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re growing up to be a steady man, control your emotion, forget those memories you cherished, do not look back. Just go live your own life, and remember, not all fish shall live in same ocean.
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听话,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村上春树《舞,舞,舞》
ACT 1
好不容易因为处理杂志的事情回到办公室上班,沈绮年却一整个早晨都心不在焉,慕海翔那里算是糊弄过去了,可是主编那里该怎么交代?
两边都是惹不起的人物,后者更是掌握生杀大全的顶头上司,她是新海社的编辑,不是慕海翔的经纪人,沈绮年的第一反应却是下意识地站在了慕海翔那边,事后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费解。
作品正文还未动笔,趁现在改变选题,也不是件强人所难的事,更何况事关人气与销量,新海社也承诺会对新作重金包装,作者不见得会不愿意。
沈绮年叹了口气。
明明也没接触多久,她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件事情是慕海翔不能接受的。
“沈姐。”实习编辑小雅敲了敲她办公桌上的玻璃隔板,“主编找你哦。”
“知道了。”沈绮年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然后站起身来。
忐忑地敲了敲主编室的门,得到对方允许之后推门进去,面对面带微笑的吴清译,沈绮年还是相当紧张。
“和Seafly讨论的如何了?”吴清译指了指沙发,示意她可以落座,一副想与她长谈的模样,“关于新题材,有没有好的想法?”
“主编。”沈绮年不敢坐,只得讪讪地笑了笑,说了实话,“这件事还没有什么进展。”
吴清译的表情并不意外,依旧是从容地笑着:“Seafly不是普通的作家,要让他抛弃自己原有的写作理念,的确很不容易,但是读者们的口味在变,作为一个合格的作者,就必须在作品的选题上求新求变,这对公司、作家、读者三方,都有好处。”
吴清译的口吻相当耐心。
沈绮年当然明白所谓的“商业化”,成功的例子也不在少数,无邪便是其中最为亮眼的作家之一,虽然圈内有人不屑他靠团队策划与炒作上位,但那数字庞大的码洋,足以让所有人嫉妒眼红。
“这样吧,主编。”沈绮年终于开了口,“我等一会儿就要去Seafly 家里,再给我一天时间,明天我来向您汇报结果。”
“很好。”吴清译满意地点了点头。
思绪混乱地回到办公桌前,草草地处理掉几个杂志稿件,沈绮年关了电脑,拎着提包就往菜市场冲。
买了牛肉和桂鱼,还有一些林林总总的蔬菜肉蛋,赶到慕海翔家,刚好是午饭时间。
慕海翔给她配了钥匙,沈绮年径自开门进去,见书房的门关着,便知道大作家一定正在工作。
她钻进厨房架起了锅子,一边想着该怎么跟慕海翔开口,一边祈祷这些美味可以让他的火气降低一点。
怀着内疚的心情做了一桌菜,沈绮年对自己的厨艺还是相当有信心,当她把最后一道汤摆上餐桌,书房的门开了。
“这么香!”慕海翔抻着胳膊走出来,满足地吸了吸鼻子。
“嗯,刚好可以开饭了。”沈绮年抬头看了看钟,十二点过五分,与她预计的时间差不了多少。
她一边摆着碗筷,一边偷偷观察慕海翔的脸色,后者正在兴致勃勃地清点着菜式,并直接用手捉起一只虾仁扔进了嘴里,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你这个人表面上没有什么优点,没想到厨艺还是可圈可点。”慕海翔满足地眯着双眼,回味着虾仁的鲜美,“虽然没有上得厅堂,还是可以下得厨房,娶你的人还不算瞎眼。”
“问题是没有人娶。”沈绮年一边盛汤一边自嘲。
“你?”慕海翔停下了咀嚼的动作,仿佛不太相信地挑起了眉毛,“你……怎么看也不会小于25岁吧?这个年纪的女人,不是都该嫁人了吗?”
“大作家,你是在山洞里蛰伏太久了吗?”沈绮年无奈地托腮,“这年头最多的就是剩女了,三十几岁嫁不出去的大有人在。”
而且,如果在此高龄还不小心遇到渣男,才是最大的人生悲剧。
对于这个话题,其实沈绮年有许多谈资,却因为心里有事而显得心不在焉,好在慕海翔也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抓起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
沈绮年一边埋头扒饭,一边想该如何将修改选题的事告诉慕海翔,想到这位大爷各种可能出现的反应,她紧张得几乎握不稳筷子。
眼看慕海翔一碗饭已经吃得见了底,沈绮年壮士断腕一般地抬起头,才刚要开口,却被慕海翔抢了先。
“故事大纲改得差不多了。”他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开头楔子也写好了,今天早上难得的好状态。”
错过了打断他的最好时机,沈绮年只得默默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慕海翔却滔滔不绝地开始描述修改之后的故事大纲,说到情节**处,兴奋得双眼发亮。
故事说毕,看到他如孩童一般等待她给予肯定的表情时,沈绮年一颗始终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腔里。
她总算做出了决定。
“相当精彩。”沈绮年笑起来,还应景地鼓了鼓掌。
“没错吧!”慕海翔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捶大腿然后爽朗地笑出声来。
见过他拧着眉头充满攻击性的模样,见过他眼神戏谑吊儿郎当的模样,见过他大耍无赖孩子气的模样,唯一未曾领略的,是眼前这毫无防备的笑容,明亮得仿佛会发光。
沈绮年匆匆吃完剩下的饭,手脚麻利地将碗碟收到了水槽里,拎起了挎包对慕海翔说道:“我回一趟公司。”
ACT 2
再次面对吴清译,沈绮年已经坦然了许多。
“主编,请再给Seafly一次机会。”沈绮年看着吴清译的双眼,郑重其事地说道。
吴清译双手交握坐在那里,一派温和的表情令人看不出他的情绪端倪,他盯着沈绮年看了几秒,然后直起身子,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是个专业的编辑,所有的利害我都对你分析过了,该说的我都说了,相信你也明白。”
“是。”沈绮年点了点头。
“好,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吴清译的背脊重新靠上椅背,习惯性的笑意从唇角褪去,郑重其事的表情还是相当具有威慑力,“如果Seafly 的这本新书销量不尽人意,你要以什么样的方式给公司一个交代呢?”
沈绮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侧的右手紧张地握起,手心里全是滑腻的汗水。
“如果这次Seafly的新书销量不及无邪,那么我愿意引咎辞职。”
撂下这样的大话,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即使是主编也只能让她放手去做。
从主编室出来,沈绮年才发觉自己的衬衣后心竟然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头还晕乎乎的,只觉得刚才空气稀薄,大脑缺氧,这会儿全部的理智才渐渐回到原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要失业了。
好不容易摸爬滚打一路走到现在,她竟然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作家跟顶头上司叫板,还把大好的前途一并搭进去了,沈绮年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到底是不是被什么玩意儿给附身了。
于是,这一整个下午,沈绮年的工作效率都相当低下,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间,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之后,才发现自己连晚饭食材都忘了买。
“哟,你回来啦。”小毛头窝在沙发上对她打着招呼,手上还拿着一本书。
“你在看什么?”沈绮年放下挎包,好奇地走过去看。
红黑交错的充满设计感的封面,沈绮年曾经酷爱的睡前故事,Seafly 的长篇小说《彻夜谋杀》。
“你看得懂?”沈绮年露出惊诧且不信任的表情。
暂且不说故事里让脑细胞前仆后继阵亡的推理情节,那些复杂的文字和修辞手法,一个七岁小孩哪里能看明白。
“不错的故事。”小贝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推理过程稍显中规中矩,却胜在最后剧情的反转,出乎意料。”
说着说着,居然发展成想跟她讨论故事情节的趋势。
“抱歉,我现在暂时没心情谈这个。”沈绮年实在无暇追究这个七岁小孩到底是怎么看完一本如此艰深的长篇小说,现在这种非常时期,光是看到Seafly这个名字,就让她头大如斗。
“你怎么啦?”小贝放下书,撑住下巴看着沈绮年仰面倒在了沙发上。
沈绮年翻过身来,拿起那本《彻夜谋杀》,指着作者的大名,无限哀怨:“还不都是这家伙害的。”
明明只是一个七岁小孩,幼稚、不可爱,还老是喜欢装深沉,沈绮年却总是对他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在他面前仿佛可以卸下一切伪装,吐槽上司、八卦朋友、说些不同于场面之上的任性的话。
事实证明,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所以,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Seafly没信心?”听完沈绮年的担忧,小贝笑起来。
“欸?”沈绮年愣了一下。
“能写出这种作品的人,不会随随便便就让你失望的。”小贝把《彻夜谋杀》从她手里抽走,饶有兴致地翻开了扉页,“它值得读第二遍。”
“好吧。”沈绮年也笑了。
反正没有回头路,索性只有相信同伴,放手一搏。
“既然你找到精神食粮,那么晚上吃泡面可以吗?”沈绮年站起身来,虽然状况并没有改善,晚餐也只有泡面,但是心情却莫名其妙地变好了一些。
“……这笔帐是不是也该算在Seafly头上?”小毛头显然对泡面很不满。
“不要挑剔了,我会帮你多加一颗荷包蛋的。”沈绮年对他做了个鬼脸,便向厨房走去。
看着她重新注满元气的表情,小贝也不禁露出笑容,厨房很快便传来泡面的香味,他却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看着小说的封面发起呆来。
“Seafly……吗?”
ACT 3
虽然沈绮年已经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但悲剧的是,慕海翔下笔如神助的好状态却没能延续太久。
“这样不行。”慕海翔烦躁地抬起手拨弄着原本就已经足够乱的头发,嘴里喃喃自语,“这样的伏笔埋得太浅了。”
沈绮年坐在他身后,读着刚刚新鲜出炉的一张印满铅字的A4打印纸,皱着眉头发表意见:“其实我觉得没那么糟啊。”
慕海翔站起身来,抽过沈绮年手中的打印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拗不过这个对文字几近苛求的偏执狂,沈绮年叹了口气,只好默默地看着他在书桌前重复敲打键盘、叹气、捶桌子、砸鼠标这一系列动作。
但这至少说明小贝说的都是对的,Seafly不会随随便便让读者失望。
正径自发着呆,慕海翔忽然甩上笔记本,“啪”的一声让沈绮年吓了一跳,循声看去,慕海翔一张脸阴沉得可怕,浑身都是电闪雷鸣低气压,她本能地站起身来想要逃跑避难,慕海翔却开口了。
“去订两张一周后飞台湾的机票。”不容置喙的口吻。
“……欸?”对于这样突如其来的指令,沈绮年明显有些摸不着头脑。
“换个环境,在这里写出来的东西,根本不能看。”慕海翔拧着眉头,不耐烦地解释道。
“所以,两张机票,是你和谁去?”沈绮年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话音一落,不小心瞥见慕海翔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立刻油然而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需要家政妇和煮饭婆!”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慕海翔的毒舌威力翻倍,“这两者你刚好都可以胜任。”
“好吧……可是,我没有通行证,不能随便去台湾。”对于自己的专业被侮辱这件事,沈绮年没胆正面还击,只好消极抵抗。
“准备好你的个人资料,一周内我托人搞定。”神通广大的作家大人根本没有给她留后路。
“可是……”沈绮年还想再挣扎,“可是,我家里还有一个小孩需要照顾!”
这句话显然太容易让人会错意。
“……你都有小孩了?”百转千回的狗血故事情节在大作家想象力丰富的脑子里咆哮而过。
“……你误会了。”沈绮年扶额,不得已地开始解释捡到小贝的经过。
“所以,你说这个孩子身份不明,父母不明,即使要一起带去,也会因为资料不全而没办法办手续?”慕海翔拧着眉头重复着沈绮年方才对他强调的重点,并下了批注,“怎么会有这种小孩。”
沈绮年摊了摊手,表示无奈。
这下子总能打消他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吧。
“我去把我侄儿的资料证件借来,七八岁的小男孩长得都差不多。”
慕海翔不愧是天马行空的幻想家,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好吧……”沈绮年叹了口气,搬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我要回家问问他的意见。”
于是,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小贝身上的沈绮年,出乎意料地遭到了打击。
“去啊,为什么不去。”小毛头坐在沙发上摇晃着双腿,居然还表现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可是到时候你要用别人的身份过海关和安检哦,你不怕被警察叔叔抓起来吗?”沈绮年还在用吓唬小孩的口吻做着最后的困兽之斗。
“怕什么,有未成年人保护法。”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相当自嘲的口吻,小贝跳下沙发,丢给她一记坏笑,“你可以开始准备个人资料了。”
“……”这臭小孩真的不是慕海翔的缩小版吗?
面对一大一小两位混世魔王的夹击,沈绮年只有举手投降的份,因为慕海翔提前打了招呼,向公司请假的过程格外顺利,每个同事都羡慕沈绮年假公济私的假期,只有她自己知道作为一名家政妇和煮饭婆的辛酸。
一个星期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出行当天,慕海翔果然办妥了所有手续,效率之高令人咂舌,上午十点半的航班直飞台北,沈绮年不敢怠慢,九点便领着小贝来到了机场国际出发大厅,呵欠连天地等了半小时,才看到戴着鸭舌帽的慕海翔拖着黑色的行李箱不慌不忙地走来。
“还有半小时就登机了!”相对于慕海翔的悠哉,沈绮年表现得相当紧张,因为有很强的时间观念,她总是习惯提前到达约定的地点,很少爽约或迟到。
“不用急。”慕海翔打了个呵欠,低下头刚好对上小贝的目光,后者也在好奇地打量着他。
“哟,你就是那个问题儿童?”毒舌之王即使对待小孩也不手软。
“嗯,彼此彼此。”小贝露出无辜的笑容,不着痕迹地反击。
隐约察觉到这两个幼稚鬼之间奇怪的气流,沈绮年一边讪笑着说“你们两个果然很投缘”一边若无其事地将两人拉开。
人来人往的国际出发大厅。
一架从美国洛杉矶飞往当地的客机刚刚落地。
萧寒烈随着人潮从国际到达厅出口缓步而出,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开机之后打给了助理,因为路上堵车,助理还要十分钟后才会到,他皱着眉头抬手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将行李箱靠在墙边,然后坐了下来。
或许是还未适应时差的缘故,太过困倦以至于眼前不时泛过模糊的光点,不远处的国际出发厅,有一男一女和一个孩子正在嬉闹,看起来像一家三口,萧寒烈只觉得那穿着米色娃娃衫和牛仔七分裤的背影如此熟悉,像极了几年前刚刚从大学毕业的沈绮年。
正要撤回视线,女子略显亲昵地捶了一下男子的手臂,然后笑着转过脸来。
冰冷即刻占据了每一个神经末梢。
而击垮他的不是沈绮年与那个男子并肩的模样,而是她脸上耀眼的笑容。
在一起的那些年,像普通恋人那样每周见面,每天通电话,发睡前短信,像普通恋人那样牵手、拥抱和接吻,以前只觉得踏实安心,现在回想起来,竟然都是例行公事的记忆,一直以来她总是温婉得体,从不刁蛮地要求他什么,她对自己撒娇的印象更是从来没有,几乎忘记了她的性格里还藏有活泼的成分。
那句冷冽的“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犹在耳畔。
深埋的恶意终于破土而出,疯狂地长出淬满毒液的尖锐枝桠,贯穿心脏却早已没了痛楚,只感觉到它冰冷且挣扎地起搏。
萧寒烈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拖着行李箱径自走出到达厅大门,握住手机的指节泛白,调出通话记录摁下了拨出键。
短暂的彩铃声后那端有人接听,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板地响起:“前阵子拜托你调查的那个人,有消息了吗?”
ACT 4
飞机顺利降落在台北桃园机场,取了行李出关之后,琳琅满目的免税商品勾起了沈绮年蠢蠢欲动的购物欲,小贝也好奇地东张西望,只有慕海翔心无旁骛,轻车熟路地拽着沈绮年的胳膊往外走。
玻璃门刚一滑开,一股热浪即刻扑面而来,宝岛的夏末正午,阳光毫不含糊地大面积暴晒着所有目及之处,鼻尖嗅到柏油马路的气味,抬头看去,天空并不如想象中的湛蓝。
慕海翔才刚刚摸出手机,便有一个穿着桃红色小可爱的年轻女生满面笑容地上来搭腔。
“Seafly老师!”带着台湾女孩特有的腔调和一份自来熟的亲切感,“老师你好,我是金星社的实习编辑Amy。”
“你好。”慕海翔点了点头。
沈绮年知道,金星社一直负责慕海翔所有作品的繁体版权发行,眼下他的新作即将出版,其他几家都虎视眈眈,准备在第一时间争夺繁体版权,而如今畅销书作家莅临台湾,为了留住人,无论如何都要奉为上宾,好好接待。
“这两位是老师的夫人和孩子吗?”Amy发出夸张的惊叹,“夫人好年轻漂亮!”
沈绮年的脸僵了,小贝却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别过头去偷笑出声。
“你没听说过我还没结婚吗?”慕海翔倒是不紧不慢地开始拆台。
“呃……”Amy这才晓得自己刚才说错话,因为太过年轻,不晓得该怎么圆场,眼看气氛变得有点尴尬,慕海翔指了指沈绮年和小贝,再次开口道:
“家政妇和拖油瓶。”
沈绮年条件反射地就给了慕海翔一个肘击。
虽然被慕海翔轻巧地闪过,气氛却成功地被缓和,Amy也恢复了开朗笑出声来:“总之大家都是朋友嘛,来,这边坐车!”
在慕海翔的安排当中,他们只会在台北逗留一晚,明天一早便驱车前往垦丁。
“为什么不在台北多留几天?”坐在小面包车的后座上,沈绮年一边看着窗外街景,一边跟前座的慕海翔小声打着商量。
小贝坐在沈绮年旁边,垂首研究着台北市旅游地图。
“台北有什么好玩的。”慕海翔哼了一声。
“有啊,101大楼,士林夜市,阳明山,渔人码头……”显然沈绮年事先做过了功课。
“你又不是来观光的。”再次暗示她只是个家政妇+煮饭婆的事实。
“凭什么!你又不发我工资!”沈绮年相当忿忿不平。
“你那点工资,用食宿机票钱抵了都还欠我一大笔!”算起账来慕海翔毫不含糊。
“……”好吧,她又输了,只好气鼓鼓地转向身边的小毛头,“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比起台北,我也想早点去垦丁。”小贝耸了耸肩,对沈绮年露出抱歉的笑容。
“我不要跟你们说话了。”一个是撒旦转世,一个吃里扒外,沈绮年憋着一口恶气把视线扔向了窗外。
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小贝笑起来。
即使是佯怒也好,重逢以来,第一次见她这样生机勃勃的样子,这些年几乎已经不见了的率性在渐渐苏醒,恍惚间她还是十年前的高中生模样,鼓着嘴巴瞪圆了双眼任性地对他生气。
回忆里有一条路,始终通往曾经。
曾经承载过我们所有回忆的城市,曾经站在夕阳下等我的你,曾经刻满心事的课桌椅,曾经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曾经要一起去看海的约定。
——抱歉曾经没能履行。
ACT 5
因为事先预约,三人顺利地在酒店Check in,只不过在分房间的时候出了个小插曲,小贝理所当然地跟在沈绮年身后,却被慕海翔揪着领子拉到自己身边。
“你跟我住。”不容反抗的口吻。
小贝撇了撇嘴,看向沈绮年的方向像是求助,沈绮年幸灾乐祸地学着他的模样耸了耸肩:“比起跟你住,我更想一个人住。”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小毛头垂头丧气的模样喜感十足。
将房卡分别交到慕海翔和沈绮年手里,Amy依旧是一副元气满满笑容可掬的模样:“那么请老师好好休息,等晚餐时间我再来接老师和沈小姐,以及这位小朋友一起去吃饭,老师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我可以先做安排哦。”
“这家伙不是想去夜市吗。”慕海翔扫了沈绮年一眼。
沈绮年受宠若惊,发现Amy正征询地看着自己,连忙点了点头:“我都可以的。”
“那么,六点半我在大堂等你们哦。”Amy点了点头,说话习惯性地带着可爱的尾音。
拖着行李乘电梯上楼,小贝被慕海翔拽着不放,沈绮年乐得清闲,来到房间之后便痛快地冲了个热水澡,靠在床边打开电视看着综艺,糊里糊涂地便睡着了。
综艺节目里,主持人还在聒噪地调侃着某一位嘉宾。
空调间歇性地发出轻微的隆隆声。
阳光切着锐角斜照进来,在梳妆台前的地毯上烙下暖融融的坑洞。
——“毕业那天,一起去海边等日出吧。”
记忆里,十几岁的自己曾经这样对某个人说道。
在无数少女漫画和偶像剧以及言情小说里被无限放大的美好桥段,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体验一番,蝉鸣唧唧的六月初夏,少年模糊的侧脸始终无法在视野中对焦。
她始终想不起他是如何回答自己的。
抑或是,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少年模糊的侧脸仿佛只是剪影,黑色的火焰吞噬着轮廓边缘,渐渐分化溶解为破碎残像,一场大雨冲刷了灰烬,世界变成漫无边际的水域,蚕食所有空气,几乎溺毙无法呼吸。
远处响起细微嘈杂的声响,断断续续地牵引着她的神经,额头上传来温暖的触感,汪洋大海瞬息褪去,大口喘息的同时,双眼被光线撑开,梦境终于瓦解崩塌。
“没有发烧。”
耳畔有人在说。
她动了动手指,才迟钝地感觉到枕巾冰凉,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脸颊上,才换的衣服竟然已经被汗水浸湿了,沈绮年叹了口气,只感觉全身都虚脱了,转过脸去,只见小贝和慕海翔一前一后地站在那里,立刻吓了一大跳。
“你们怎么进来的?”紧张得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你神经可以再大条一点,门没关好都不知道。”慕海翔没好气地开口,“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你都没接,还以为你被人贩子绑架了。”
沈绮年怔了半晌,才晓得去摸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果然有三个未接来电。
“你脸色好差,做噩梦了吧。”小贝个子矮,刚好能看到沈绮年低着头的模样,眼眶微微红肿仿佛哭过,头发凌乱的模样有些狼狈,“还要去夜市吗?”
“几点了?”她这才发现天色居然已经暗了,电视里开始播放娱乐新闻。
“六点四十。”慕海翔点醒她已经迟到的事实。
“……抱歉,你们先下去,别让Amy等太久,我十分钟后就到!”沈绮年赶紧将两人轰出房间,钻进洗手间七手八脚地开始洗脸梳头和换衣。
即使知道要赶快搞定一切,沈绮年还是在看见镜中的自己时,恍惚了神情。
动作渐渐停滞下来,脑子里的混沌渐渐散去,却怎么也回忆不起那个梦的内容。
到底是多么悲伤的事情,以至于她沉溺在那个世界里失去了逃生的能力,需要别人救赎和唤醒?
ACT 6
士林夜市比沈绮年想象中要大得多。
即使不是周末,人也多得摩肩接踵,即使她不敢懈怠地抓紧了小贝的手,生怕他走丢,时不时地回头去看。
Amy带着慕海翔走在前面,忙不迭地介绍着路边各种特色小吃,慕海翔一边听着,一边回头去找沈绮年是不是还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隔着不过四五米的距离,人流交汇的间隙,沈绮年总是能看见他的深蓝色衬衣在视线里晃动,偶尔会刻意停下步子,确认她跟在身后,才继续前进。
Amy买来了海鲜烧烤和木瓜牛奶,说是特色一定要尝,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小的圆桌上,另外点了排骨酥汤和牛肉面,流汗浃背地吃着,也顾不上谈天。食物的香气,隔壁海蛎煎小店里传来的油烹声,孩子们嬉闹的声音,各色的棒冰,夜空下悬挂着的廉价彩灯……这是属于这一年夏天的记忆。
莫名其妙便铭刻在心底。
一碗面吃得见底,沈绮年忽然觉得有些内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说了句“我去洗手间”,Amy便也跟着站起来,笑容可爱地说:“我带你去吧。”
见她还有半碗面没有吃完,沈绮年摆了摆手:“不用了,刚才听老板说就在这条路的拐角处,我去去就来。”
Amy没有再坚持,点了点头坐下来,慕海翔和小贝也还在埋头苦吃,沈绮年穿过人群向着小路尽头走去,却发现唯一一个公厕人满为患,一时半会儿排不到她,沈绮年只好硬着头皮向隔壁店主打听哪里还有其他的厕所。
得到的回答是:有是有,只不过离这里有点远,有点绕。
沈绮年自认不是路痴,她记下了店主说的方位,穿过两个小型十字街口,总算找到了解决内急的地方,出来之后心情轻松不少,沿路回去时路旁的许多摊点看得她眼花缭乱,精巧的手工艺礼品吸引她驻足把玩,兴致勃勃地一路逛过去,浑然不觉早已偏离了原来的方向,等回过神来,眼前已然是一片陌生的世界。
一张张陌生的脸带着各式各样的笑容从她眼前掠过。
忽然意识到自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所有令她安心和熟悉的人都不在这里,那个梦境遗留的恐惧卷土重来,她慌张地加快了脚步想要找回正确的路途,却脚下一崴摔倒在地。
“怎么了,小姐没事吧?”
“能站起来吗?”
有热心的人立刻围上来帮忙。
莫名其妙就被负面情绪倾覆灭顶,沈绮年把头埋在胸前,拒绝所有人的搀扶,用力地咬住嘴唇,还是止不住从喉咙深处翻涌而上的呜咽。
——“果然,全世界只有我知道你被困在这里。”
——“总是学不会怎么主动寻求帮助,总是在等待别人伸出援手,如果我不在你该怎么办?”
被回忆用力拖曳险些崩溃的间隙,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她的发顶,夹杂喘息的稚嫩声音在耳畔轻轻绽开,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找到你了。”
小贝的手并没有马上离开,伴随着散去的尾音,他轻轻地揉了揉沈绮年的发顶。
悲伤在这一刻戛然而止,熟悉的力道挟着惊人的安心感逆转了过去的遥不可及,随之而来的却是漫无边际的茫然失措,沈绮年握住小贝的手坐在那里,然后默默地抬起手,抹去眼底那些仍未散去的湿气。
慕海翔站在道路尽头。
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不该贸然介入那样的画面。
明明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这一刻却拥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气场,一开始就是他坚持说要去找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慌了手脚,将一头雾水的Amy扔在那里便分头去找。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
沈绮年的膝盖擦破了皮,站起来时有些吃力,小贝试着去扶,可一个七岁的小孩能有多大的助力,稚气的面庞忽然变得有些丧气,紧抿的唇线两端淀下浅浅的阴影。
沈绮年低着头迈出第一步,膝盖的动作牵动伤口让她不由得皱眉,还未迈出第二步便忽然被人扯住了胳膊,诧异地抬起头,却见慕海翔背对着她蹲下身来。
“欸?”
第一反应居然是“我在做梦并且是噩梦”。
“快点上来!我腿很酸!”恶狠狠的语气,却透着欲盖弥彰的心虚,青年梗着脖子不肯回头,将脸上缓慢燃起的红热归咎于下蹲的动作。
沈绮年忽然就觉得进退两难,下意识便求助般地去看站在身边的小贝。
小毛头挽起笑容,眉头舒展开来,冲着那宽阔的背脊挑了挑下巴:“不要逞强。”
看着那始终维持着半蹲姿势的背影,心底忽然就崩陷一块,她犹豫地抬起手分别越过他的脖颈两边,小心翼翼地将身体靠近他的背脊。
慕海翔看起来很瘦,没想到背起沈绮年来却也没花几分力气。
耳畔还是吵吵嚷嚷的夜市背景,廉价的彩灯忽然就变得触手可及,擦肩而过的行人会偶尔对她投来善意的目光,呼吸间尽是奶茶和水果的甜香,所有的一切都在渐渐与美好靠近。
要不是那通电话的话。
液晶屏幕上跳跃着“韩妮嘉”三个字,还有她摆出V手势的自拍照片,沈绮年不假思索地接了起来,微笑着寒暄:“妮嘉啊,我现在人在外地,漫游好贵,有急事吗?”
“绮年,你……有贝爵的消息了吗?”韩妮嘉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不知道是信号不稳,还是因为犹豫。
猝不及防地听见这个名字,心底还是蓦地一跳,沈绮年极力掩饰起自己唇畔变得僵硬的弧线,尽量以轻松的口吻回答道:“没有呢。”
而第六感却在疯狂地叫嚣,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韩妮嘉专程打来这通电话,并不是为了问自己这个问题。
手中的电话忽然变得可怕,仿佛下一秒便会变成吞天噬日的怪物,沈绮年来不及摁掉这通电话,韩妮嘉的声音便挟着电波转换时冰冷的啸鸣音,直达耳畔。
“贝爵,他已经去世了。”
——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决定留下,却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不告而别。
从那天起再也无法面对毫无征兆的别离,没能生成抗体,至今心有余悸。
回首是你给我的那些鲜活的青春回忆,现实却是已成黑白的你。
这就是我永远活在十八岁那年夏季、拒绝未来靠近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