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ddenly, I realized, all that I was afraid of, was not God, devil nor death,but the clear fact that even we no longer exist in this world, everything continues as usual.
那时,我突然明白了过来。原来我一直害怕的不是上帝,魔鬼或是死亡,而是,即便我们不再存在,万事万物却依然如常继续。
——西蒙·凡·布伊《因为爱》
ACT 1
仿佛只在一夜之间,各种流言蜚语就如病毒一般迅速地风传开来。
流言爆发的源头,是某一天白晓荷突然把沈绮年叫上了天台,素昧平生鲜有来往的两个人,却因为夹在中间的贝爵而被赋予了浓重的戏剧色彩,一时间众说纷纭,各种猜测层出不穷,然而没有一则猜测能够准确地命中真相。
这是只有两位当事人才知道的对白。
“沈华年是你姐对吧。”白晓荷的脸色很难看。
天台上的风大得足以模糊听觉,而沈绮年还是从她的表情当中读出了某些不同寻常的讯息。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麻烦你转告她,不要打我爸的主意。”
几近于轻蔑的语气,每个字都淬着厌恶,轻而易举地将沈绮年平静的表象击得粉碎。
“你说什么?”目光豁然变得锐利,沈绮年感觉到自己久违地动怒,残存的理性从白晓荷的话中分析出了事件主角与她的关系。
原来沈华年的导师,就是白晓荷的父亲。
“这件事情在我爸的学校闹得很大。”看得出来,白晓荷也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今年他原本要升副院长,现在不仅被搁置下来,还要被舆论攻击,树大招风,学院里看他眼红的人多了去了,都恨不得抓住他的小辫子,真是墙倒众人推……”
说着竟然红了眼圈。
“我相信我姐姐不会做出那种事。”沈绮年机械地呼吸着,“难道你不相信你父亲?”
“所谓空穴来风,这件事不会毫无缘由地被人提起,只有我相信又有什么用呢?”白晓荷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我爸是经过大风浪的人,或许是问心无愧,尚且能淡然处之,但我妈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沈绮年回想起昨天晚上父母的表情,其实将心比心很容易想象白晓荷的家里是如何乌烟瘴气,而白晓荷却执意将自己划分到敌对的范畴,无论是成见还是就事论事,对于白晓荷,她并不想低声下气,曲意逢迎。
“与其站在这里跟我叫板,不如回去问问你的父亲,看看他到底值不值得你相信。”胸口窒着闷气,骨子里的倔强被激了出来,沈绮年不甘示弱地抬眸迎上白晓荷的目光。
双方都在不惜一切地维护自己的亲人,而意气用事的结果就是,从最初的唇枪舌剑变成了肢体上的推搡拉扯,要不是有人及时发现并拉架劝开,搞不好两个女生会当场大打出手。
红着眼睛的白晓荷和衣襟凌乱的沈绮年一前一后地从天台上下来,免不了被给予相当程度的注目礼,两个人在五楼楼梯口分道扬镳,一左一右背对而行,浑身散发出不对盘的气场,像是因为谈不拢而正式撕破脸。
八卦爱好者开始讨论“谁才是正房谁才是小三”,和猜测事件男主角贝爵迟迟没有露面的原因,延伸出无数个奇怪的版本,精彩程度不亚于八点档肥皂剧。
事情的真相往往比浮于表面的绯闻八卦要沉重许多。
家里的气氛依旧很沉闷,沈爸爸一如既往地少言寡语,而在餐桌上往往多话的沈妈妈也变得沉默。
星期六晚上,沈绮年在房间里做着英语卷子,沈妈妈敲开了她的房门,右手端着一杯牛奶,小心地放在了她书桌的左上方,左手拎着的是一个中等大小的黑色布袋,看上去有点重量。
“绮年,你明天下午有时间吗?”沈妈妈的声音很低,垂着眸子的疲惫模样与眼角的细纹让沈绮年的心里蓦地一疼。
“嗯,有的。”她端起牛奶,抿了一口。
“这是你姥姥从老家寄来的鱼松……你姐爱吃这个,最近瘦得不成样子,有这个说不定还能多吃几碗饭……”沈妈妈说着眼圈就红了,她停顿一下,把布袋递给沈绮年,“还有换季的衣服,明天下午你跑一趟,给你姐姐送去吧。”
“好。”一口便答应下来,沈绮年接过布袋,犹豫了几秒才说,“妈,相信姐吧,她不是那种女孩。”
“我知道。”沈妈妈的表情缓和下来,“她是我生的,我不相信她还会有谁相信她?只是人言可畏,她平时温顺随和,但碰到原则性问题往往又太较真,这样的性格,或许要吃亏。”
她长长地叹气,然后抬起手摸了摸沈绮年的头。
“但愿这事赶快平息,你做题吧,早点睡。”
“嗯。”沈绮年的鼻尖又是一阵酸涩,连忙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埋头佯装大口喝着牛奶。
沈华年念的是本城的X大。
X大属于全国重点,但与首都的顶尖院校相比,还是要逊色好几分,但X大素有“中国最美大学”之称,依山傍海,而且因为某部人气爆棚的偶像剧在这里取景,变成了莘莘学子们趋之若鹜的圣地。
当年沈华年的高考分数超出本一线20多分,其实可以填报更好的学校,却因为沈妈妈的一句“希望女儿能常回家看看”而留在了本市,虽然沈妈妈对沈绮年也是如此寄望,但她却更想去陌生的地方看看,这并不是叛逆,只是因为年轻。
初春时节,X大校园满眼新绿,柔韧的枝条爆出一串串垂坠的花蕾,湖畔对岸是高耸入云的教学主楼,绿荫铺满了蜿蜒的石径。
沈华年的宿舍在校区中部,并不难找,沈绮年拎着布袋来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因为十足的学生气,楼下的舍监对她毫无盘问便顺利放行。
爬上三楼,穿过走廊,找到沈华年所在的307宿舍,沈绮年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回应,她摸出手机来,拨通沈华年的电话。
“绮年?我在图书馆,这就往回走了,你稍等一下啊。”由于之前曾发过短信告知,沈华年对她的来访并不诧异。
“嗯,我就在你宿舍门口。”沈绮年应了一句,后退两步躲进阴影里收了线。
她靠墙玩着手机里的贪食蛇游戏,有两个女生抱着脸盆从盥洗室的方向回来,毫不避讳地大声聊着八卦。
“喂,沈华年跟白润生那事你怎么看?”
“这事不是因为证据不足被上面搁置下来了么?”
“哎,你知道吗,沈华年在高中时还有个绰号叫‘圣女’呢,白润生看起来也挺正派的,要不是我学姐亲眼看见沈华年在去外地考察的时候居然穿睡衣出入白润生的房间,她也不会相信。”
“其实吧,沈华年这人我平时看她就挺不顺眼,摆什么谱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模样,这事我看八九不离十就是沈华年主动勾引白润生,要不老白凭什么这一届只收她一个研究生?”
“嗨,你这话就不客观了啊,明明是你自己当初没保上人家的研究生,这会儿看沈华年眼红呢吧……”
两个女生以局外人的姿态不痛不痒地讨论着。
沈绮年低头站在那里,几乎把下唇咬出了血。
她麻木地僵立着,不知道又过了几分钟,迟来的沈华年才拍了她的肩膀,然后掏出钥匙开门。
“发什么呆呢?”沈华年接过她手里的黑布袋,见她沉着脸也不说话,不由得低下头去看她的表情。
沈绮年蓦地撇开了脸,抬手推开了已经被钥匙打开的房门,侧身走了进去。
研究生的宿舍里只有两个床位,比起沈华年精心布置过的书桌和加了蚊帐的单人床,对面那位室友显然就要简朴许多,见沈绮年站在宿舍中间,沈华年拉开室友的椅子对她说道:“坐吧,她平时不住这里。”
说完她拉开自己的椅子,却没有马上坐下,脚步顿了一下又折返回来,拿起烧水壶到厕所装了点水,放在了烧水器上,按下开关。
“姐。”沈绮年低低地叫了一声。
“怎么啦?”沈华年从柜子上的纸盒里找到两条速溶柠檬红茶,听见她说话,便转过身来。
“她们说你穿着睡衣去了导师的房间。”
屏住呼吸,用尽所有的勇气将这句话说完,才溺水一般地大口吸气,空气倏然涌入喉间,刺得胸腔锐痛。
沈绮年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不难想象会有更加难听的讨论与揣测,那些善意或恶意的,怀疑或好奇的,全部都因为事不关己,才如此放肆地煽风点火,唯恐它早早熄灭,便失去了隔岸观火的乐趣。
而沈华年居然还能够如此平静地坐在这里,生活,学习,按部就班,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到底是真的淡然至此,还是已经超过极限的压抑与伪装,沈绮年无从判断。
沈华年沉默了许久。
直到烧水器发出沸腾的提示鸣声,她才站起身来,伸手从柜子上拿了两个干净的瓷杯,拆开了速溶柠檬红茶的包装袋。
“那天我们一行人都住在那个宾馆。”沈华年一边往杯子里倒水,一边平静地说着,“我跟研二的学姐一间,另外两个男生住一间,导师因为睡眠很轻,所以住的是单人间。”
意识到她正在解释事情发生的经过,沈绮年不由得抬起了头。
“那时候大约晚上九点半,我刚洗完澡,收到导师的短信,说是让我拿份文件给他,那份文件是出行前他暂时放在我这里保管的,我自然应允前往,从敲门到返回总共用了不到五分钟,可是调研回来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传出了那样的流言,系论坛上还出现了我站在导师房间门口的手机偷拍照片,角度取得相当暧昧。”
沈华年原本平稳的语气出现轻微的波澜,她停顿几秒,然后叹了口气,把冒着热气的茶杯递给了沈绮年。
“出事之后我打了那个研二学姐的手机,因为除了我和导师,只有她知道我前后只离开了五分钟,可是她竟然不接我的电话,一次都没接过。”沈华年挑了挑唇角,像是自嘲又像是轻蔑,“后来我才知道,那张照片根本就是她拍的。”
明明手里捧着的是温热的杯身,沈绮年却觉得一股寒意直抵后心。
“我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招惹过她,也总是称呼她为‘学姐’,难道因为导师让研一的我担任课题主要设计者,而她只是普通成员,所以她吃味了?难道因为嫉妒,就可以做出这种连导师也一起拉下水的事吗?”
说着便悄悄红了眼眶。
“原来人的心,竟然可以这么恶毒。”
仍旧是强抑着情绪,沈华年闭上双眼,握住杯柄的手指微微泛白。
这恐怕是她头一次完整地与人叙述事情的全部真相,而沈绮年却从她的语气当中捕捉到了微妙的弦外之音。
抑扬顿挫,却只在提及那个名词时刻意收敛了情绪,又倏地让反噬的水汽迅速蒙蔽了双眼,环环相扣的连锁反应在心底颤出共鸣,答案呼之欲出。
沈绮年怔怔地眨了眨眼,然后开口问道:“姐,你喜欢你的导师吗?”
ACT 2
即使是日光明媚的下午,医院的走廊上依旧还亮着灯,一盏连着一盏,照得人眼睛发花,连影子都变得很淡。
贝爵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茫然地看着人们从他的面前经过,来去匆匆的医生,白大褂的一角带起一阵风。
他动了动酸疼的脖颈,余光能够瞥见斜对面的办公室内,一名年迈的医生正在与他的父母交谈,医生的表情不是意料之中的严峻,而是充满了困惑,叹气的次数比摇头更多。
百无聊赖地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肘,正要迈步走向走廊的另一头,却被人从背后拍了肩膀。
那只手只拍了一下,并不是很用力,看得出手的主人带着点犹豫和不确定,贝爵转过身去,女生半仰的脸即刻跃入他的视线,意料之外的见面让他怔了几秒,错过了能够若无其事地打招呼的时机。
起初也只是觉得背影相似,而确认了这个人的确就是贝爵之后,白晓荷的脸上并没有巧遇的惊喜,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便倏然松了口气。
“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这么久不来学校?”她抬眸看着他。
医院不是一个适合相遇的场景,似乎所有欲说还休的缘由都被蒙上阴影。
男生锁着眉头站在那里,沉吟了两秒后将皮球踢了回去:“你呢,怎么会在这?”
仿佛并不想追究他刻意的转移话题,白晓荷拎住保温桶的手指紧了紧,小声说道:“我来看我妈。”
“没事吧?”
“嗯,只是有点神经衰弱。”
即使是莫须有的丑闻,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一刻却无比希望男生追问母亲的病因,那些沉甸甸地存在于心上的压力,无法倾吐于同样被伤害得彻底的亲人,无法向朋友启齿,而她也只是表面上强势而已。
而贝爵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便再没有下文。
他抬起眼,视线越过她的头顶对焦在更远的地方,女生茫然地转回头去,只见一对出色的中年男女从某间医生办公室的门口向这个方向走来。
“抱歉,我要先走了。”贝爵匆匆地给了白晓荷一瞥,然后迈开脚步向父母迎上去。
“等一下。”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叫住他。
男生的脚步一顿,回过头。
“明天来学校吧。”
不是疑问句,亦没有强硬到命令,用笑容去修饰语气里的逞强与锐气,她知道自己不适合去博取所谓的同情。
他看了她两秒,眨眼的同时,喉咙深处泛出温暖共鸣的单音节。
“嗯。”
贝爵与父母偕同离开,白晓荷看见他的母亲回过头来瞥了自己一眼,然后回过头去问男生:“是女朋友?”
他轮廓凛冽的侧脸浮起一个敷衍的笑容,漫不经心的四个字直抵人心:
“怎么可能。”
手指一松,保温桶在地上摔了开来,凌乱的噪音令不少人侧目而视,而那位始作俑者却已经迈过了转角,不可能看见这里狼狈的一切。
白晓荷默默地蹲下身子去收拾残局,无意中抬眼看见一名年迈的医生迎面走来,几秒钟便做出了判断,于是站起身来,向着那位医生走了过去。
“您好。”她主动打了招呼,飞快地瞥了一眼他胸口的工作牌,“秦医生。”
“……你是?”秦医生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疑惑。
“我是刚刚离开的那位男生的,同班同学。”白晓荷斟酌着用词,“他上一周都没有来学校,同学都很担心……他是生病了吗?”
“哦。”秦医生的眼底浮现出一丝了然,他口吻和气,却拒绝告之详细情形,“这是医院的规定,我们也有保密的义务,如果你好奇的话,可以去问你的那位同学。”
白晓荷碰了钉子,却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好的。”
秦医生略微颔首表示告辞,白晓荷却留了心眼,她装作漫不经心地向前方踱步而去,停在方才贝爵父母走出来的那扇门前,抬起手敲了敲门。
门是虚掩着的,并且理所当然地没有回应,身后人们步履匆匆,似乎无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她定了定神,大着胆子将门推开,然后敏捷地闪身进去,返身将门掩上,一阵隆隆作响的心跳过后,耳畔传来纸张翻飞的哗哗声。
白晓荷转过头去,靠窗的办公桌上,一块大理石镇纸压住了几张看上去像化验报告单一样的东西,她快步走到桌前,伸出潮湿的手指压住纸张被风翻卷的一角,左上方“贝爵”二字首先跃入她的眼帘。
底下是密密麻麻的英文与形状奇怪的细胞结构图,她自然看不懂,心跳愈快,秀气的眉头缓慢蹙起,门外似乎有脚步声在接近,白晓荷紧张得屏住呼吸,急中生智,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将这张纸拍了下来,然后迅速地离开了办公室。
风停了。
纸张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方才被风掀起的一角缓缓地落回原处。
刚才被女生手指压住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手写英文单词。
Apoptosis。
——程序性细胞调亡。
ACT 3
当沈绮年从X大走出来的时候,居然已经是满天星斗。
春寒料峭,即使是南方也是如此,呵气成霜,指尖冷得像冰,双手空无一物,条件反射地便收拢到身侧去找口袋,却摸了个空,沈绮年才想起来今天穿的外套并没有口袋,只得蜷起十指抵住了尚有余温的手心。
公车站就在离校门右侧不到二十米的地方,等车的都是一些到另一个校区赶晚课的大学生,一对大学生情侣毫不避讳地抱在一起上演着刺眼的闪光戏,沈绮年刻意站得离那两人远点,公车到站之后,她便落在了人群的末尾,险些因为交通高峰期乘客太过饱和而没能挤上车。
沈绮年吃力地拽住扶手,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挤得东摇西晃,窗户关得严丝合缝,空气缺乏流通,暖和了不少却压抑得令人难受。大约五分钟后,公车到了下一个站点,沈绮年被争抢下车的人潮挤着一直往前,她并不想下车,奋力去抓扶手却总是被后面的人挤开,兴许是挡了路,耳边立刻炸开难听的咒骂,她涨红了脸不去理会,在负面情绪几乎灭顶的间隙里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臂。
力道坚定却不是粗鲁的,沈绮年踉跄地被扯往另外一个稍显宽松的方向,松了口气的同时抬起头,呼吸在这一刻蓦然屏住。
在如此嘈杂的氛围和光线稀疏的背景里,男生恬静的侧脸恍若虚化的镜像,直至他也缓缓地收拢弥散于虚空当中的视线,与她的眸光缓慢相接。
——“喜欢又怎么样呢?”
沈华年微笑着叹息。
“无论是过去、现在,或是将来,那都是些永远也不可能属于我的东西。”
“我会默默地看着他,直到这份感情消失不见,我也永远不会让他知道我曾经喜欢过他。”
“绮年,你知道吗?对我来说,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一个你曾经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东西,你发现现在的你已经不想要了,而那个曾经让你铭心刻骨地爱过痛过的人,终有一天,你也将能够微笑着对他说一句‘再见’。”
……
视线所及的一切倏然模糊,就连他近在咫尺的面庞也变得不真切,懵懂地眨眼,才惊觉有滚烫的**迅速地滑过脸颊,她本能地伸出手去,触摸到男生质地柔软的衣襟。
“不是吧,这样都能哭。”诧异于她的反应,贝爵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面巾纸,递向她的同时做出拙劣的揣测,“被挤伤了么?”
沈绮年没有去接,只是低下头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公车前后颠簸中她感觉到男生仍旧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因为要递出纸巾而没有了着力点,随着一个突如其来的刹车,整个人几乎扑到了女生身上。
脸颊擦过脸颊的柔软触觉。
他细碎的鬓角刷过她发烫的耳垂,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站起,半张着双唇却没能发出声音,几乎失去了本能的反应。
从未如此接近。
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当初传得沸沸扬扬的“被强吻”谣言,只是男生在小心地帮女生吹走眼底的灰尘,带着点嬉笑打闹的性质,却因为太过暧昧的角度和距离,被经过的学生看成了过分亲密的举动,然后八卦如火一般燎原,扩散开去。
那个时侯,他们确实正在交往。
为了让她不受牵连,他索性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就此成为了“加害者”。
即使在人前形同陌路,即使最初交往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喜欢你”,然而那个时侯,他们的的确确是在一起,不需要盼望着偶遇,随便一条只有表情的短信也能收到回音。
“对不起!”贝爵直起身子满脸尴尬地道歉,退后了两步拓开空间,见她还是一副沮丧模样,悬空的右手又落回她的发顶,习惯性地揉了两下。
“你为什么不来学校?”沈绮年垂着脑袋问道,带着点鼻音。
“我会去的。”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却给了另外一个足以安抚人心的肯定答案。
公车上的人越来越少。
深色的玻璃上流过琳琅的霓虹,沈绮年悄悄地抬起眼,面前男生的侧脸沉浮在光影变换之间,忽明忽暗,表情像是凝神又像是漫不经心,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在哪里下?”
“欸?”贝爵的脸上掠过半秒钟的错愕,然后含糊地答了句,“下一站。”
并没有确切的目的地,只是因为不想马上回家而已。
漫无目的地从医院走出来,对父母说与人有约,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走了多远,背负着渐渐沉重的夜色,再也迈不动步子之后上了公车,在遇见她以前,所有的一切都茫然无措。
直到女生用轻微的力道扯了扯他的衣角,身体因为惯性而向一侧倾斜,才意识到公车已经到了所谓的“下一站”,车门在眼前滑开,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毫无选择地屈膝迈下台阶,垂眸看见自己在地面上铺陈开来的影子,无需四顾便知道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太过陌生,直到身后传来某个人柔和而悠长的呼吸声。
公车在夜色里踽踽远去。
仿佛是被牵引着回过头去,本应该在终点站下车的女生安静地站在自己面前,表情淡然,唯有握住书包带子的右手微微用力,勉强可寻出紧张的痕迹。
贝爵讶异地张了张嘴,还未出声,沈绮年却率先开了口。
“我的旧家就在这附近,要走一走吗?”与她表情一致的轻松语气,声线却微微绷紧,眸光捕捉着男生的表情,然后停在泛起褶皱的眉心。
似乎已经参透他这“下一站”的玄机,男生茫然的眼神与落寞的神情,让她怎么也无法视而不见。
“嗯。”
他终究还是迟疑着答应。
没有拒绝的理由。
安静的小区街道,已经远离市中心,多数是古旧的低矮平房,因为土地私有而造成发展受限,却让一切看起来都如此亲切,并不会一下子沧海桑田,几乎寻不到时光流过的沟壑轨迹。
沈绮年孩童时期的记忆全都在这里,八岁那年,全家搬到市中心附近,交通便利,各种大型购物广场也鳞次栉比地拔地而起,逐渐变成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而她却一直怀念这里,她向来就是个念旧的人。
贝爵懵懂地跟在她身后,听她不住地发出小声的惊叹。
“欸,这个小卖部居然还在这里!”
“‘计划生育’的大字居然也没被掉漆!”
诸如此类似乎没心没肺的感叹。
沈绮年径自走在前面,一枚干枯的叶片蓦地落在她的发顶,女生像受惊了一般肩膀一颤,随即停下了脚步,这些小动作让贝爵微微舒展了眉眼,两步走到她身边,一边抬起手拨去那枚枯叶,一边开了口:“这种天气不会有毛毛虫的……”
柔和的尾音在看见她湿润的睫毛时戛然而止。
沈绮年轻轻闭着双眼,流泪的表情并不悲伤。
她不明白现在的自己究竟怀抱着一种怎样的情绪,也不知道所有的一切会不会指向悲伤的结局,或许是夜色与环境给了她安全感与勇气,冰冷的指尖被涌动的燥热覆盖,始终未睁开双眼,男生的面庞却浮现于眼前。
一点一滴,如临摹般细致地勾勒,最终仿佛被催眠一般开口:“我喜欢你。”
带着颤抖与送气音的四个字,除了紧张还有如释重负,似乎连从前的遗憾也一并倾倒而出,她青涩的感情,以别有用心为起点,却以“喜欢”
为终结。
至少让他知道这件事,在说“再见”以前。
仿佛是一句咒语,贝爵抬起的手就那样僵在那里,指尖触及她柔软的发丝。
如此静谧的夜里,连呼吸的脉络都清晰可循,那些温暖的气息,从初春料峭的寒意中突围直达心底,即使许多年后亦犹在耳畔,能模糊忆起被男生小心隐藏起来的颤抖,只是那时候的她未曾有勇气睁开双眼,没有看到他泛红的眼圈。
“很晚了,回去吧。”
当所有的情绪波动都趋于平静,即使只是表象也足矣,贝爵曲起手指敲了敲沈绮年的额头,口吻柔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沈绮年睁开双眼,面前男生的脸庞与想象中重叠,只是唇角微妙的深陷处,淀下沉沉阴影,这样的表情,她自认读不懂。
而刚才的告白,虽然她原本就抱着会被拒绝或是对方不给予答复的心理准备,却还是阻挡不了泛滥成灾的失落,眼看男生率先走在前面,赌气一般地不想顺从,却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一步又一步地踩住他晃动的影子。
回到公车站牌处,空****的车站只剩他们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站着,中间隔了两米的距离,仿佛素不相识。
一辆公车从夜色里缓慢地驶来,贝爵确认了站牌之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沈绮年终究是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喂”。
公车停下的同时,男生转过头来,一只脚已经踏在了阶梯上。
喉头发哽,隔过浓浓的夜色与鹅黄色的灯光,视线中他的脸已经模糊起来。
“我们还是朋友吧?”
不是委曲求全,也不是退而求其次。
耳畔传来的是司机不耐烦地催促贝爵上车的声音,他似乎是回过神来,转回了身子上车,硬币扔进投币箱里发出“哐”的一声,然后是车门关闭的声音。
公车里并没有多少人,缓慢笨拙地启动后,男生不由自主地站在窗口去找仍然站在那里的沈绮年,目光相接之后,他缓缓地抬起双手,双手的食指与拇指相互接触,画成一个饱满的圆,然后点了点头。
车速渐快,贝爵只来得及看见沈绮年眼底一闪而过的释然,他却发现自己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抓住扶手在最靠近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呼吸间充满生涩的刺痛。
——“我喜欢你。”
女生的告白还犹在耳畔。
而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资格回应了。
贝爵闭上眼,新年的烟花在脑海中纷纷扬扬地炸开,所有人都在大声地倒数计时,世界焕然一新,然后迅速凋零。
男生用右手捂住双眼,喃喃对着冰冷的空气说道:“我也是。”
ACT 4
“贝爵回来上课了啊?”
还是早读时间,韩妮嘉就挤到沈绮年身边,八卦兮兮地打量着她的表情,见她只顾着整理作业不搭腔,又补了一句:“我刚来上课的时候看见他在走廊上和校长说话了。”
“嗯。”沈绮年淡淡地应一句,然后站起身来扬高了声音,“麻烦各小组组长收一下上周五订正过的历史卷子。”
韩妮嘉碰了软钉子,只好没趣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沈绮年把收来的考卷分组叠好,从书包里抽出便签簿登记缺交人的名单,一不留神带出了手机,落在膝盖上,屏幕却还亮着,她有些诧异地停了手上的动作,拿起手机,一看竟然有五个未接来电,两通是妈妈的,三通是爸爸的,而他们从来不会在沈绮年上课的时候打电话。
心莫名其妙地便跳得咚咚作响,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攫住了她,握住手机的手指变得冰凉,强抑着不安摁下了回拨键,彩铃几乎还未响起便有了回应,沈爸爸强作冷静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
仅一句话便抽走了所有赖以生存的氧气,她脸色煞白,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泪水夺眶而出。
不顾全班同学诧异的眼神,沈绮年埋着头,几乎是踉跄着跑出了教室,在走廊上遇见了捧着教材的班主任,她下意识地拉住沈绮年的胳膊问道:“快上课了,你要去哪?”
女生用力地甩开阻碍她前进的那只手臂,在对方震怒之前抬起了布满泪痕的脸庞,完全无法压抑哭腔:“我姐姐出事了!”
走廊上还有几个人因为这场**而驻足,却没有人再上前拦住她。
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冲到马路边拦下的士,语无伦次地报上医院的名字,然后把自己抱成一团瑟瑟地发着抖,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司机没有问她要钱,只是不断催促着她快去。
当她跌跌撞撞地找到手术室门口,第一个看见的不是父母,而是面色惨白的白晓荷和她的父亲白润生。
白润生双手抱着头,屈膝坐在那里,无法看见他的神情,而白晓荷的表情空洞洞的,僵立在那里仿佛是一尊木偶。
那一刻沈绮年忽然就冷静下来,所有的颤抖全部都消失了,她走过去,木然地开口:“你们对我姐姐做了什么?”
仿佛才刚刚发现沈绮年的存在,白晓荷的双眼缓缓在她的脸上对焦,僵硬的表情开始松动,而白润生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抬头。
“绮年。”
身后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沈爸爸疲惫的声音,“刚才我扶你妈去休息了,对不起,这种时候……实在不该给你打电话。”
沈绮年摇了摇头,抬眼看着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大门,顶上的红灯刺目如血,然后骤然熄灭。
她几乎是膝盖一软便跪坐下去,沈爸爸快步迎向从门里走出来的医生。
他们在说些什么,沈绮年无法听清。
她只看见爸爸低下了头,用宽大的手掌捂住了眼睛。
有人说,缘之所系,不是永不别离,而是不断地相遇。
如果死亡将我们分离。
那么下辈子,让我们再相遇吧。
就像前世有过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