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ry person carries a world upon him, it was constructed by things they've seen and loved; even if he seems to be in other certain world, travel or live in it,he would always return to the world that he carries.

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

——夏多布里昂《意大利之旅》

ACT 1

经过抢救之后,沈华年脱离了生命危险。

几位护士缓慢地将她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额头被厚厚的绷带缠住,其他伤处都在被褥之下,无法看见。

尽管已经输过血,她的脸色和嘴唇依旧白得可怕,透明得仿佛一碰便会融化。

沈爸爸将仍旧跪在地上的沈绮年搀了起来,不断轻声在她耳畔重复着:“没事了,没事了。”

仿佛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沈绮年的双脚几乎都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却仍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病床旁边,沈华年安静地昏睡着,并不太安稳,依稀可见眉心褶皱的痕迹。

后来沈绮年才听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那天早上,白晓荷私下去沈华年的学校找她,堵在她下课的班级门口,因为情绪冲动,不顾人来人往,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沈华年一开始还尝试解释,没想到白晓荷完全听不进去。她受不了围观人群的指指点点,转身离开,白晓荷却不依不饶,一直追着她到了教学楼下,沈华年心烦意乱,精神恍惚,被一辆运送教具的卡车撞倒,当下便昏迷在血泊当中。

吓得六神无主的白晓荷只好打电话给自己的父亲,在同一栋教学楼上课的白润生马上赶到现场,将沈华年送往医院急救。

所幸沈华年逃离了鬼门关,只是失血过多和骨折,多加休养便会康复。

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在同一天,有另外一个人却决绝地抛弃了自己的生命,没有给任何人留下挽回的余地。

当天下午,白晓荷神经衰弱的母亲,在家里割腕,同时打开了煤气,并服下大量的安眠药。

她同时使用了三种自杀方式,不幸的是,三种都成功了。

被发现时已经晚了,鲜血狰狞地流了一地。

知道消息的那一刻,白晓荷当场就昏了过去。

白润生专门到学校为她请了一周的假,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沈绮年看见他背影佝偻,两鬓泛白,褪尽了气质与风度,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流言疯一般地传开。

各种离奇的版本都有,颠倒黑白本末倒置,以编造出更加狗血的剧情为乐趣,仿佛只有如此才能为枯燥的学习生活平添一番生气。

在最广为流传的版本里,白晓荷与贝爵交往让沈绮年嫉恨,怂恿自己的姐姐借近水楼台之便去勾引白晓荷的父亲,破坏她的家庭予以报复,导致了白晓荷母亲的抑郁自杀。

母亲的去世让白晓荷收获了更多同情,舆论往往倾向于弱者,而作为“始作俑者”的沈绮年,几乎成了众矢之的。

沈绮年原本就不擅交际,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很淡,轻易地就被流言贴上了“恶毒”“阴险”的标签,除了韩妮嘉,女生们几乎对她敬而远之,生怕不小心得罪了她会遭到报复,连维护她的韩妮嘉也几乎一并遭到孤立。

四月,春寒料峭。

体育课下课之后,沈绮年独自去风雨跑道尽头的厕所换校服,却没想到被人恶意关在了女厕所里,更过分的是垂挂在门边的衣服也被人拿走,她只来得及换上校服裙和手中拿着的衬衣。

原本就是远离教学楼的地方,厕所还是老式的排沟式蹲坑,因为很少人来所以干净,沈绮年也是图个方便,没想到却被别有用心的人用木棒一类的东西从外面顶住了门,怎么都打不开。

再过一节课就到了放学时间,她听见上课钟声在遥远的地方响起,在这个寒冷逼仄的空间里泛起层层叠叠的回音,而后仅剩的一点喧闹都随之淡去。

逼近零度的空气里,她低头看了看身上单薄的一件衬衣,默默地蹲下来,用双手抱住自己。

没有手机,没有任何向外求助的媒介,不知道怔怔地呆坐了多久,寒意填满了所有的毛孔,连光线也变得稀疏惨淡,干枯的树枝从唯一一个小窗格里戳进来,乍一看张牙舞爪令人心生胆怯。

妮嘉重感冒请假在家,沈爸爸和沈妈妈都在医院,一早就告知她晚上自己吃饭,早些休息,并不会有人发现她离奇失踪。

在愈发绝望,鼻尖泛酸的当下,蓦地听见有人在喊着她的名字,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喘息,由远及近,一声又一声,越来越清晰。

她攥着拳头屏住呼吸不敢答应,生怕是幻听,眼泪生生得被留在了眼眶里,耳膜鼓胀着奇异地发着热。

“沈绮年,你在就应一声!”

伴随着男生快频率的疑问句,门的那一端发出“咔”的声响,似乎是拆除了顶住门的异物,却因为是女厕所而犹豫着并没有马上推门进来。

沈绮年扶着墙站起来,双腿麻木地打了个趔趄,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开口,她知道一张口肯定就是呜咽,只好勉强用冰凉麻木的右手用力地敲了一下门。

并不是明确的回应,却给了对方笃定的勇气,当门被拉开的那一瞬,女生只来得及看到男生逆光站立的剪影,下一秒便被拉进温暖的怀抱,下巴刚好靠住他的肩线,不知所措地睁大了双眸,天边的绛紫色光线如海浪一般层层叠叠涌到眼前。

冷得麻木的四肢渐渐回暖,他的手落在她的后脑,以熟悉的力道揉了几下,屏住许久的眼泪立刻宣告决堤,争先恐后夺眶而出。

回到空****的教室收拾了文具和课本,沈绮年背起书包,一抬眼便看见男生站在门边等她的模样,微微斜着肩膀的站姿看起来有些不羁,笑容却明亮温暖,柔和了他刀刻般凛冽的轮廓线条。

穿了他的外套,围着他的围巾,鼻尖满满都是他清新的气息,十几分钟前还觉得被全世界遗弃,这一刻却觉得平静安心,时不时地用余光去瞥那个与她并行的身影,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始了对白。

“怎么会知道我在那里的?”

沈绮年抬起眼,揉了揉冻得冰凉的鼻尖。

“下楼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谈论你。”贝爵轻描淡写地带过,那些幸灾乐祸的语气,事不关己隔岸观火的态度,刻意嘲讽“就是该给这种人一点教训”并下了注脚“活该”。

“唉,被讨厌了。”沈绮年低下头,假装轻松地摊了摊手,“以前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持续说着类似的话显得有些喋喋不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病**沈华年苍白的脸,以及白晓荷父亲略显佝偻的背影,还有她听到白晓荷母亲死讯时的震惊。

片段转换间,眼前掠过大片的花白,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恐惧委屈与后怕都沉甸甸地压着她,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察觉到她异样的语速与表情,贝爵不由得停下脚步,而女生却浑然未觉地继续往前走着,嘴里仍然抑扬顿挫地说着“总算可以理解杉菜当时的心情了”。

几乎是一秒钟内就做出了决定,他三两步便追上走在前面的沈绮年,伸出左手拉住她垂在身侧的右手,然后向自己的方向蓦地使力。

失去平衡的那一瞬,她的眸光终于聚焦于他的面庞,却只来得及匆匆扫过他紧蹙的眉心,下一秒鼻尖便撞上他的胸膛,疼得发不出声音,眼泪刷的一下泛滥成灾。

“没关系。”

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声音轻得如同诱哄,怀中无声的流泪终于变成了啜泣,最后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过往的行人无不投来好奇的一瞥。

男生只是安静地垂眸站在那里,习惯性地用右手轻轻拍打她颤抖的背脊,眼底缓慢地开始泛起湿气。

ACT 2

将沈绮年送回家之后,贝爵到家时已经大约八点多。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给你打手机也没有接,你爸爸开车出去找你了,我得赶紧给他打个电话。”母亲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无线分机电话,才刚拨出一个号码便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放下了电话去摸他的手,“你怎么就穿着衬衣和毛背心?外套和围巾哪去了?”

“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放在学校忘记带回来了。”贝爵一边脱鞋,一边随口编了个理由搪塞。

“手这么凉!病了可怎么办!”母亲连给父亲打电话的事都忘了,絮絮叨叨地向厨房走去,“赶紧去屋里找件厚衣服穿上,我去给你热饭。”

“原本就是病人了。”

男生放下书包咕哝了一句,却让母亲蓦地停了脚步,一下子居然红了眼眶。

“你可不能放弃,晓得吗?”母亲抹了抹眼睛,一边说着一边把桌上的菜端去厨房,“美国那边你爸已经给你联系好了,下个月就过去,其实你可以不去学校了,在家好好休息,看看漫画玩游戏……”

从来都是对他严格要求的母亲,从来都是骄傲地和别人说“我儿子不会沉迷游戏”、“将来不是搞科研就是大学教授”,现在却只希望他能够平安健康,甚至连这卑微的愿望也是奢求。

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贝爵沉默着没有说话。

“来,吃饭。”

母亲摆上最后一道菜和碗筷,匆匆忙忙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去给父亲打电话。

“别找了别找了,人已经在家了,你也赶紧回来吃饭。”母亲的语速很快,说完便挂了电话,自己也去盛了碗饭,在贝爵对面坐了下来。

“妈,以后要是我回来得晚,你们别等我吃饭了,也不用叫爸到外面找我。”贝爵往嘴里扒了口饭,含糊不清地说着,声音很低像是内疚,“这么大个人,丢不了。”

他明白父母的担忧和后怕。

知道病情的那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两天。

两天后整个人几乎都脱了型,肯吃东西了,却趁父母不注意溜出门去,一个晚上都没回来。

最后家人在河边找到他,人已经不清醒,醉得直说胡话,身边全是歪歪斜斜被压扁了的易拉罐。

“晓得的话就别老是到处乱跑。”母亲看了他一眼,夹了块排骨送到他的碗里,试探地问道,“明天开始就不要去学校了吧?反正校长也知道了,咱们提前把休学手续办了。”

饭菜吃在嘴里有些食不知味,贝爵放下筷子,搁置在膝盖上的左手不由得蜷缩起来,喉头发痒得难受。

“妈,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不由得暗地里松了口气。

“怎么了?”母亲也停了筷子,见他郑重其事的模样,也认真起来。

“我想毕业之后再去美国治病。”

“毕业?”母亲显得相当诧异,“那是两个月以后的事啊,你忘了你下个月就要去美国了?”

“我知道。”男生点了点头,稍作停顿,先前的顾虑和紧张渐渐化开,唇畔有很浅的笑意,“我想,无论我能不能再回来,至少给我的高中生活,留下一个完整的回忆。”

她眼泪的温度仍然停留在他的指尖。

心虚伴随着歉疚感,却仍然抵不过想要护送她去往未来的决心,即使是那些没有他参与的未来,至少现在他要与她并肩站在黑暗里,成为那个为她执灯的人。

贝爵没有想错,降临在沈绮年身上的灾难并没有停止。

在她被各种恶意的谣言渲染得妖魔化之后,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韩妮嘉,也开始变得立场微妙。

入学以来一直是活泼开朗受欢迎的女生,禁不起被一并孤立的难受,沈绮年并不是她唯一的朋友,原本始终保持着保护弱者的心理站在沈绮年这边,却禁不住其他姐妹的软磨硬泡和变相威胁,当沈绮年遭到非议时,也渐渐不再挺身而出。

沈绮年不停地安慰自己,习惯就好,每天沉浸在无助委屈与自我催眠当中,再也无法集中精力于学业,成绩不可避免受到影响。

而这半个月来,沈华年的外伤恢复得不错,然而那些无法被看见的创伤,让她的精神始终处于恍惚状态,原本开朗擅交际,现在却不爱说话,并拒绝见所有家人以外的人,包括交情不错的闺蜜和同窗。

沈爸爸和沈妈妈轮流陪伴在沈华年身边,他们几乎将全部的心力倾注在了大女儿身上,浑然未觉小女儿正在经历着被孤立和欺负的日子,在白晓荷重新回到学校上课以后,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始作俑者对她的欺负行为更加变本加厉。

回学校那天,同学们发现白晓荷整整瘦了一圈,面颊和眼眶四周却有些浮肿,傲气褪尽,整个人散发出死寂和消沉的氛围,对待任何人都冷漠且漫不经心。

有男生讨好地告诉她沈绮年现在的境况,颇有想为她出口恶气的意味,而白晓荷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眼神却冰冷得可怕。

明明也是风暴的中心人物,却选择了和其他人站在一起隔岸观火,不阻止亦不煽动,却像是因为恨到了极致而默许。

练习册和笔记本经常不翼而飞,椅子上被人铺满了铅笔屑,一个没注意坐下去之后,裤子后面黑了一大块,课桌抽屉里被人放了死蟑螂,各种恶劣的手段层出不穷。

而她之所以没有崩溃的原因——

“好笨。”

男生把手中的试卷卷起来,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听讲。”面对惨淡的分数,沈绮年也只能叹了口气,“这样下去,说不定连二本都上不了。”

“数学是不容易,但也没有到那么令人绝望的程度。”贝爵一边说着一边摊开考卷,拿出铅笔在复杂的多面体上开始画辅助线。

“在正三角形ABC中,E、F、P分别是AB、AC、BC边上的点,满足AE:EB=CF:FA=CP:PB=1:2……”

他一边开始复述题目,一边耐心地在草稿纸上写下解题经过,每一个简单的步骤都不跳过,即使在脑海中已经以最简单的方法抵达解题目标。

每天放学后都是如此,一对一辅导,贝爵不愧是头脑聪明的人,讲法简单易懂,并注重与类似的题目融会贯通,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辅导老师了。

而沈绮年还是会习惯性地走神。

男生遒劲的字体,下笔时笔尖摩挲纸面的沙沙声,专注垂眸的表情和解题时习惯性抿起的唇线,映入眼帘的同时镌刻于胸腔,给心脏继续起搏的能量,滚烫的蒸汽不知何时便涌上眼眶冲进鼻端,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稿纸上大颗的水渍,垂着头默默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打起精神继续听讲。

这是她十七岁与十八岁的交界处,唯一温暖的回忆。

ACT 3

离高考还有大约两个月。

自然被剥夺了参加一年一度校运会的权利,除去各种大大小小的考试与做不完的题库,唯一让高三生有所期待的便是五月四日的成人礼。

虽然逃不过致辞和宣誓一类的繁文缛节,但学校好歹人性化地安排了集体舞与晚间游园会,游园会交给高一高二年级学生布置,美其名曰庆祝青年节应该全校学生共同参与,而高三年段的每一位班主任还是都心照不宣地给予了“时间宝贵不宜参与”的暗示,却因为没有把话说死而被所有学生当成了耳旁风。

每天放学后多出一小时的集体舞排练时间,但没有人抱怨,男生女生搭档的组合总是能衍生出许多八卦与趣味,因为文科班女多男少,理科班情况又刚好相反,学校决定让每两个文理班合并之后再安排舞伴以平衡性别,所以当沈绮年与白晓荷在舞蹈教室打了照面时,场面立刻安静得有些诡异。

白晓荷只瞥了她一眼便撤走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走到了一边,仿佛沈绮年并不存在。

音乐老师根据身高高矮分配着舞伴,轮到沈绮年时,那个原本该与她搭档的男生却怎么也不愿意走到她身边来。

“老师,求你给我换一个吧,谁牵了她的手就会倒霉的!”男生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狗腿地去看白晓荷。

人群中响起哄笑。

年轻的音乐老师有些尴尬,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低垂着脑袋的沈绮年,一边轻声训斥了男生两句:“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没关系,老师。”沈绮年勉强笑了笑,有意解围,“要不,集体舞我就不参加了……”

“两个班总人数是94,如果你不参加,就有人要落单了。”

回答她的并不是音乐老师。

贝爵走到她的身边,毫不避嫌地抬起胳膊搭上沈绮年的肩膀,却不是以亲昵暧昧的姿态,歪斜的站姿略显痞气,语气轻快仿佛是她的好哥们。

“帮帮忙吧,我可不想对着空气跳舞。”他笑着看向她。

“那太好了,同学,你叫什么名字?”音乐老师明显松了口气,不等沈绮年回答,便低头在表格上写下分组名单。

戏剧化的转折让气氛变得更加微妙,显然他明白,站在她身边便是对那人最好的回击,让所有人看到她并没有被孤立。

轻快的舞曲响起,几乎所有人都遗忘了刚才的小插曲,步伐简单动作单一循环重复的舞蹈,还是有人故意跳得走了样,这个踩了那个,一群人摔得四仰八叉,又笑又闹几乎疯得脱了形。

“谢谢……”沈绮年一边僵硬地随着记忆迈出舞步,一边向对面的男生道谢。

“忍得真辛苦。”贝爵挑了挑眉。

“欸?”不明白话中所指,沈绮年抬起头去看他的双眼。

“刚才没一拳揍飞他。”马上就变成了忿忿不平的表情,似乎还在埋怨她没有与他同仇敌忾,孩子气地补充了一句,“太遗憾了!”

一不小心便笑出声来,以至于乱了步伐踩了他的脚,忙不迭地道歉让动作变得更加凌乱,最后干脆自暴自弃地笑倒在他的怀里。

渐渐热烈的气氛终于让这里成为被忽视的一隅,沈绮年笨拙地牵住男生的手勉强回忆着舞步,偶尔因为踩了脚而抬头对他说声抱歉。

而真心想要告诉他的,却始终没能开口。

——谢谢你一直在这里。

——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真的没有关系。

ACT 4

舞蹈排练结束后,大家三三两两谈笑着散去。

分道扬镳的楼梯口,贝爵对沈绮年说了句“一会儿就在这等你”,女生点了点头然后回以微笑,便各自转身回到班级收拾东西。

还没走到班级,男生忽然觉得后背被人一碰,回头一看是程衡。

“怎么?”贝爵看着这张曾经被自己痛揍过的脸,想起暴力相向之后隔天便又拍着肩膀称兄道弟,没忍住笑意挑起了唇线。

“你跟她俩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太扑朔迷离了。”程衡一副习惯性“百思不得其解”的招牌表情,目睹舞蹈教室内事情发展全过程,很难不让人好奇事情的内幕。

而贝爵又是不易亲近的人,甚至给人稍显冷漠的印象,班上真正能说得上话的,除了“官配”白晓荷,也只有程衡,因为问题太敏感,当事人亦三缄其口,所有有关于三角关系的猜测也只停留在八卦阶段,没有人敢大剌剌地跑去捋老虎须,当面问个明白。

“你还是多操心点成绩吧。”伸出食指点了点程衡的胸膛,贝爵不置可否,态度有些玩世不恭。

“你不觉得这些日子你太反常了吗?”程衡皱起了眉头,“一开始和文科班的那女生一起,后来又说和晓荷一起了,现在她俩闹翻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晓荷是受伤的那个,你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站到别人那儿去了?”

程衡一直喜欢白晓荷。

但他自知高攀不起,若是输给贝爵,心服口服。

见他认了真,贝爵沉默半晌,褪去笑意,始终没有说话。

“其实我只是来带个话。”程衡叹了口气,算是让步,“晓荷在天台等你,她说有话要跟你说,让你一定得去。”

“……知道了。”莫名其妙地便被潮水般涌来的疲惫灭了顶。

原本往教室去的脚步折了方向继续上楼,才推开天台的铁门,冷风便呼啸着朝衣领里挤进去,他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步,拉紧了围巾才迈出门槛,一抬眼便看见女生站在楼顶边缘的背影,有点危险的距离,长发被风吹得猎猎飞起。

他不敢贸然出声,只得迈开脚步在地面上擦出声响,白晓荷听见动静果然转过身来,表情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

又是日落光景。

醉人的酡红被大片的黑暗逼退,乌压压的云朵充满压迫感地笼罩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两人之间隔着五米的距离,沉默间呼吸被风扯成碎屑。

“你都听说了吧,我家里的那些事。”还是女生率先打破僵局,很轻的音量,短促的词句片段一下子便被狂风卷走,听不真切,表情像是自嘲。

“嗯……我很抱歉。”

连对方的目的都不甚明确,只能选择最官方的回答。

而女生像是没听见一般,平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的反应。

“这件事,不是她的错。”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触及了这个话题,原本像公主一样被捧在手心,人生一帆风顺,却忽然一脚踩空,受到致命般的打击,没有全面崩溃已经实属难得,其实他明白,这种时候,不应该再去要求她设身处地地为另外一个人着想。

白晓荷悄悄地握紧了双手,即使如此手心还是冰凉一片,阻止不了温度渐渐流失。

她并不是来与他谈沈绮年的事。

“什么时候出国?”没有必要迂回兜圈,这一向不是她的风格。

被她毫无预兆的转折吓了一跳,贝爵哑然几秒,才开口反问:“你听说了?”

大脑紧张地开始运作,进行所有可能性的推理,或许是校长那里传出办理休学手续的消息,想到这里,他觉得或许还能以深造来搪塞过去。

“越早越好吧,你的病不能拖。”白晓荷的声音毫无波澜起伏,直接揭穿了谜底,命中他拼命想要掩藏的真相。

太过震惊,几乎连指尖都泛出酸麻的感觉,贝爵怔在那里,眼前的女生表情平静,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玩笑成分,蚀骨的凉意让他确认这并不是梦境。

“你怎么会知道。”

半晌他才哑声开口,大脑尚且不能正常运转,关于白晓荷到底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源头无迹可寻。

“这个你不用管。”白晓荷抱起双臂,泛白的双唇有些轻微的颤抖,仍旧维持着倔强的表情,“我父亲认识美国那里的专家,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话。”

拼命维持着语气的平稳,却终究还是忍不住从胸腔泛起巨大的悲伤,化为利刃刺破平静的表面,声线失去稳定,表情从眼角开始决堤崩塌。

“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再离开这里了……”

女生含糊地开始呜咽,抬起手徒劳地遮挡住自己溃不成军的表情,最终蹲下身子,狼狈地哭得不能自已。

原本单纯美好的,我的世界。

从忽然崩塌了一角的那天起,衍生出源源不断的、噩梦般的连锁反应。

——我只是不希望你也死掉而已。

ACT 5

回家的路上,总是会开口活跃气氛的男生却意外地有些沉默。

偷偷用余光去瞥他显得心事重重的侧脸,反复了好几次对方却始终浑然未觉,沈绮年便也干脆三缄其口,不主动搭话。

有几分赌气和难过的意味。

该怎么开口,她在班级里一个人等了许久却始终没看到男生出现,忍不住上楼去找,却听见通往天台的阶梯上传来脚步声,条件反射地便闪身躲进了楼梯间,仰头去看,视线中渐渐出现贝爵修长的双腿,和女生穿着长袜和短裙的半个侧影。

贝爵和白晓荷在上一级的阶梯上站定,两个人说些什么,沈绮年并没有听清。

遮遮掩掩之间,只模糊地看见贝爵抬起手落在了白晓荷的头顶,女生垂着脸看不清表情。

鼻腔间忽地冲上几秒钟的窒息感。

她默默地下楼回到自己的教室里,若无其事地把书包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拿出来,又再度挨个放回去,百无聊赖。

十分钟后,男生出现在她的班级门口,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走吧”,便率先转身走在了前面,没有因为自己的迟来而表示抱歉。

沈绮年站起来,紧抿着双唇拿起书包跟了上去。

缄默无语的当下,只有在脑海中反复推理着所有可能性,并且不受控制地一路朝着荒唐的结论迈进,几乎绝望委屈得鼻头发酸。

而贝爵一样心事重重,并未察觉沈绮年的异样,直到和女生并肩站在熟悉的十字路口,看见信号灯由红变绿,迈开步子穿越斑马线的那一刹,自然地伸出手想要去拉她的手腕。

负面的情绪累积到了顶点,感觉到手腕处传来男生指尖的温度,她条件反射地往旁边让开一步,用力地甩掉了贝爵的手。

贝爵错愕地停住了脚步,被甩开的右手僵在半空。

绿色信号灯在不断倒数读秒,其他行人陆陆续续与两人擦肩而过。

胸腔里的浊气还在不断翻涌,几乎胀满了整个身体,沈绮年的理智被负面情绪主宰,足以让她灭顶绝望的可能性让恶意泛滥,几乎全盘否定了一切。

——明明知道我和她势同水火,是显而易见的对立面。

——明明知道我陷入的窘境都是拜她所赐。

——为什么你还会和她这样亲密?

——难道你给我的那些温暖,都是为了最终将我置于死地而埋下的伏笔?

他是她仅剩的唯一筹码,她早已经输不起了。

也许是被沈绮年反常的举动吓住,贝爵很长一段时间没能做出反应,而彼时信号灯早已完成了倒数,绿色变成了刺眼的鲜红,女生仍然垂着头站在斑马线上没有动,一辆的士向着这个方向驶来,几乎是贴着沈绮年的衣角擦了过去,从半开的车窗里响起几句难听的谩骂。

贝爵这才反应过来,强忍住后怕上前两步想要拉她回来,沈绮年却再度后退了几步,几乎站在了斑马线的中央。

马路上响起了凌乱的喇叭声。

车辆纷纷减速避让着僵立在道路中间的女生。

“沈绮年你搞什么!”

惊怒交加之下,贝爵不由得扬高了音调,车流盘桓在他们之间,无法轻易地去她身边,并且间断地阻隔着他与她遥遥相对的视线。

霓虹和车灯在夜色中泛着粗糙模糊的光,女生的表情模糊得几不可见。

“你到底喜欢我哪里——?”

几乎是声嘶力竭吼出的这句话,拖曳出长长的哭腔,混杂在凌乱的车鸣声中,执拗地到达他的耳畔,那些从一开始就拼命藏起的自卑,并没有轻易被风吹散。

“喜欢”这两个字,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过。

只有她曾经单方面地告白过。

因为不放心她所以一路尾随,变成夜路上的护花使者,然后顺理成章地发展成情侣,因为她最初的别有用心,所以心虚地从来没有怀疑过男生的动机,开始的契机是他的一句——“可以和我交往吗?”

美好得像一场骗局。

——呐,你到底喜欢我哪里?

曾经想象过,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原本该是一个怎样的情景。

是该用撒娇的语气还是略带俏皮的表情,去向男生讨一个温暖的答案,然后很自然地牵起手继续并肩而行。

而这样不断在脑海中虚构幻想的窝心片段,和开始这一切的对白。

怎么会变成质问,怎么会否决了所有的可能性变成彻底的不信任,怎么会幻化为互相伤害的利刃?

许多年后,当我再次站在和你分道扬镳的十字街头。

隔着车流去看当年站在那个时空里的、十七岁的你。

如果那时候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我一定不会就这样任性地转身离去。

我会去牵你的手,抚平你蹙起的眉头,安静地陪伴你站在那里。

或许不发一语。

因为,深爱,都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