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菘,怎么回事?”

走入小院,只见十一在冷风中哭得眼睛通红,且不见大黑的踪影。

阿菘微微叹气说起了经过。

因杨戬屋门紧闭,所以,十一只好在檐廊下同大黑说话。

“十一提到社庙时……,杨戬突然叫走了大黑。”

阿菘向来少话,淑姜明白,杨戬多半是听到十一同薄姑盈在一起,于是借故向大黑发了火。

果然,十一在边上抽着鼻子补充道,“我和大黑说,我想请邑宗大人帮忙,让巫医来治戬哥哥的病……”

尚且年幼的十一还不清楚成人之间错综复杂的恩怨,淑姜也不知怎么和她解释,只得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十一别难过,你戬哥哥最近心情不好,今天你就先回社庙,好不好?”

十一点点头,乖乖行了个礼,转身时又有些踌躇,那小巧的鼻尖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憋着气,愈发红了起来。

虢小小道,“这孩子,真是,有什么话就说呗,邑主还能吃了你不成?”

十一肩膀抖了下,抿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大家……是不是不喜欢邑宗大人?”

显然在十一眼里,薄姑盈是个好人,是悉心照料她的大姐姐,她实在不希望,她喜欢的人之间彼此敌对。

看着十一蓄着痛楚又无比清澈的眼眸,虢小小心虚地别开了视线,淑姜上前又替十一擦了擦眼泪,“盈邑宗的阿母甚是照料我,我怎会不喜盈邑宗?盈邑宗只是之前很少待在薄姑,所以不太习惯和人往来,至于你的戬哥哥,给他点时间,病人的脾气都不太好。”

“嗯。”十一忍着泪,又行了个礼,转身走出好几步,才开始抬手擦眼泪。

虢小小挠挠头,悄声道,“邑主,要不我寻个理由……把十一接回来?”

淑姜摇头,“事已至此,接回来有用吗?”

“这杨戬……也太小心眼了,和十一置什么气啊,我去骂他。”

“好了,还嫌不够乱。”淑姜无奈地看了眼虢小小,“新月祭后再说吧。”

转眼间,腊月一过,便是除夕迎新月。

淑姜坐在祭台尊位,看着薄姑盈主持祭祀。

薄姑盈虽是有些紧张,却也没大错。

而据薄姑的老人说,薄姑城很久没有这般热热闹闹地迎过新月了。

往日里费邑正主持的薄姑,并不许村民来观礼。

看着台下一张张朴实的脸,在寒风中仰起,淑姜唯觉肩头担子更重了,同时她也留意到,在更远处,一些身着细葛衣的人,神色却平静到近乎阴冷。

这些人想来就是薄姑当地的大氏族。

姬发说得对,眼下的大局还是土地和水利,稍有不慎,这些薄姑的豪强氏族就会变成费国可利用对象。

不好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次日元旦,淑姜与姬发正领着众人迎接第一缕晨曦时,季胜便来求见。

见季胜这段时日颇为繁忙,淑姜本是放他回青阳夫人那边休息几日,却没曾想他会连夜赶来薄姑。

“邑主,有氏族举家迁往了费国。”

进屋还来不及坐下,季胜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季胜素来沉稳,能令他礼仪都顾不上的,自是大事。

姬发在旁接口道,“我听说费侯有在扩募精兵。”

季胜回道,“正是,预计招募千人,朝歌已应允。”

所谓精兵,就是不务农事,专职军务的士兵,按五人一户计,养活一个精兵,至少要三户,也就是说,如果这些精兵全从薄姑大氏族中招募,整个薄姑将有万余人逃逸,这几乎是一个中小方国的规模,比如曾经的吕国。

姬发又问,“眼下走了多少人?”

季胜摇头,“具体人数我还在查,不过公子邑主放心,这些精兵不可能全部用薄姑人。”

姬发点头,“话虽如此,也不可轻忽,这样,我让狂点兵与你共同巡查,若有逃逸者,抓一二人处刑以儆效尤。”

淑姜感激姬发的果断,眼下不是讲道理的时候,需要恩威并施,只看着季胜大过年的没个休息,淑姜也是过意不去,“阿胜,熊少主点兵尚需一些时间,你且在此休息片刻,对了,这个时候,你应该还没吃朝食吧?”

季胜连忙道,“启程时吃过姜面汤和薄饼了,邑主,季胜想看看阿戬。”

听得季胜主动要见杨戬,淑姜很是意外,最终点了点头,“好,不过杨戬现在……”

“我明白,但眼下大局为重,最后十里河道必须尽快找出才能稳定人心!”

看着季胜远去,淑姜由衷感叹,“我虽比他年长些,却不如他心志坚定。”

姬发拉起淑姜的手,“阿淑,你有你的好,阿胜有阿胜的好,无坚不摧所向披靡固然好,却也容易让人心分崩离析,如今薄姑人心因你凝聚,待得今年丰收,一切质疑便会不攻自破。”

“公子说的是,我也需给那些逃逸的氏族留些余地,他们这次是被利益所鼓动,却未必能得好,只他们再归来时,须有约束。”

姬发笑道,“所以我说,这就是你的好了,另外,召弟的小米种这几日就会送进来。”

“替我多谢召公子,只可惜,水利尚未解决,今年还是得多种些黍米才保险。”

“无妨,这样众人才更有动力挖河渠,好在明年种更多的小米。”

正聊着,门口又有传报,说十一来了。

十一捧着精巧的藤篮,来给淑姜送年花,按道理,这本该薄姑盈亲自送来,可薄姑盈自打回来后,就缩在社庙里不肯出半步,看得出她是怕杨戬。

略略聊过几句,十一又低下头问,“邑主大人,戬哥哥病好了吗?”

对此,淑姜似早有准备,她起身领着十一去到外间,从高处捧了个长长的黑漆盒下来道,“你胜哥哥已经去看他了,既然你也来了,我们便一起去看看他,正好我也有东西要交给他。”

之后,别过姬发,淑姜便领着十一向杨戬的住处走去。

刚到院门口,迎面便见季胜满脸沮丧地走出,十一立时喊了声,“胜哥哥。”

自打救下十一,季胜好长时间没见她了,如今的十一在薄姑盈照料下,已是脱胎换骨,渐成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季胜愣了愣,随即勉强笑道,“是十一啊。”

见季胜还如往昔般亲切,十一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只视线转到院中紧闭的房门时,声音又小了下去,“戬哥哥病好些了吗……”

季胜有些尴尬,他不惯撒谎,最终苦笑道,“我没进去,就在门口和他说了几句。”

十一低了头,似做错事般嗫嚅道,“邑主大人,我们回去吧,不要打扰戬哥哥了……”

淑姜放开了十一的手,将黑漆盒郑重捧上,恭恭敬敬走向杨戬屋子,在檐廊上跪坐下来道,“杨戬,这是华嬴夫人任邑宗时的斧钺,我一直想——”

话未说完,里面突然传出了杨戬的声音,“邑主先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淑姜眼皮一跳,杨戬这是要走?

见淑姜沉默,杨戬冷笑,“都是骗子。”

季胜皱眉,“阿戬,邑主不是不履行诺言,是不希望你做傻事。”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这就是你们眼里的傻事?”

“杨戬,我不是不让你报仇,只如今的你根本报不了仇。”

“是,杨戬势单力薄,无法手刃仇人,那邑主呢?邑主大人也无法在大王面前说上两句?”

“不是无法,是需要时机。”

“那什么是时机!”杨戬厉声质问,四下顿时鸦雀无声,唯是开春料峭的寒风,在枝丫中低低呜咽。

不大会儿,十一忽然啜泣起来,“你们……骗我,戬哥哥不是病了,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让他报仇!”

淑姜和季胜俱是一愣,没曾想素来乖巧的十一会突然发难。

“十一……”季胜说了两个字,却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我阿爹阿娘若不是被赶到荒地去,也不会生虫病,阿黄……阿黄也不会死……”

这下轮到屋内没了声。

十一错以为杨戬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是一般的遭遇,但细探背后的痛楚,又何尝不是一回事?

薄姑本地大氏族虽没亲手杀人,却害了十一的父母。

青阳夫人和费氏父子只手遮天,华嬴夫人和羽山槐便只能蒙受冤屈。

这都是不得伸张的仇恨。

见众人都不说话,十一忽而跪倒在地,“邑主大人,胜哥哥,你们让戬哥哥报仇好不好?”

季胜伸手去扶十一,十一却是倔强不肯起身。

淑姜转身,看着双肩微颤的十一道,“若你戬哥哥去报仇必死无疑,你也希望他去吗?”

“我……”十一一时无语,良久,她又嗫嚅哀求道,“那……你们能不能帮帮他……邑主大人,你不是邑主吗?”

“十一,邑主有难处,我杨戬也不需要别人帮!”房门豁然大开,露出杨戬苍白失血的脸。

十一抬头不解道,“薄姑不是邑主最大吗?”

看着少女懵懂哭泣的脸庞,杨戬没了脾气,他蓬头赤脚地走了出来,拉起少女道,“就因为邑主最大,所以她要管薄姑每个人吃饭穿衣,为我报仇,薄姑人就吃不上饭,穿不上衣。”

十一茫然地看着杨戬,不怎么明白他的话,杨戬有些无奈,只好再换个通俗易懂的说辞,“我是男人,我的仇必须自己报!”

杨戬说着,又回到檐廊上,自淑姜手中接过漆盒,却不打开,反将漆盒举过头顶,“杨戬谢过邑主收埋家母之恩,邑主既用过这斧钺,就该明白内中所蕴阵法正是十里河道的关键,邑主只需在合适的日子引动阵法,自可寻出最后十里河道。”杨戬说罢,伏身将漆盒递还。

淑姜没有伸手,“杨戬,你是羽山后裔,水利之事你最清楚,为了薄姑子民,你可不可以留下?”

杨戬不为所动,依旧伏地,“该说的我都同阿胜说了,杨戬对薄姑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