔼,颇有几分谆谆教诲之意,淑姜的心却重重跌落了下去。
其实她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却没细想,甚至有些想不清,今日直到在比干面前被问起,她才突然明白过来。
王朝宗室这条路看似光明正大,却亦有不小的代价,说到底,殷受这样百般折腾,就是不放心姬昌,若要让殷受放心,除非姬昌愿意如薛仑般,为大商朝臣,终老朝歌,此后周国国君世代为质……
想通这点,淑姜冷汗直冒,不敢再言,有些事,她从来就只站在殷受和姬昌的角度去看,却忽略了比干、微子启、薛尹这一拨人的想法与立场,此三人是举世闻名的贤人,却也是大商的忠臣,而听比干的口气,他似乎还找散宜生谈过,就不知散宜生是怎么糊弄过去的。
沮丧的沉默,比之眼泪更令人不忍,见妻子频频望向自己,透着些许埋怨,比干终是叹息道,“罢了,事已至此,也回不到当初,老夫不在期间,大王一意孤行,全赖伯侯仗义执言,洛邑毒瘴,也多亏邑主才得以平息,伯邑考国士无双,更不该为小人所折辱,老夫自会还周国一个公道,邑主身兼两邑之责,还请尽快回转洛邑,勿做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