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扬起少年的乱发,依稀露出额上的疤痕。

那尚未涂墨的黥记,一只竖起的圆睁鸦眼,正是费国的奴隶印记,淑姜已是尽力想法治愈,却因烙伤太过,终究无法消除……

“杨戬……,我可以放你走,但……”淑姜深吸一口气,准备担负起少年的愤怒,“无论如何总是我救了你,因此,我要你三年内不准杀费来,薄姑水利若有问题,你也须及时帮助阿胜。”

杨戬豁然抬头,眼眸亮得骇人,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惊讶。

淑姜又道,“我是说不杀费来,不是不准你报仇,杨戬,你若死了只会是亲者痛仇者快,但你若不死,日夜难安的便是那个人,你可以尽你所能让他不安,却绝对不能送死,明白吗?”

“嗷呜——”墙外传来大黑的长嚎,似在赞同淑姜的话。

淑姜无语,难怪不见大黑,这家伙最不喜欢高墙大院,估计还巴不得杨戬走。

不待杨戬回答,淑姜捧过漆盒,吩咐道,“阿胜、十一,送送杨戬吧。”

回到屋中,姬发已是离去,将漆盒缓缓打开,淑姜凝视着这柄玉石斧钺,心中充满了敬意。

华嬴夫人和羽山槐是为整个东夷牺牲的,即便他们掌握了黑金锻造术,首先想到的也是制作开石工具,而非武器,自己定要替他们完成未竟之事……

沉思半日,季胜终是带着十一回了来,十一看似平静了许多,眉宇间却隐着不安。

季胜心中挂事,也未曾留意到十一的局促,将十一送回后就匆忙告辞了。

淑姜招手让十一坐到身边问道,“怎么了十一?”

“那个……”十一弄着衣角,轻声道,“邑主大人,胜哥哥和戬哥哥决裂了,但他们……又盟誓结了兄弟。”

十一尚小,说不清楚太过复杂的事,淑姜却明白,季胜和杨戬因仇绝亲缘,却又因义成知己。

“那十一?”淑姜摸了摸十一的脑袋。

十一把头低了下去,羞愧道,“我也同他们结拜了,在华嬴夫人墓前……邑宗大人会生气吧?”

“十一若不想待在盈邑宗身边,我可以把你留下。”

十一急急抬头道,“不是的,邑宗大人对我很好……”

看着十一的小脸,淑姜突然想起了过往,几年前,若谁要将自己从菀风身边带走,她怕也是不愿的。

“那十一就对盈邑宗暂时隐瞒此事吧。”

十一若有所思,但很快又道,“撒谎……不好……”

“不是撒谎,她不问,你就不说。”

“嗯。”十一应了声随即端身向淑姜行礼道,“谢谢邑主大人帮戬哥哥。”

然而十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得知杨戬离开,没两日薄姑盈就同十一提着食盒来拜访淑姜。

看着十一将蒸糕摆了一桌,脸上还挂着喜悦,淑姜愈发捉摸不透这个薄姑盈了。

好在薄姑盈这个人也不用捉摸,她当下便表明了来意,“我听十一说,邑主劝住了杨戬,万幸万幸,所以亲自做了些蒸糕,邑主是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

薄姑盈对这件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淑姜看向十一,十一脸上带着懵懂的喜悦更令淑姜想要扶额。

一个还小不懂事,一个怎么也长不大把事情想得过于乐观,淑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小心问道,“盈邑宗,十一是怎么和你说的?”

“她说你命令杨戬不准杀来哥哥,让他好好反省三年。”

“……”

看着一桌热腾腾的蒸糕,淑姜也不忍心去纠正薄姑盈的理解偏差。

“哦,还有,我听十一说了,杨戬认了她做义妹,还与季胜结拜了,这下好了,这些恩怨本也不关来哥哥的事,他能想通是最好不过了。”

淑姜偷眼看向十一,十一显然已经被薄姑盈带到了沟里去,满脸赞同,并为自己不用隐瞒撒谎而感到高兴。

“盈邑宗可知,我与费侯意见多有不合?”淑姜又试探着问。

薄姑盈眨了眨眼道,“他和我娘经常吵……,每次都是舅父打圆场,阿淑,我知道来哥哥说话是无礼了些,但他这个人其实没那么难相处,只要顺着他点……哦,我不是让你顺着他,你不顺着他也没关系,反正呢,以后你们两个若是吵架意见不合,我可以请舅父出面调停。”

淑姜彻底哑了,桃山对峙,两边分明已是你死我活,待到黄河分流之际,这种局面定会再度上演,而薄姑佳吵架、曹安劝架,只是曹国与费国周旋的一种手腕,甚至薄姑盈也是……

“十一,来,吃这个,有甜枣,邑主也尝尝,别跟我客气。”

看着薄姑盈兴致勃勃地分糕,淑姜知道,就算自己说破了嘴皮子,薄姑盈还是不能理解吧?

也罢,眼前的场面虽是令人哭笑不得,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了过年的气氛,淑姜当下接过蒸糕尝了尝。

别说,这位薄姑邑宗,别的不行,厨艺和打理还真有一套,她照顾十一也并非一时兴起,是打心底里散发着一股热忱……

这样的薄姑盈,或许成为方国的君夫人更为合适。

自打送蒸糕后,薄姑盈来得愈发勤快。

对此,虢小小依旧是冷口冷面,三次过后,虢小小终于忍不住道,“邑主,这个薄姑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淑姜回道,“你别把她想的太复杂了,她是为了费侯才同我打交道的。”

“那不就是了,正因为她简单,明明是坏事也会以为在做好事,邑主,要知道这春播马上就要开始了,眼下唯一缺得是……”

淑姜明白,虢小小说的是雨水。

薄姑的干旱超乎淑姜的想象,自腊月到元旦,转眼第一个满月元宵,竟没落过一滴雨,她本打算趁社日偷着去临海滩涂,引动阵法寻出最后十里河道,可若薄姑盈降不下雨……

虢小小的担心很快变成了现实,元宵之日,薄姑盈干脆直接到了淑姜的府邸煮起了团子,待和和美美吃过一顿后,薄姑盈居然撇下十一,主动邀请淑姜散步。

两人沿着城外干涸的沟隍走了段,沿路尽是桃花含蕾俏立枝头,薄姑盈却低头闷走。

淑姜主动道,“盈邑宗寻我出来,想是有话要说。”

“嗯……,邑主喜欢桃花吗?”薄姑盈眼睫轻垂,有些心事重重。

听得薄姑盈提及桃花,淑姜心中一跳,只怕薄姑盈知道了什么,极力镇定道,“我听说东夷人颇爱桃花,祭祀除了用桑,最爱用的就是桃花,也常用桃树来压制五鬼树。”

“邑主真是关心巫方之事。”

“盈邑宗别误会,我只是随口一说。”

“可我问的是……你喜不喜欢嘛……”

“抱歉,是我倏忽,谈不上喜不喜欢,盈邑宗何故有此一问?”

“我……”薄姑盈忽地止步,站在一树下,转身对淑姜道,“我就不喜欢桃花,非常不喜欢。”

“为何?”

“其实也不是非常不喜欢,我就是不喜欢东夷人把桃花当成巫者的象征。”

淑姜抬眼,这才发觉薄姑盈站在了一树李花下,桃李同开,花期相近,此际亦是结满了玉籽般的花骨朵。

“那盈邑宗喜欢李花吗?”

薄姑盈脸上飞起了红晕,略略点头,“别人都喜欢桃花,我偏喜欢李花。”

看薄姑盈的样子,不禁教人猜测,这话多半是费来说的。

“那盈邑宗又为何喜欢李花?”

薄姑盈两颊红晕更深,眼神起了一丝迷离,仿佛有了些醉意,“也没特别理由,桃花太艳太招摇太张狂,李花幽妍,就好像山阴流水处的香兰,你不觉得比桃花更动人吗?”

薄姑盈显然不是在说花了,淑姜应道,“确实,世上美好的事物很多,端看欣赏者怎么看了?”

“说得是……邑主,我虽然不善巫术,灵力也不如你和苏大巫,但也不是一无是处吧?”

薄姑盈边说边眨眼,那紧张的模样,倒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和良人告白般。

“盈邑宗古道热肠,善于打理,若能再于巫方上有所进益——”

“停——,别说这些,类似的话我娘和我说了无数遍。”薄姑盈跺了下脚,干脆道,“我就直说了吧,其实这个邑宗我一点都不想当,只是我娘怕费国在薄姑的势力过大,一定要我来当,我……我怕是没能耐在社日上呼风唤雨了……”

薄姑盈把话挑了个通透,淑姜反是不怎么好回答了,沉吟半晌只得再问,“那往年……?”

“往年不是有我阿娘嘛,但这次……”薄姑盈低下了头,“这次阿娘不肯帮我。”

看薄姑盈眼眶泛红,想必回去时又同薄姑佳大吵了一番。

只是自己本就指望着趁社日去引动阵法,这下要怎么帮薄姑盈?

薄姑盈似是了然淑姜怕她告黑状,连声央求道,“邑主,我知道,从前是我不对,是我乱说话,可这段时日,我也明白了水云院里的都是谣言,还请邑主帮帮我好不好?我知道邑主不可行巫事,所以我决计不会透露半个字……”

“盈邑宗,此事且容我三思。”

“你……是不是怕我和来哥哥说什么?我可以发誓,可以发毒誓。”

“不用,我只是需要好好想想。”

“别想了。”薄姑盈说罢举手起誓道,“此事薄姑盈若透露半个字,定不得好死!”

“盈邑宗且慢——”

来不及阻止,薄姑盈又加了句,“和来哥哥也会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