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ing in love with you is a voyage to a remote exotic land, the journey fills me with joy, though I know in my heart that I don't stand a chance, to put down my roots there.

跟你的恋爱啊,好像是去一个遥远的异国旅行,沿路都很开心,就算心里知道,绝对没有机会,在那里定居。

——蔡康永《给未知恋人的爱情短信》ACT 1

在垦丁已经将近一个月,天气没有辜负度假的心情,始终放晴。

每当慕海翔在家庭旅馆里写稿时,沈绮年便会独自到旅馆外的沙滩上散步,偶尔也下海游泳,却并不当做是运动。

耳朵微微潜入在海平面以下,聆听波涛之下那个世界缓慢的脉动,可以闭着眼睛,静静地浮在微波之上,然后海浪一波一波,把失重的身体送上沙滩。

小心地睁眼,看见天边像珍珠母贝一样、折射着彩色亮光的云朵,想象得到,云层之上,阳光铺陈开来的那个绮丽新世界。

天堂。

沙滩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在海浪间浮游的纤细身影,一时间居然颇为默契地面面相觑。

这些日子以来,小贝发现只要沈绮年心情低落的时候,都会独自去游泳,他没想到的是常常埋首写作的慕海翔也发现了这件事。

“喂,你去叫她上来吃饭。”慕海翔把皮球踢给了小贝。

“你为什么不去?”虽然身高差了一大截,但是气场毫不逊色,小贝漫不经心地与他对视着,仿佛笃定了要看哪一方先认输。

慕海翔竟然被看得心里发虚,率先撇开目光,黑着脸直着嗓子说道:“你一个小孩子,卖个萌装个可爱就搞定了,老子根本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那张脸好吗!”

初到台湾那晚,在夜市接了那通电话之后,沈绮年就变得格外的沉默。

不仅仅是话变得少了,连双眼当中的神采都在一并消失。

来到垦丁之后,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照顾慕海翔的饮食起居,阅读他写完的稿子并与他商讨修改意见,偶尔出门也就呆在这片海滩,隔着一条窄小的马路,推开窗便能看见她的身影,从来不走远,仿佛并不想让人担心。

可是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放心不下。

慕海翔曾经别扭地旁敲侧击过那通电话的内容,而沈绮年只是表情平静地说“只是听到一位故人的消息罢了”,然后低头继续看他的稿子,表情专注,却再也翻不到下一页。

她都快变成他的心病了。

看着慕海翔垮着脸的表情,小贝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写言情小说了。”

“你什么意思?”慕海翔拧着眉毛。

这一个月来,小贝将慕海翔对沈绮年的关心看在眼里,虽然他的关心充满着别扭和不坦率,但在一个局外人的眼里却是证据确凿,恐怕那家伙对沈绮年的关注已经超出了预期,而本人却浑然不觉,反而充满了排斥,简直迟钝得令人发指。

“在意的话,就直接去问本人啊。”小贝抱着双臂,老神在在,“女孩子家的心思不是写小说,绞尽脑汁地想象就能看出端倪的。”

“你一个小毛孩懂什么。”慕海翔下意识地反驳,却被小贝超龄的吐槽呛得心惊肉跳,急急补上一句“想跟我谈女人,再等二十年吧”便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小贝站在那里,看着慕海翔朝着沈绮年的方向走,背影看上去潇洒,步伐也毫不拖沓,却莫名其妙带着一种令人忍俊不禁的心虚感,唇畔泛起笑容的同时,眸中的神采渐渐黯淡。

“二十年吗……”

不由得喃喃出声。

他只剩下七年时间。

明明早已知道那个确切的日期,也曾经因为离开她的身边而度日如年,眼下却觉得那场早已被设定好的终结,逼近得太过迅速,令人怅然若失,措手不及。

海风撩动头顶棕榈,阳光漏过横竖交错的树影落进眼睛里,他眨了眨眼然后回过身来,一片湛蓝的背景里,沈绮年与慕海翔一前一后地向自己的方向走来,慕海翔一脸别扭地把浴巾扔到了沈绮年的头上,后者手忙脚乱地扯下来,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用力地瞪向始作俑者。

“喂,小鬼,回去了。”

还未回过神,便听到慕海翔大声地冲这个方向喊道。

小贝弯腰拎起自己的拖鞋,懒洋洋地应了声,伸了个懒腰便向他们走去,却始终走得很慢,仿佛刻意要保持距离一般。

海浪声声入耳。

两小时过后,已是黄昏。

微妙的逆光位置,夕阳下的滩涂远远望去仿佛油彩涂就。沈绮年站在阳台上,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起,无意间抬起头便再也移不开目光,手中轻握的一只袜子被风吹落,阳台的门被推开,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抓住了那只袜子。

“你又在发呆啊。”小贝一边说着,一边将袜子交还到沈绮年手中,拖过放在角落的木凳,面朝大海的方向坐了下来。

“你跑到这里来干吗?”沈绮年将最后一双袜子夹好,也来到小贝的身边,蹲下来。

“那家伙的新书好像快要完成了。”答非所问地接话,晃着两条小腿的模样看起来没心没肺。

“嗯。”

“我们大概也快要离开这里了吧。”

“嗯……”

“有点舍不得告别,海真是漂亮。”

“……”

没有等到她的应答,他回过头去,却看见沈绮年用手背揉眼的动作。

略带双关的陈述句,都能轻易击溃她粉饰太平的表情,“离开”和“告别”已经变成了足以让情绪翻天覆地的咒语,然而只有撕裂结痂,才能重新让伤口痊愈。

过去她一直在逃避,催眠自己其实已经在逐渐被时间治愈,她只是缺乏一个面对现实的契机。

他不会告诉她,是他自己打了电话让远在美国的父母向同窗透露他已经去世的消息,再经由韩妮嘉转述给了沈绮年。

“又想起那位‘故人’了?”他故作若无其事地问了句。

这是沈绮年这些日子用以搪塞他们的借口。

却也不是借口。

“我一直在想,当年他为什么要突然消失了呢。”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经就地坐了下来,双手抱膝的姿势,红着鼻尖的模样都像极了十七岁那年背负着希望与绝望过日子的少女,“我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呢,他竟然真的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

他沉默着听她混杂着啜泣的抱怨,面对夕阳安静地坐着。

“憧憬着未来却忽然发觉终点消失了的那种感觉,过去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全部都变得不真实的感觉……糟糕透了……”

“早知如此,一开始就不要接近我啊!”

“我一直过得很好,要不是遇上渣男,我早就结婚了!”

“我才不会等你呢。”不知道什么时候第三人称变成了第二人称,她抹掉眼泪,哽着嗓子赌气一般地喊着,“我才没有等你呢!”

……

遥远的海平面,日月双悬。

酡红与银白的光芒交织在一处,而光明和影子却永远不会交融。

泪水汩汩地从指缝中落下来,她与回忆里的少年天人永隔,哭得痛快淋漓,却没看到那个始终安静地坐在她身畔的七岁男孩,用力地咬住了嘴唇,泪流满面。

ACT 2

慕海翔的新书写作终于告一段落,只差文字润色和结局尚需推敲。

公司那边也再三催促,要求沈绮年尽快回归岗位,三个人匆匆忙忙地订了机票,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下了飞机,沈绮年才刚打开手机,便接到家中来电,怔了两秒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沈妈妈的声音。

“绮年呐,今晚回家吃个饭,把你男朋友也带过来。”

熟悉的语气,伴随着嘈杂的油烹声,沈绮年心中微暖,却在听及“男朋友”三个字时心虚地皱起了眉头。

她和萧寒烈分手的事还没告诉自家二老,最初是生怕父母无法接受他们认可并信赖的准女婿其实是个渣男的事实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后来因为小贝的出现和担任慕海翔的责编,忙得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变身哪吒,自然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眼下慕海翔新书即将出版,可以预见接下来一段日子的手忙脚乱,如果单枪匹马赴约,免不了被追问萧寒烈的去向,她并不想隐瞒真相,却害怕父母又火急火燎地开始张罗相亲,沈绮年权衡再三,刚打算开口拒绝母亲的提议,电话那端却又说话了:“你姐和你姐夫难得回来,赶紧回来聚聚。”

拒绝的话就这样被生生吞了回去。

“知道了,晚上见,需要带点什么东西过去吗?”

“不用瞎忙,把人带到就行。”沈妈妈的语气中带着笑意,“你爸在煲汤,我也不和你说了,锅要糊了!”

沈绮年还未回答,那端便传来突兀的收线声,她瞪着暗下去的电话屏幕,叹了口气。

“干吗,一脸菜色。”

刚才去传送带等待托运行李的慕海翔任劳任怨地拖着两个行李箱向她走过来。

沈绮年抬起眼来盯着慕海翔,幽幽冒着青光的目光让慕海翔背脊发毛,下意识做出防御动作:“你想干吗!”

不输给萧寒烈的外形,工作虽然不算稳定但收入可观,性格虽然很烂但应该不至于不会演戏,更重要的是年龄相仿,彼此也还算熟悉。

“你帮我个忙?”沈绮年试探地挑眉。

“什么?”慕海翔的警惕性相当高,沈绮年的眼神让他莫名其妙有种待宰待售的感觉。

“当我的男朋友。”她抱着双臂,开门见山。

话音一落,不仅是慕海翔石化了,连一旁不明真相的小贝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当然不是真的,只是为了应付家人而已。”沈绮年投降一般地举起了双手,“我不想相亲,而且,我的眼光也不至于这么差啊。”

后半句明显带了丝恶作剧的意味,听的人却认真了,马上暴跳如雷:“你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吗!”

“你就当做是免费蹭一顿晚饭好了。”沈绮年四两拨千斤,也无所谓慕海翔能不能讨沈家二老欢心了,表现得好的话自然顺利过关,要是不慎暴露本性,将来“甩了他”也有借口对父母交代。

兵分两路回到落脚的地方放下行李,沈绮年理所当然地带着小贝一起出了门,路上有点堵车,坐的士花了四十分钟才到,熟悉的旧式小区,墙面斑驳的公寓楼,树木却参天蔽日郁郁葱葱,迎面而来都是熟悉的气息,沈绮年牵着小贝下车,低头看了看表,晚上六点十五分。

在充分做好了那位大牌临演严重迟到或是放她鸽子的心理准备之后,蓦地抬头竟然看见慕海翔两手拎着东西站在她家公寓楼下的画面,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啧,慢死了。”

带着怨气的吼声绝对不是幻听。

“你带了什么?”沈绮年走上前,低头去看慕海翔手中的袋子。

竟然是高档茶叶和洋酒。

“从前别人送的,顺手带出来而已,哪有空手进门又蹭吃蹭喝的道理。”在沈绮年开口之前,慕海翔振振有词,表情却颇不自然。

不仅没迟到,反而还做足了准备工作,沈绮年惊叹之余,不禁想起一个多月以前他们初识的情景,那时候她还战战兢兢如临大敌,恨不得一天三柱高香奉若神明,现在却早已看穿他媲美顽劣孩童的本性,不仅能随意吐槽,毒舌互损,偶尔还会占上风。

真是意料之外的发展。

敲开了家门,两大一小的组合俨然一家三口,前来开门的沈华年愣了许久,直到沈绮年笑着叫了一声“姐”,才像被感染一般地笑了起来,侧身将三人让进了玄关。

“妈,绮年回来了。”

沈华年冲着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句,回答她的只有切菜声和油烹声此起彼伏,沈绮年这才注意到沈华年穿着围裙,她连忙说道:“不用招呼我们了,你快去帮忙吧,我一会儿也去。”

“行,茶几上有糖果饼干,你们饿了随便先吃点,你姐夫带着宝宝在客厅玩呢。”沈华年话音刚落,沈绮年便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小肉团儿一步三颠地跑了过来,她下意识蹲下身子伸出了双手,小肉团儿立刻落在了她的怀里,发出响亮的“咯咯”笑声。

“哈,小本杰明,比上次重了不少呢。”沈绮年抱着漂亮的混血娃娃站起身来,恰好与追着宝宝来到玄关的姐夫打了个照面。

当年因为与导师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还间接导致了师母的死亡,虽然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但这一段过去称得上不堪回首,沈华年的身心皆遭到重创,未毕业便办理了退学手续,在家休养了一年有余,然后申请到了澳洲昆士兰大学的硕士研究生Offer,学校提供全额奖学金。

沈华年走得毫不犹豫,沈家二老虽然多有不舍,但却也欣慰于她重新打开心扉面对人生,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

来到澳洲的第二年,沈华年认识了年长她五岁的布莱恩。尽管布莱恩已经三十岁出头,可是从外表上来看与沈华年差不多大,博士研究生在读,有时候脑子极聪明,有时候却像个顽皮的小孩子,极度缺乏生活自理能力,不管从外在还是内在,与沈华年曾经的导师白润生都是完全不同的人。

然而,沈华年与他相爱了。

几乎可以用措手不及来形容。

后来布莱恩毕业顺利留校工作,正式向沈华年求婚。沈华年尝试着向家里人摊牌,虽然在最初遭到了来自于沈家二老的阻力,却还是拗不过女儿真切的幸福模样,终于点头让步。

现在沈华年与布莱恩住在澳洲东部的海滨城市布里斯班,去年生下了可爱的小混血儿本杰明,每年寒暑假都会定期回国探亲。

沈绮年与姐夫用英语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几个人一起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随意地聊着天,沈华年回到厨房帮忙,小本杰明赖在沈绮年的怀里玩着她的头发,一双蓝澄澄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慕海翔看个不停。

“看来他挺喜欢你的。”沈绮年一边逗着小本杰明,一边对慕海翔说道。

“你怎么知道。”慕海翔“哼”了一声,表情相当的不以为然。

小贝坐在沈绮年的另一边,时不时与布莱恩交谈几句,你来我往竟然相当投缘。

“喏,给你抱抱,我去厨房帮忙打下手。”沈绮年站起身来,将小本杰明向着慕海翔的怀里递去,后者的表情立刻变得惊恐,也只能毫无退路地弯起胳膊接纳了这个嘎嘎大笑着的洋娃娃。

小贝的表情相当的幸灾乐祸,布莱恩脸上的坏笑竟然也与小贝如出一辙。

“喂!”慕海翔试图垂死挣扎地叫住落跑的沈绮年,以僵硬的姿势抱着小本杰明一动也不敢动,板着脸的表情非但没把小本杰明吓哭,反而引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这个唯一不以笑脸来迎接他的男人,到底是什么生物。

当沈绮年再回到客厅,看见小本杰明用两只手用力地将慕海翔的脸向两边拉扯的画面时,差点笑得当场落泪。

“快把他抱走……”几乎只能用气若游丝来形容的语气和完全被打败的表情,看来婴儿才是慕海翔的天敌。

沈绮年仍然站在原地笑得不能自已,布莱恩这才站起来把小本杰明接了过去,小本杰明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他的新玩具——慕海翔的脸,还跋扈地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红色指印。

“可以吃饭了,大家去餐厅吧。”沈华年在客厅门口满面笑容地招呼到。

一行人鱼贯走进餐厅,有些小挤地围着圆桌坐下,沈家二老还忙着布菜,鸡鸭鱼肉海鲜蔬果摆满了一桌子,沈妈妈一脸喜色地挨着沈华年坐下来,抬头便看见坐在对面的沈绮年,嗔怪地说了句:“又瘦了!”

“哪里,我吃得可好了。”

沈绮年堆起笑容,定了定神后挽过坐在身边的慕海翔开始演戏:“妈,这是我男友慕海翔。”然后又摸了摸小贝的脑袋,“这是小贝。”

这会儿沈爸爸刚好端着最后一道汤走过来,听到“我男友慕海翔”几个字,手一抖差点砸了砂锅。

“哦,哦……小慕是吧,你好。”还是沈妈妈率先反应过来,错愕和迷惑还停留在她的脸上,却还要顺水推舟地跟着剧本走,“我们家绮年给你添麻烦了。”

“伯父伯母好。”慕海翔倒是会扮猪吃老虎,客气礼貌地点头问好,脸上还留着小本杰明的手指印,平添几分喜感,惹得沈绮年紧张之余又想偷笑。

“和我们家绮年什么时候认识的?”沈爸爸倒显得郑重其事。

“两个月前。”慕海翔像是慎重考虑了几秒才开口。

“……那才交往不久吧?”看起来沈爸爸对于认识两个月就交往这件事有些吃不消。

“是的,我们是刚刚才确定关系的。”

听着两个男人慢节奏的对谈,你来我往像是高手过招,沈绮年埋头扒饭,看起来若无其事,心里却暗暗后悔没有事先与慕海翔套好招,万一穿帮就不妙了,幸好现在火力都集中在慕海翔身上,包括沈华年在内都对他相当好奇,而他居然也见招拆招应对得相当得体,她暗自庆幸,刚想伸筷子去夹离她稍远的蒜蓉开边虾,只听沈妈妈开口道:“哎,我忘了还有一道菜没上来,我去厨房看看,绮年你也来帮个忙。”

沈绮年暗叫不妙,只得悻悻地收回筷子“哦”了一声,跟在沈妈妈的后面进了厨房。

果然,一进厨房,沈妈妈便板着脸压低了声音开始拷问。

“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跟小萧处得好好的吗?”沈妈妈紧锁眉头,不依不饶,“今天叫你们回来,就是想让你们赶紧把领证的日子给定了,可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你赶紧给我解释解释。”

“妈,别提他了。”沈绮年顿了顿,仍旧是开门见山说了实情,“萧寒烈和别的女人好了。”

“……这怎么可能,你一定是误会人家了!”沈妈妈两眼瞪得老大。

“证据确凿,你是相信你女儿还是相信外人呢?”沈绮年无力争辩,“总之我是不会再回头了,我现在过得挺好。”

早就认定的准女婿忽然换了人,任谁也无法马上欣然接受,沈妈妈看了她半晌,终于低下头叹了口气:“得,这件事我得先消化消化。”

“妈,咱们先回去吃饭吧,我以后再慢慢跟你解释,你别瞎担心就是了。”沈绮年放软了语气。

“你这孩子,光长年纪也不知道长心眼,才认识两个多月的人,会比小萧更靠谱?”沈妈妈一边摇头叹息,一边从冰箱里拿了碟凉拌海蜇皮出来,“你俩都在一起多少年了,怎么说分就分了呢……”

语气相当惋惜。

待回到席间,气氛比刚开始要融洽些,话题的焦点已然转移到了小贝身上,沈华年给他夹了一只鸡翅,微笑着说道:“多吃点,你是小慕的亲戚吧?”

“谢谢。”小贝天真一笑,“我是他的私生子。”

一桌子的人瞬间都安静了,只有小本杰明咿咿呀呀地拿汤匙敲着碗。

沈绮年嘴里一口汤全喷了出来。

慕海翔百口莫辩却也不好发作,一张俊脸隐约泛起蔬菜的光泽,干笑着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真会开玩笑。”

小贝老神在在地吃了口饭,不紧不慢地再次开口道:“骗你们的,其实我是他表弟,暂时寄住在他那里,今天一起过来蹭饭的。”

一桌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绮年,我刚才还不知道,你男朋友居然是作家Seafly,这次的新书给我留本签名的。”

看来刚才的聊天已经让沈家老小把慕海翔的底揭了个遍,沈华年也毫不客气地下了订单。

“这没问题。”沈绮年一口便答应下来,暗忖这是今天以来最好办的一件事。

拷问大会渐渐变成了普通的家庭聚餐,一桌菜被风卷残云地吃了个精光,两姐妹自告奋勇承担下洗碗的任务,一个洗一个擦,像小时候一样配合无间。

“说真的,绮年,他对你好吗?”沈华年将最后一个碗递给沈绮年。

“呃……还不错吧。”沈绮年一边擦着碗一边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却生怕对方起疑又以肯定的语气加了一句,“挺好的。”

“虽然还不了解他,但能感觉得出他挺认真的。”沈华年笑着将碗碟摆进消毒柜里,“你不知道,在你和妈离开的那一小会儿,爸对他提了多少刁钻问题,他都耐心回答了,至少对我们他并没有敷衍。”

“姐。”沈绮年渐渐停了动作,“忘记一个人,再爱上一个人,容易吗?”

客厅的方向传来布莱恩和小本杰明父子笑闹的声音。

忽然改变的人生轨迹,是因为曾经倾慕过的那个人,爱而不得,原本以为是一场逃避,却柳暗花明地踏入了比原先更加幸福的结局,多么微妙的际遇。

多么令人羡慕。

“还放不下萧寒烈?”沈华年试探地问了句,随即便露出了然的表情,“是啊,你们在一起了那么多年。”

是啊,那么多年。

沈绮年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

那么多年,都不足以令她走出回忆,去敞开心扉地接受另一个人,那么多年,她渐渐老去,而他仍然并且永远是记忆中的少年模样。

时光何其残忍,却为什么独独对她网开一面。

“套一句在杂志上看到的话吧。”沈华年的语速很慢,眼神变得柔和,“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走进你的生活,并且让你明白为什么你和其他人都没有结果。”

“一开始我也觉得这是小文青的无病呻吟,然而当某一天我真的遇见那个人,我才知道,过去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我遇见他而已。”

“虽然不知道小慕会不会是你的‘那个人’,但是……缘分,谁说得准呢?”

……

沈华年说了许多。

沈绮年只是安静地听着。

眼泪落进手中的碗里,湿了擦,擦了又湿。

ACT 3

慕海翔将沈绮年和小贝送回住处,已经是晚上十点半。

“今天谢谢你。”沈绮年低着头道谢,“回去的时候小心点。”

“谢谢你添乱!”慕海翔原形毕露,恶作剧一般地揉了揉小贝的脑袋,然后用力地打了个呵欠,“累死了,回家睡觉去了。”

“原稿我明天会拿到公司。”沈绮年检查了一下挎包隔层,里面是装着慕海翔新作的U盘,“给主编看过之后,如果有什么需要修改和配合宣传的,我再给你打电话。”

“干吗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慕海翔拧着眉头,“刚下飞机又一顿折腾估计你也累得够呛,早点睡吧。”

“嗯,晚安。”

简单地道了别,沈绮年牵着小贝上楼,摸出钥匙打开了家门,走进卧室,在即将放下窗帘的那一刻发现慕海翔仍旧站在楼下,似乎是仰着脸望着这个窗口。

她并未开灯,室内一片漆黑,她知道慕海翔并没有看见她站在窗前。

心忽地一跳,沈绮年放下窗帘,回身打开了卧室的灯,她悄悄地回到窗前,透过缝隙往外看。

那抹高瘦的剪影终于转身离去,微微仰着脖子抬起手的模样似乎是打了个呵欠。

就这么保持着窥视的姿势愣了许久,直到小贝敲了敲房门,沈绮年才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转身问道:“怎么了?还不去睡。”

客厅并没有开灯,小毛头站在光影交织处露出笑容。

“如果是他的话,我同意。”

稚嫩的声线,却不知为何承载了沉甸甸的重量,熟悉的眼神拥有着直抵心胸逼人落泪的力量,一瞬让沈绮年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是一场飓风在回忆里横扫过境,却还要强自镇定地抑制住险些喷薄的情感,戴上若无其事的面具。

“小孩子懂什么,快去睡觉吧,我这就睡了。”

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被子上床,潦草地打发了回忆,也潦草地打发了自己。

前所未有的疲惫像潮水一般涌上来,沈绮年把脸埋进枕头里,虽然呼吸困难,却难以呜咽出声。

真是个逞强伪装的好办法。

明明倦得不得了,脑海中还是如默片电影一般地回放起沈华年微笑说话的模样,还有慕海翔在月色下离去的身影,以及那一句仿佛遥遥来自于十年前的“我同意”,以至于后来的梦境都充满着潮湿的雾气。

半睡半醒的状态被闹钟的响声终结,想起今天是该去公司的日子,沈绮年用手肘勉强支起身子,发现枕巾湿了一大片,捞过床头柜上的小化妆镜一照,硕大的黑眼圈和红肿的眼泡,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小贝还在睡,沈绮年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将面包和牛奶摆在桌上,稍作打扮之后便出门上班。

回到阔别了一个月的公司,每个人都免不了凑上来寒暄一番,其实问候是假,八卦才是真,有些年轻编辑连问候都直接省了,直接抛出“有传闻说Seafly是超级美男是真的吗”以及“他是直男还是GAY呢”之类的问题,沈绮年简直疲于应对难以招架,她的办公桌俨然成了最热门的观光胜地。

只有实习编辑小雅体贴地端来一杯咖啡,笑容可爱:“沈姐,忙了一个月跟进度很累吧,看你气色不如以前,后面做书还有得忙,要好好照顾自己哦。”

“谢谢。”沈绮年感激地回以笑容,由衷地道谢。

大家见沈绮年口风严实,又一副恨不得耳听六路眼光八方的忙碌模样,围观人群也觉得自讨没趣,渐渐散去。

联系好封面画手和美编,将一早便拷入电脑的初稿发了一份到主编邮箱,沈绮年总算舒了口气,端起已经凉掉的咖啡,走到茶水间再冲了一杯,靠在茶水间外的墙壁上慢慢地喝了一口。

脑中的紧绷感略有缓解,她忽然想起装着Seafly原稿的U盘还未收起,不免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虽然四周都是自家同事,但原稿在未出版前都可算是机密,责任编辑必须保证它不被从任何渠道盗版,为了保险起见,沈绮年还是加快了脚步返回办公室。

自己的办公桌是倒数第三个的靠窗位置,远远地便看见电脑旁摆着的小仙人掌,因为休假一个月桌面并无多余什物,沈绮年在走向办公桌的过程中,心跳莫名加速,直到她终于看见办公桌上除了电脑和盆栽以及一摞许久未动的杂志书籍,眨眼再看依然没有U盘的影子,心彻底一凉。

她坐下来,不动声色地去察看电脑的每一个USB接口,将挎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掏出来仔细检查,办公桌的抽屉,桌下的每一个角落,属于自己的方寸间全部找遍,然后一点一点地陷入绝望。

怀抱着最后一丝“或许是哪个不知道的同事把U盘顺手借去用了”的希望,沈绮年问了坐在她前后位置的两名同事,求证是否有人经过她的办公桌或是借用了她的东西,得到的答案是“没有吧”和“不清楚”。

脸色苍白地在办公桌和茶水间之间来回奔走,低头搜寻地面的每一处,两手机械重复着掏口袋的动作,不免得到一些关注和关心,然而当她问出“你们谁看到我的U盘了”,对方却总是回以迷惑的表情和摇头的动作,最多附加上一句“不要着急慢慢找”,然后带着事不关己的表情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思维开始不受控制地一路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不敢贸然把实情告诉任何一个同事,坐立难安实在无法伪装镇定,沈绮年只能握着手机躲进了楼道口,拨通了慕海翔的电话。

长长的忙音过后那边终于有人接听,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起床气,可以想象对方忽然从酣睡中被人吵醒的模样。

“这种时间打电话来,你最好是有要紧事。”慕海翔半睁着眼睛去看床头柜上的闹钟,不到九点。

其实按照他以往的作风绝对不会管这通电话,可睡眼惺忪之际看到来电显示上跳跃着“沈绮年”三个字,莫名其妙地便清醒三分,以唯恐对方挂掉的速度接了起来。

“我把U盘弄丢了。”

沈绮年的声音听起来像一条毫无起伏的直线。

如此开门见山清晰直白,却足以说明她已方寸大乱,她甚至不懂该怎么铺垫情绪,该怎么把话说得婉转让他不要那么生气。

即使透过音波和电波的转换,慕海翔也听出她的情绪似乎不对,却因为缺乏解释和上下文而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用温和的语气追问了一句:“丢了什么?”

“U盘。”短促的发音,不明白为什么要屏住呼吸,却仍旧抵不住从胸腔里一阵阵翻涌上来的酸意,终于带着哭腔补了一句,“里面有你的原稿。”

话音一落,慕海翔绷紧的神经竟然一下子松了下来,原本觉得她小题大做,却在耳朵敏锐地捕捉到那一点短暂的啜泣之后再度坐直了身子。

“原稿我的电脑里有备份,丢了再拷去就是了。”从未使用过的、近乎于安抚的语气,若是旁人必然听得鸡皮疙瘩掉一地。

“我担心的才不是那个,笨蛋。”沈绮年坐在楼梯上,原本还愁云惨淡的心情,被对方粗神经的回答弄得啼笑皆非。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听到她略微恢复元气的声音,他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抬起手拨弄着乱糟糟的头发,以仍然找不到重点的语气咕哝了一句,“作者又不会逃跑。”

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原稿是不是会被盗。

——只要你露出笑脸,只要你一切安好。

愣了两秒,她终于破涕为笑。

即使事情并没有发生转机,即使这个开端,确实是一场策划已久的算计。

当初坚韧地站在黑暗里,为我执灯的你。

离去时亦不动声色地带走了所有温暖美好的声息。

当初如此渺小懦弱的我,只要有你在身边,这世界便安全得不可思议。

曾经以为那是一段永远不可复制的过去,当熟悉的安全感再临,我却仍然踌躇于原地。

该不该走出那个只有你与回忆的领域。

该不该丢下那个,当初丢下了我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