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ryone has a forest of their own, the lost ones keep straying ; and the lucky ones will find their destined encounter.”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村上春树《舞,舞,舞》
ACT 1
自从终于鼓起勇气拒绝贝爵之后,接下来的好几天沈绮年都费尽心思地躲着他,下课了连厕所都不敢去,就怕会在楼梯口跟他狭路相逢,每天晚自习之后也早早就拉着韩妮嘉离开。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自我折磨。
每天早操时间,隔着厚重的晨雾透过好几个班的人墙勉强找到他的身影,看不清表情,相比起自己的动作懒散和漫不经心,只觉得他抬臂和弯腰都做得一丝不苟,却不至于认真到令人发笑,那时候沈绮年还没有发觉“想念”的存在,只是一味催眠自己并不会沉湎于此,直至彼此的人生交错之后便渐行渐远。
她自以为已经伪装得足够成功,韩妮嘉却看出了破绽。
“我说你,每天早操的时候都遮遮掩掩地往理科班的方向看,上课的时候魂不守舍,放学了又逃得比谁都快,你是不是喜欢上谁了啊?”韩妮嘉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并不绕弯子。
好在是在食堂,人声鼎沸,韩妮嘉清亮的嗓音也泯然其中,沈绮年还是紧张地竖起食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汤匙“当啷”一声掉进了餐盘里。
“你紧张什么?”韩妮嘉露出促狭的表情,“难道真被我说中了?”
饭还没吃两口,沈绮年便忽然没了胃口,叹了口气却蓦地鼻头发酸,憋在心里的一切再也忍不住,索性撂了筷子。
“你吃完了吗?吃完了我就跟你说实话。”
“……怎么了,这么严肃的表情,还真有这回事啊,那我也不想吃了,咱们去学校门口的甜品店吃冰吧。”韩妮嘉也拿餐巾纸抹了抹嘴巴,雷厉风行地端起餐盘站起身来。
午休时间,过了饭点校门口便不再有什么人。
三月份的天气,甜品店里人不多,偶尔有几个学生点一杯热奶茶窝在角落看书,韩妮嘉推门进来,要了一份芒果刨冰,然后拉着沈绮年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下来。
桌旁的大盆冬青恰好挡住座位一角,微妙的角度差让这个位置变得格外隐蔽,如果没有人刻意接近,的确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点刨冰的人少,没几分钟就上来了,碗沿插着两把塑料小勺,韩妮嘉塞了一根到沈绮年手中,自己便不客气地舀了一勺顶上的芒果送进嘴里。
“说吧。”她被冻得口齿不清,打了个寒战。
“其实吧……贝爵,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人。”沈绮年拿小勺戳着雪白的冰沙,声音弱得如同蚊蚋。
“好吧,我的坏预感实现了。”听到这个名字,韩妮嘉竟然毫不意外,“以前看那些狗血的言情小说,女主角最后总会爱上那些霸王硬上弓的男主角,作者还自圆其说那是一种男性魅力,我呸。”
“……才不是这样。”沈绮年苦笑,“他是为了我才被大家冤枉的。”
“啊?”这下轮到韩妮嘉傻眼了。
“先不说强吻根本就是个误会,我和贝爵……交往过。”
沈绮年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使用了过去式,说完便红着脸咬住嘴唇低下了头。
事情起因和经过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该从何说起,对白晓荷的恶意自然更不想让别人知道,而那边韩妮嘉早就按捺不住,聒噪地闹开了。
“交往过?什么叫交往过?”她瞪圆了眼睛,吐字频率极快却还没有忘记压低声音,“你们以前就认识?不对啊……沈绮年,你把我弄糊涂了,别不说话啊!”
就在沈绮年的脑子乱得一塌糊涂,想干脆全盘托出的当口,甜品店的门口传来一声轰然巨响,高高叠在门旁的塑料椅子倒了一地,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躺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椅子当中,一脸痛苦地哀嚎。
几个学生都被吓呆了,店主连忙冲了出去,沈绮年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觉得那男生眼熟,疑惑地扶着椅背站起身来,走近了几步才看清那是跟贝爵同班的程衡。
“怎么,你认识?”韩妮嘉也跟了过来,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程衡又看了看沈绮年,漫不经心地撤回目光,却在不远处的某张脸上迅速地对焦。
“贝爵!”她惊呼出声。
胸腔迅速地收紧,沈绮年小心翼翼地将视线拉长,终于看到男生站在不远处,满脸戾气的模样令人发憷。
“这家伙……不会是你打的吧?”韩妮嘉指了指程衡,满脸不赞同地看向贝爵。
而他却仿佛充耳不闻,停顿了几秒再次快步上前,弯下腰便一把揪住了程衡的衣领,爆出青筋的手臂几乎要将他提离地面。
韩妮嘉吓得尖叫出声,沈绮年脑海一片空白,正在收拾椅子的店主连忙丢下手上的活将两人分开,只听程衡哭着说了句:“我错了行吧,我他妈不会再干这种事了,行不行?”
贝爵喘着粗气盯了他几秒,然后扭头便走。
店主冲着他的背影喊了几声,像是想叫这位始作俑者帮着回来收拾散乱一地的塑料椅子,而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怪人。”韩妮嘉皱着眉头评论道,然后弯下身来看了看程衡的伤势,“你没事吧?”
右脸肿了,看起来只是轻伤,而对方却蔫了一般地靠墙坐着,摇了摇头便再也不肯说话,她自讨没趣地耸了耸肩,回过头却没看到刚才一直站在她身边的沈绮年。
“哎?”韩妮嘉诧异地出声,随即拍了拍店主的肩,“你看到刚才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女生了吗?”
“跟着那小子跑了啊。”店主扬起胳膊指了指小路尽头,粗声粗气地答了句,便又埋头收拾起了椅子。
ACT 2
虽然知道暴戾并不是贝爵的本性,但他周身强大的低气压还是让沈绮年不敢太靠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很长的一段路,直到街景都变成了她不熟悉的模样,她才加快了脚步扯住他的衣角,低着头吐出蚊蚋一般的“喂”字。
他闻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在看到女生低垂着脑袋的模样之后,从眸底泛出诧异的神色。
“这个时间了,你不是应该回去上课了吗?”一路闷头光想着自己的事情,竟然没发现她巴巴地跟了这么远。
刚才在甜品店的时候,并不是没有发现她的存在,无论如何都不想在她面前动粗,害怕被讨厌,却还是输给了心里那股沸腾的火气,自暴自弃地为自己贴上了“反正都已经被甩”的标签,而挟着怒气的拳头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那你呢?”沈绮年抬起头,不依不饶地看进他的眼底。
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对她这样的眼神太过熟悉,明明是温吞低调不张扬的个性,认真起来却比谁都倔强,清澈而坚定得让人不知该从何劝起,而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她的对手。
站在三岔路口,左手边是一排清冷的商店街,右手边则是百分之八十的植物都已经凋零的街心公园,贝爵说了句“在这里等我一下”,然后便跑到商店街买了两支甜筒,再拉着沈绮年坐在了街心公园旁边的长椅上。
“抱歉了,打扰你们吃冰。”贝爵把其中一支甜筒递给沈绮年。
沈绮年接过来,一点一点地撕开了甜筒的外包装,甜筒冒着白气,吃起来有些粘嘴,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想起来总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事情以如此紧张的暴力桥段作为开端,随后的发展居然变成了悠闲的片段,如果是电影的话,观众看到这里应该都已经睡着了吧。
“怎么会打起来的?”总算有了台词。
“怎么会跟过来的?”对方也不甘示弱地玩起了踢皮球。
“喂。”她翻了下眼皮,手心里握着撕下来的甜筒外包装纸,揉成一团就朝他丢过去。
敏捷地接住却因为动作太大而让奶油滴到**的尴尬区域,他石化了几秒钟才听到女生“噗”的一声喷笑出来,有些恼羞成怒地抬起手胡乱地揉着她的脑袋。
“真是的,笑什么笑。”装凶只维持了一秒,后来自己也忍不住漏出笑来破了功。
最后还是贝爵用纸巾勉强收拾了残局,沈绮年被勒令“转过去不许偷看”,到此为止那些尴尬而生分的气氛已经完全被打散,剩下的只有对高三还翘课产生的内疚。
“你对程衡这个人知道多少?”贝爵重新坐下来,抻了抻手臂。
“成绩中上,死用功,听说高一的时候因为太老实被人欺负过,那个时候帮了他一把的人,不是你吗?”沈绮年凭着模糊的记忆也说得八九不离十,却愈发地诧异起来,“说起来,你们应该算是朋友,那为什么……”
“嗯,是朋友。”他没有犹疑地给出肯定的答案,“就因为是朋友,所以才看不下去。”
沈绮年低着头,看阳光一点一点地铺满她的脚背,用指尖抠着膝盖上那一小块深蓝色的阴影,等待他继续说。
“那家伙上了高三之后成绩一点都不见起色,即使熬夜用功也没有改善,他压力很大,估计家人对他的期望也不小。”贝爵叹了口气。
“谁让他身边总是有一个可怕的参照物啊。”沈绮年若有所指地睨了一眼身边这位理科班万年第一,“会挫败是理所当然的吧。”
“可是,谁会想到他竟然挫败得想要自杀。”用看似平静的口吻说出这番话,触及“自杀”这两个字眼时语气却还是抑制不住泛起波澜,右手悄悄握紧,指节上还残留着青紫的痕迹。
沈绮年哑然半晌,虽然他的话仅止于此,但或许她明白他如此愤怒的原因。
无论如何都不该轻视生命。
虽然理所应当,但他的神情却仿佛蕴含着其他微妙的深意,像是痛苦和隐忍,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与自己休戚相关。
读不懂他复杂的表情,她蓦地只觉得一阵挫败,才垂下头便听到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刚才和你说的事情,听过就忘了吧。”
“嗯。”她顺从地点头。
“走吧。”贝爵站起身来,相当自然地从口袋里抽出手来,仿佛已成习惯一般地,递向沈绮年。
仅一个简单的动作竟让她方寸大乱,因为他挡在身前而忽然切入视线的阴影,让眼前的一切泛起花白的光点,呼吸间气流翻涌成滚烫的潮汐,男生在冬天也总是很温暖的大手,比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令人心动。
“哦。”怔忡间,轻淡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一点点自嘲的笑意,“我忘了。”
话音一落,那只手重新回到了衣兜里。
贝爵转过身去,率先迈开了步子,并没有等沈绮年的意思。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心仿佛被一根线用力地扯着发疼起来,几乎是一瞬间便将理智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蓦地站起来,喉头发紧地叫了他的名字。
紧涩的声线,却被风吹得很远,蔓延的尾音及时刹住了哭腔,在他停下脚步的那一刹,她偷偷地咬住下唇,将眼泪逼回眼眶里。
“怎么?”男生漫不经心地回过头来。
“可以反悔吗?”
一鼓作气地透支勇气,也许过了这一刻永远不再有机会,沈绮年为出尔反尔的自己而羞愧,却能够说服自己,想要挽回这一切的原因。
——想要和你在一起,不再是因为不相关的其他人,而是因为喜欢你。
贝爵的表情变得迷惑,歪着脑袋像是在等她进一步的解释。
女生的双颊都变得通红,却还是直着嗓子大声地告白:“关于做回普通朋友那件事,可以反悔吗?”
街对面有几个行人朝这个方向看过来。
男生单手插兜,看着有些痞气,而女生则是一副羞赧至极的模样,以至于蹲下来把脸埋在了掌心里。
透过指缝只能看到他干净的板鞋缓慢移动到她的面前,“怎么办呢。”他叹着气,也学着她的模样蹲下来,拉开她捂住面颊的双手。
眼前是一张带着玩世不恭表情的面庞,恍惚间只觉得遥远而陌生,心底蓦地一凉,像是已经预见到他的答案,沈绮年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耳朵,却还是迟了。
“我已经跟白晓荷在交往了。”
男生用近乎于炫耀的语气说道。
ACT 3
这天晚上,难得沈华年回来吃饭,妈妈做了一桌子好菜,一家人围着不大的方桌坐着,沈绮年没什么胃口,端着碗一阵一阵地发怔。
沈华年是沈绮年的姐姐,比她年长四岁,去年九月刚考上本市重点大学的研究生,沈华年从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不仅长相漂亮,个性也热情开朗,擅于交际,与较为内敛的沈绮年不同。虽然爸妈对两个女儿都一样疼爱,从不厚此薄彼,但沈绮年却觉得还是姐姐更加让爸妈脸上有光,每逢与亲戚好友谈起,都是一副自豪的模样,而对于出类拔萃的姐姐,她是绝对不会有类似嫉妒的负面情绪,因为姐姐也是她的骄傲。
“你看你上了研究生之后瘦多了,住在学校一定没好好吃饭。”沈妈妈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到沈华年碗里,虽然是责怪的语气,却明显夹杂着心疼。
“没办法,我们学传媒的,就是得天天往外跑。”沈华年一边埋头吃饭,一边笑着说道,“妈,你就别操心了,现在多少小姑娘想减肥啊,我这个身材她们羡慕我都来不及,晚上在宿舍我还常常偷吃零食呢。”
“年轻人就该多锻炼,好不容易才被导师看中,别辜负了导师对你的期望。”沈爸爸语重心长,论及性格,沈绮年的沉稳内敛应该就是遗传自沈爸爸。
“嗯,我知道。”沈华年点了点头。
“你们导师姓什么来着?来头还挺大。”沈妈妈又给沈华年夹了一些素炒螺片。
“姓白。”沈华年扒了几口饭又抬起头来,“人家是传媒界的权威专家,出过好几部专著,有真才实学的,人人都挤破头要抢着当他的研究生。”
“行了,晓得你能耐,什么时候给你妈带一个女婿回来?”这始终是沈妈妈操心的头等大事。
“妈!”沈华年无奈地叹了口气,显然不喜欢旧事重提,“毕业之前我不考虑交男朋友,我去添饭。”
说完便站起身来向厨房走去。
沈妈妈碰了钉子,这才发现沈绮年面前那一碗饭几乎没动,而沈绮年则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放空模样,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为全家视线的焦点。
“绮年?”沈妈妈试探地叫了一声。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抬起头便看见沈华年盛了饭回来,沈绮年想要掩饰刚才的失态,慌里慌张地站起来说了句“我也去添饭”,一低头才发现手里还是满满的一碗,只得尴尬地站在那里讪讪地笑了笑,勉强想出一个借口:“回家的路上跟朋友吃了点麻辣烫,所以不是很饿……”
“是不是学习太紧张了?”沈华年颇为感同身受地看着妹妹,想起自己高考那一年也是常常精神恍惚情绪起伏,食欲消失也没什么奇怪的。
沈绮年顺水推舟地点头,放下饭碗说了句“我先进屋写作业”便离席了。
虚掩着房门,沈绮年依稀还能听到餐桌上的对白,话题一开始是围绕着她和高考转了一圈,然后便又被扯到了不相关的方向,伸手扭亮了台灯,眼睛被光线扎得泛酸,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才刚翻开厚厚的一本英语语法精讲精炼,眼泪便猝不及防地砸下来,瞬间模糊了字迹。
明明是自己出尔反尔的决定,一时脑热甚至抛弃了自尊,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视如敝屣,当时甚至连自嘲都忘了,就那么没头没脑地拔腿跑掉,实在是傻得可笑。
没精打采地趴在书桌上兀自心酸,忽地只听房门被“叩叩”敲了两下,沈绮年连忙坐起来,才刚握起笔便看见沈华年推门进来,肩上挎着一个大大的帆布包,脸上有温和的笑意。
“怎么,还在发呆?”沈华年在床畔坐下来,微微弯曲着背脊,一头顺直的黑发几乎已经长至腰际,这年头不烫发染发不留刘海的女生已经太少,素净的模样却愈发显得沈华年气质出众。
“姐,你真的不谈恋爱?”沈绮年定定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就问了这个问题。
沈华年一愣,随即又牵起笑容:“你还不了解我吗,我眼光太高。”
虽然听起来很像托辞,但沈绮年知道这不只是一句借口,从小到大她从来没见过姐姐交男朋友,也从未听她提起哪个男明星,虽然追求者甚众,烈士一般飞蛾扑火前仆后继,但沈华年却定力十足,八风吹不动,以前沈绮年还曾经听到她的同学在背后酸溜溜地叫她“圣女”。
“好了,我要回学校了,明天还要跟着导师去外地做项目,起码有一星期回不了家。”沈华年捏了捏沈绮年的脸颊,“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嗯。”
沈绮年点头。
离高考只剩下不到四个月。
各种模拟考试被提上日程,同学之间聊起最多的话题无非就是排名和志愿,因为沈华年已经满足了沈家父母的骄傲,沈绮年几乎感受不到来自父母的压力,沈妈妈只要求她最好能在本地上大学,沈爸爸则希望她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什么一本二本分数线都没有具体的概念,韩妮嘉羡慕她乐得轻松,而沈绮年却觉得自己因为缺少压力而渐渐失去了动力,曾经产生过“想要和贝爵上同一所大学”的愿望,也因为失恋而宣告破灭。
算失恋吗?
难得的自习课时间,沈绮年咬着笔杆,凝神看着面前的试卷,想装出认真的模样却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当初对韩妮嘉说起的那句“曾经和他交往过”,竟然真的成为了过去式,现在的贝爵已经毫不避讳地与白晓荷出双入对,加上此前“强吻沈绮年”的传言,虽然曾经一度人气高涨,却已经在女生当中有了负面的风评。
活该,才刚刚被她拒绝,就马上跟白晓荷在一起,需要这么迫不及待么?
沈绮年几乎是赌气一般地丢下笔,把试卷揉成一团扔进了抽屉的深处。
渐渐开始温暖的南方初春。
蝉鸣还不甚清晰,耳边只有笔尖快速摩挲纸面的沙沙声,下午的阳光斜照进来,看久了让人双眼发花,坐在靠窗处的男生站起来拉上了窗帘,“刷”的一声,教室里没有任何人回头,只有监考老师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看了看手表,打了个呵欠。
贝爵坐下来,低头去看试卷上密密麻麻的函数方程式,视线里还泛着花白的光点,鼻尖微微沁出汗珠,抬手抹掉之后,目光却怔怔地停留在手背上,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手背上原本有颗棕色的痣,前几天洗澡的时候觉得颜色变淡,只以为是错觉,并没有太过在意,没想到现在居然已经不见了。
还是应该去一趟医院么?
正冥冥出神,手腕却忽地被一块橡皮砸中,女生隔着过道向他的方向看过来,表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
“发什么呆。”白晓荷用口型说道。
贝爵还未反应,讲台上便传来懒洋洋的声音:“那边不要交头接耳。”
话音刚落,下课铃声响起,老师没站起身,只是慢吞吞地挥了挥手:“把试卷从后面传上来,课代表收一下。”
贝爵把空着最后一道大题没写的试卷传了上去,回过头发现白晓荷还在奋笔疾书,后面几个人的卷子被她卡在那里,女生嘴里说着“马上就好”,然后飞快用橡皮擦掉画错的辅助线,拎起试卷抖了抖,才郑重其事地叠在最下方传了上去。
“喂。”她拿着草稿本站起来,大大方方地在贝爵前面的空位上坐下来,“找你对一下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
“我没写。”他老实交代。
白晓荷一双秀气的眸子瞠得老大:“你这算什么,迟到的叛逆期吗?”
潜意识里已经排除了他来不及作答以及不会作答这两种可能。
“我去买水。”心情莫名其妙地烦躁,随便搪塞了几句,贝爵站起身来要走,却被白晓荷扯住了手臂。
“再问你一个问题。”她的气势明显弱了下来,语气却有点生硬,“最近有奇怪的传言,说我们在交往。”
他怔了一下然后回过头,视线里一闪即逝的是女生忐忑的目光和强作镇定的表情。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在交往?”白晓荷松开了拉住他胳膊的手,抱起双臂看起来像一个质问者。
“那种传言,不要在意就是了。”一时间想不出其他借口,他开始反省自己的轻率,一句话伤了沈绮年,同时又可能被其他无关紧要的人听了去,虽然谣言的始作俑者还有待考证,但这种时候的他显然有些底气不足。
“怎么可能,这直接影响到我的行情。”白晓荷摇头,“我向来就是个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人,所以,贝爵——”
短暂的停顿夹杂着一个深呼吸。
“我们交往吧。”
ACT 4
教学楼一楼的小卖部一如既往的热闹。
高三取消了体育课,挤在冰柜前的都是些鲜嫩的面孔,女生细细的声音说着我要红茶或是奶茶,男生们大声笑闹并拉开可乐拉环的声音,嘈杂地汇聚在一起,贝爵站在那里看着一排排颜色鲜艳包装花俏的饮料,最后只拿了一瓶矿泉水,走到柜台付了帐。
有女生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然后互相咬着耳朵。
似乎浑然不觉地转过身来,女生们立刻噤了声,他修长的手指“噼啪”一声扭开瓶盖直接仰头喝了几口,从肺到胃一片冰凉。
从小卖部出来,上课铃声已经打响。
顺手把空瓶扔进了花坛旁边的垃圾桶里,早就忘了下一节是什么课,最近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已经引起了班主任的不满,却始终因为居高不下的排名找不到联络家长的借口,贝爵抬起一只手遮挡住倾泻的日光,微微仰头,视线刚好平切过几栋教学楼上方漏出的一小块蓝天。
高中部的教学楼分为旧楼和新楼,两栋楼之间以联络桥相连,旧楼的教室基本上已经弃用,好几间已经改成了储藏室,又因为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风传的闹鬼传闻,使得许多人不敢靠近。
不知道为什么就走上了旧楼的阶梯,楼梯转角处有肮脏的全身镜,生了锈的镜框旁边还依稀能看到“XX年毕业生赠母校”一类的字样,他停下来,观察着镜中的自己。
身高是一百八十二公分吧?记得上次体检是这个数字。
是不是稍微变矮了?
手指徒劳丈量着距离,眉心蹙起,内心明明是焦虑的,而过分认真盯着镜子的模样却很容易让旁人误以为是自恋,虽然早就笃定没有人会经过,老天却偏偏开了玩笑。
虽然沈绮年很想假装没有看见,却还是没办法在经过贝爵身后时不被镜子里的他发现,男生尴尬地拨弄着头发,几乎有些恼羞成怒了:“你在这里干吗?”
居然还粗着嗓子欲盖弥彰。
原本还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却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变成了充满喜感的氛围,刚刚才把他定义为“再也不要来往的讨厌家伙”,这一刻还是忍不住笑意向两边唇角蔓生:“来帮老师拿材料啦。”
虽然沈绮年在班上一向低调,也还是一名小小的历史课代表,偶尔也有收作业、取材料的小事要做。
想不出其他有营养的对白,贝爵做了个“你请便”的手势,便转身要逃,没想到却被沈绮年上前几步一下扯住了袖口。
她的表情讪讪的:“你,你很急着要走吗?”
“怎么?”明明丢脸的人是他,而尴尬的神色却渐渐浮现在她的脸上,很难让人不想一探究竟。
“旧楼闹鬼的传闻……你听说过吗?”心虚地兜了个圈子,潜台词却太容易被猜透。
贝爵愣了一下,瞪起眼睛表示不可置信:“你不是每天晚上都要看恐怖怪谈故事才睡得着吗?”
不知道是谁上个寒假还拉着他去图书馆借《巷说百物语》和《百鬼夜行》系列,说高三就靠这类书来解压,这会儿却怕起了根本是无稽之谈的闹鬼传闻,实在太没有说服力。
“我只对文字免疫。”沈绮年沮丧地垂着肩膀,“以前被我姐硬拉着看《鬼来电》,我用半张纸巾挡住眼睛过滤视线才敢勉强坐在电脑前。”
她说的是实话,单论勇气,沈绮年也只能勉强算是一只纸老虎。
看着女生耷拉着脑袋的模样,心底不知怎么便涌上久违的暖意,他不仅想不出拒绝她的理由,反而觉得“即使是谎话也没关系”,立场反转使得唇畔不小心漏出很浅的笑意,然后又一本正经地抿紧了唇线。
“资料在哪里?”
“走廊尽头左转的资料室。”女生明显松了口气。
贝爵没有再接话,迈开步子率先走在前面,身后的地面铺着墨迹一般的颀长影子,沈绮年低着头踩着影子的脑袋,只顾走路却不知不觉地出了神,冷不丁一头撞到男生的背脊,鼻尖泛酸过后才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一种被阳光浆洗过的淡淡香气,只有离得很近才闻得到。
走廊尽头的光线变得稀疏,呼吸间能看见尘埃奋力浮游。
“喂。”
男生低沉的声线,在胸腔共鸣过后如海浪一般层层叠叠涌向耳边,反而听得不太真切,沈绮年蓦地回过神,抬起眼才发现对方已经皱起了眉头。
“呃,是左边那间。”她抬起手胡乱指了一下,扭开门便冲了进去,什么闹鬼传言这一刻早就被抛到了脑后。
资料室里光线更加黯淡,空气里有一丝铁锈味,沈绮年仔细查看着每层书架下方贴着的标签,偶尔转过头去便能看见男生站在那里,肩膀微微倾斜的习惯性站姿还是没有变,脸上没有表情,而眼神却看得出耐心,当下心底蔓延出沉甸甸的安全感,与之共生的还有漫无边际的遗憾与失落。
告诉自己,仅只这一次而已。
找到了需要的资料,沉甸甸的一叠在怀里抱着,沈绮年刚走出资料室,怀里的东西便被贝爵自然地接了过去,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再抬起头,目光刚好与男生制服上的第二颗纽扣平齐。
“你变矮了吗?”无心地开了个玩笑。
而他却呼吸一滞,背脊像是僵住一般地顿了一下,然后把资料一股脑儿地全部塞回沈绮年的臂弯里,转身迈着大步把女生丢在了原地。
实在没有预料到这个玩笑的威力,沈绮年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ACT 5
接下来的日子两个人几乎再也没有什么交集。
文科班和理科班本来就离得远,只有在早操或课间才有可能远远地打个照面,然后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得像是点头之交。
当沈绮年发现做早操的队伍中渐渐很难看到他的身影,课间的走廊上也不会再出现偶遇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情。
上个月的模拟考试成绩放榜,理科班排名出现变动,贝爵史无前例地落至第二,白晓荷取而代之,高居榜首。
奇怪的是,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并不开心。
沈绮年从同学们的谈论中得知,贝爵开始频繁地请假,他和白晓荷似乎并没有在交往,反而有白晓荷告白被拒的传言,这因她近期的郁郁寡欢而具备了更高的可信度。
那天男生莫名其妙转身离开的模样,沈绮年始终很介意,却一直没有机会问清楚,眼下就这样失去联络,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忐忑地给他发了短信,却始终没有收到“发送成功”的送达报告,或许是关机,又或许是换了号码。
似乎彻底被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失去联络的第七天,沈绮年在晚自习结束之后回家,打开家门便看见玄关多了一双鞋,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姐姐回来了,或许可以找她谈谈心事,换了拖鞋便往客厅冲,才刚想开口便被一声响亮的巴掌声震住。
沈华年和沈妈妈站在客厅中央,沈华年的右半边脸微微地泛红,而沈妈妈面色青白,胸膛起伏不止,呼吸间能听得到嘶哑的哮鸣音。
沙发的角落里,沈爸爸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抽着烟。
气氛僵硬得可怕,沈绮年木然伫立在门边,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头脑一片空白。
她最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小时候爸爸妈妈吵架,都是沈华年出面做和事佬,她只会闷起头来杞人忧天,思考着万一爸妈离婚她该跟哪一边,直到今天她仍然没有丝毫进步。
“绮年你进屋去。”终于还是沈爸爸开了口,伴随着低低的咳嗽。
沈爸爸平时是不抽烟的。
沈绮年埋着头,经过客厅时瞥见姐姐红通通的双眼和咬住下唇的倔强表情,记忆里姐姐从来没有忤逆过爸妈,即使在青春期的时候也一样懂事。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房门虚掩着,沈绮年心不在焉地把卷子摊在桌上,扭开了台灯。
客厅的方向终于再次响起了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你明天就去跟学院申请换导师的事情。”沈妈妈极力压抑着情绪。
“我不。”沈华年的声音很低,眼神却倔强得可怕。
“女孩子家名誉最重要,你还没出嫁,怎么会不晓得流言蜚语的可怕!”沈妈妈的声音有些抖。
“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发生过的事就是没发生过的事,如果申请换导师,不是反而显得我心虚了吗?”沈华年说着脾气又上来了。
两人又你来我往地吵了几句,最终以一记摔门声告终。
客厅传来沈妈妈的抽泣声。
沈绮年靠在门畔,手指已经绞得泛白,失去了上下文的简短对白,也足以拼凑出产生矛盾的原因。
而这只是之后一系列灾难的开端而已。
——全世界光影散场,回忆就此被撕裂割离,失重漂流至虚空两端,呼唤你的声音无法传达至思念彼岸,伸出手只握住冰冷空气。
纵然这世界冰冷幽暗如海底,而我依然站在这里。
告诉自己。
你从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