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od morning, and in case I don't see you, good afternoon, good evening, and good night.”
假如再也见不到你,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楚门的世界》1998
ACT 1
那个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的晚上,沈绮年睡得很沉,却乱七八糟地做了许多噩梦,以至于清晨她转醒之际,才睁开惺忪的睡眼便看到一个八岁的孩子定定地站在她面前,竟然吓得仪态尽失地尖叫起来。
那男孩被她的尖叫声震惊得退后两步,不由自主地抓起了沙发上的抱枕,也不晓得是用来自卫还是当做武器,沈绮年顶着一头乱发坐起身来,终于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昨晚那个男孩在大雨中昏睡不醒,沈绮年情急之下将男孩背进了自己的公寓,换下他湿漉漉的衣服之后量了体温,果然有些发烧,给他吃过退烧药之后,打开电视没有看到任何的寻人启示,也没有在男孩身上发现任何家长的联系方式,她先打了通电话给警察局,并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若是家长发现孩子走失,报案之后也能马上知道孩子的踪迹,其他的事情,她决定等第二天男孩醒来之后再说。
“抱歉抱歉。”沈绮年双手合十,然后站起身来,“你这么早就醒了,不烧了吗?”
男孩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
沈绮年只好摆出一张亲切的笑脸走到了男孩身边,蹲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烧已经退了,这才放心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在哪里?”她一边问着,一边抬起了头。
男孩有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秀气的眉,挺翘的鼻,还未长开的轮廓,却与记忆中某个人的面庞缓慢而模糊地重叠。
她不由得心头一震。不是因为那相似的轮廓,而是因为熟悉的眼神。
定了定神,她告诉自己那只是因为在同学会上未能见到他的遗憾,便重拾笑容耐心地再问了一次:“你要是不告诉我名字,我怎么帮你找爸妈啊?”
男孩的眼神恍惚了几秒,终于有了说话前短暂的提气动作。
“我是贝……”说了一个字便刹住了车,然后像是鼓起勇气一般地抬起头来,“我叫小贝。”
“小贝,你姓什么,爸妈叫什么?”沈绮年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没有。”硬邦邦地甩出两个字,像是闹别扭。
“乖,别闹啦,姐姐等会还要去上班,告诉我你家的地址,在上班之前,我把你送回去。”沈绮年一边说一边腹诽,这孩子该不会是在闹离家出走吧,现在的小孩这么早熟,才七八岁的模样就这么叛逆。
“还让人叫你姐姐啊,你已经过了这个年纪啦。”小贝忽然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臭小孩啊,一点都不可爱。
“我说,可以给我换一件衣服吗?”小贝苦着脸举起了双手,袖子长得可以演黄梅戏,那是沈绮年的旧睡衣,上面还有褪色的Hello Kitty。
“不好意思,你的衣服还没干,将就先穿着吧。”很快便找到了报复的机会,沈绮年捏了捏小贝的脸蛋,然后站起身来向厨房走去,“我去做早餐,在这段时间里呢,你好好想一想自己家的地址或者爸妈的联系方式,要不然,我就叫警察叔叔来抓你了。”
小贝露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一屁股坐上沙发,喧宾夺主地找到了遥控器,打开电视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早间体育新闻。
这年头的小孩都这么人小鬼大吗?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沈绮年头疼地想,如果他一直犟着不说,自己应该拿他怎么办。
今天还得去Seafly的家里,绝对不能迟到,也绝对不能再无功而返了。
将吐司煎蛋和牛奶摆上餐桌,沈绮年开始反省自己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以至于接连两天都要为不相干的男人做早餐,小贝倒是完全不怕生,闻到香味便主动跑了过来,拿起叉子就开始据案大嚼,埋头吃得津津有味。
沈绮年喝着自己的那一份牛奶,抬头看了看挂钟,已经八点多了,如果不想迟到的话,最迟九点就必须出门。
“小鬼,你还剩下十分钟可以考虑哦,是要回家,还是要去找警察。”沈绮年用半玩笑半威胁的口吻说了句,却发现那孩子吃了几口之后,便始终埋着头。
她觉得不对劲,稍微噤了声,便听见那颗垂着的脑袋发出擤鼻子的声音。
沈绮年吓了一跳,连忙倾下身来,男孩鼓着腮帮还未咽下食物,眼圈竟然已经红了一片,意识到她的注视,小贝连忙有些别扭地转过了头,欲盖弥彰地发出用力咀嚼的声音。
该不会是她说错了什么吧?
或许这孩子有什么特别的身世,家人或是警察,不知道哪个词踩到了他的痛脚,忽然就觉得有些内疚,沈绮年很少和小孩打交道,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无奈地妥协:“那……你总该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吧?”
“你……可以让我暂时住下来吗?”仿佛就是在等她这句话,小贝咽下食物转过脸来,看似认真地和她商量。
“这怎么行呢?”沈绮年相当吃惊,“不是我不愿意收留你,你的家人会着急的……”
“我没有家人。”像是赌气一般地打断了她的话,小贝撤回目光,倔强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空盘子。
“好吧,你也不愿意去警察局,对不对?”沈绮年叹了口气。
小贝点了点头,目光殷切地期盼着她彻底投降。
“可是,我早上有重要的工作,实在没有办法陪着你……”
“我会老实呆在这里的,我保证。”似乎是生怕对方反悔,还一本正经地竖起右手保证。
“好吧……”沈绮年站起身来,顺手从便签簿上扯下一张便利贴,“你可以看电视,饿了的话,冰箱里还有牛奶和面包,这里有点钱,中午可以打电话订麦当劳外送,如果有事情,就打我的手机。”
小贝乖巧地点了点头,方才那副委屈的模样无影无踪,沈绮年挫败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被这小家伙摆了一道,不过孩子的玩心都是三分钟热度,说不定今天下午就吵着要回家了,如果父母到警察局报案,自己应该也会接到电话,暂时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
将写着自己手机号码的便利贴贴在了电视机旁边,沈绮年回到卧室换上了一身规规矩矩的正装,才走出来便看见小贝瞪圆了眼睛,满嘴的牛奶“噗”地喷了一桌。
“你想迫不及待地宣告世人,自己的年龄即将迈入三十大关吗。”他一边抽出纸巾收拾着灾难现场,一边神情戏谑地说着,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天真可爱的八岁小孩。
而这太过熟悉的调侃口吻和表情,让沈绮年愣了几秒,随即便怒火中烧地上前两步扯住了他的脸:“这是工作需要,你这个小鬼头,你懂个屁。”
小贝连连告饶,沈绮年这才罢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和小孩计较,知道如何煽风点火掌控别人的情绪,这点倒是也和那家伙过分相似了。
再次叮嘱了一遍“别玩火别开门别碰危险电器”,沈绮年也觉得自己过分啰嗦了,在玄关穿好了鞋,头晕脑胀地正要出门,只听那脆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喂,沈绮年。”
那一瞬全身仿佛淌过强劲的电流。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失去了回头的勇气,即使她一再告诉自己,对方只是一个七八岁的、人小鬼大的小男孩而已。
而他叫自己名字的方式太过熟悉,翘舌,送气,最后停在软糯的韵母“n”,带着一点淡淡的鼻音。
几乎是机械地转过身去,失了神的双眼却忽地看见他抛来一张挂着粉红色绳圈的ID卡,那是她的工作证和公交卡,上面有一寸照片和她的名字。
颤抖着松了一口气,全身仿佛脱力了一般,沈绮年抓紧了门把手,勉强对小贝露出一个笑容来:“谢了。”
房门“叩咚”一声被轻轻地关上。
隔着门,依旧能听到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喂,沈绮年。
“——好久不见。”
站在客厅里的男孩,轻声地说完了后半句。
ACT 2
这次沈绮年留了心眼,提前在网上查了公交路线,尽管提前一个小时出门,仍然是险些迟到,勉强在十点钟上垒,按下了门铃之后才放松了神经,靠着墙壁不停粗喘,形象尽失。
等发觉对方开门之后已经晚了,精心筹谋的干练形象彻底打了水漂,沈绮年只来得及看到对方摔门的动作,在一声惊天动地的“砰”声过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悲惨地被拒之门外。
意识到刚才摔门的很可能就是Seafly本尊,沈绮年心惊胆战地再度摁起了门铃,并大声解释道:“老师,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这招噪音扰民相当奏效,房门很快便再度被人打开,沈绮年几乎是摔进门去,好不容易站稳了,鼻尖便嗅到浓浓的古龙水香气混杂着专属于男人荷尔蒙的雄性气息,错愕地抬起头来,撞进眼帘的是一张拥有小麦色肌肤的脸庞,来不及评估长相,只晓得表情相当可怕,沈绮年堆着笑容问了句:“你好,请问……你是Seafly老师吗?”
“你是哪位?”抱着双臂,听起来有些嫌恶的语气,男子抬起大手拨了拨一头乱发,拧着眉毛盯着沈绮年看。
“我是新海社的编辑沈绮年。”她说着,连忙低下头去包里翻出名片来,然后双手递了过去。
“你来干吗?”男子丝毫没有想要伸手去接的自觉,仍旧居高临下地抱着双臂。
“我来担任老师的责任编辑。”沈绮年尴尬地停了停,“就是昨天早上打过电话的那位。”
“你穿成这样,是想刺瞎我的双眼呢,还是想浇灭我的欲望?”瞪着她毫无亮点可言的灰色职业套装,慕海翔不客气地恶声诋毁。
“什……什么欲望……”面对这个似乎充满着危险气息的男子,沈绮年莫名其妙地便抱紧了挎包。
“当然是写作的欲望。”慕海翔硬邦邦地丢出这几个字,随即便大手一翻,推着沈绮年僵硬的背脊直接送她出门,“我这个人见不得丑陋的东西,想当责编的话,换一套能见人的衣服再来,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话音刚落,房门便应声而关,“丑陋的东西”将沈绮年震惊得哑口无言,在想出对策之前再次被挡在了门外。
之前听说过Seafly脾气奇怪,却没想到奇怪到这个地步,她是来当责编的,又不是特殊服务,为什么要穿得姹紫嫣红春暖花开啊?
想着想着便不由得心生怨气,迈着大步向前走了一段路,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门锁响动的声音,心中一喜,以为对方改变了主意,回头一看,走出来的竟然是一位妖娆美女,美女大大方方地在门口与Seafly吻别,然后便摇曳生姿地离开。
沈绮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突然躲起来。
她看着美女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感叹,披肩长发,至少十公分的高跟鞋,低腰牛仔裤,缀满了亮片的V领吊带衫,十足十的一个美艳尤物,难怪把他的胃口养刁,但是话说回来,如果他以前的责编都是那样花枝招展的美女,他的女友不会因为极度缺乏安全感而崩溃吗?
作家的脑内世界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沈绮年在经过了一系列的心理斗争过后,还是举起了双手投降,反正也很久没有逛街购物了,假公济私地为自己添置一套新衣,也不是什么坏事。
搭着公车来到市中心最大的一家Shopping Mall,走在路上,沈绮年想起小贝那句“你想迫不及待地宣告世人,自己的年龄即将迈入三十大关吗”,不由得失笑,虽然身边的朋友都夸她清秀漂亮,如果用心打扮肯定惊艳四方,但她却始终缺乏那份将自己精雕细琢的心思。
数十年如一日都是这样素净的打扮,也怨不得萧寒烈心生厌倦,才会禁不起**而出轨。
百货公司刚刚开门,一层女装专柜显得有些冷清,沈绮年百无聊赖地逛了几家店面,始终没找到称心的衣服,不是款式老气不适合自己,就是价格贵得离谱。
搭电梯上了二楼,楼梯口标有“少女流行馆”字样,二十七岁的沈绮年难免有些心虚,专柜小姐倒是殷勤得很,夏装大部分都在打折,新款上市的秋装倒是有些不错的货色,沈绮年挑中了一款碎花雪纺长袖连衣裙,搭配浅蓝色牛仔短外套,又狠了狠心买了一双在打折的驼色镂空小靴,搭配起来倒有几分日系时尚杂志的感觉。
专柜小姐对她的身材和皮肤赞不绝口,尽管知道那是职业习惯,沈绮年也不由得有些飘飘然了,爽快地买下了身上所有的衣物,并让专柜小姐帮忙剪下了标签,将盘发绑成了马尾,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
偶尔稍作打扮,果然会让人心情愉快,先前对Seafly的怨念消失得无影无踪,沈绮年拎着装有她穿来那套灰色套装的购物袋,正要下楼,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踏上了通往三层的手扶电梯。
与萧寒烈并肩站在一起的,是穿着粉色孕妇裙的刘籽涵。
他们两人并没有发现沈绮年的存在,刘籽涵将右手轻轻放在小腹上,低着头正说些什么,而萧寒烈的表情却僵硬而空洞,仿佛只是在发怔,刘籽涵在一个专卖婴儿用品的专柜前面停了下来,很开心地挑着小衣服和小鞋子,并举到了萧寒烈面前要他看。
沈绮年默默地看着,僵直地站在那里,忽然就心酸得像淋上了柠檬汁,整个胸腔都缩皱起来。
悲从中来,不是因为忽然发觉其实还残有留恋,而是因为发觉自己已经无路可退,孤身一人迈向那些不可知的未来,怀念起从前的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以为人生从此再无变数,这样的生活曾经被她视如敝屣,而这一刻才发觉苍凉与心酸蛰伏在血液里,冰冷地咆哮。
“小姐在找什么,需要帮忙吗?”看见沈绮年呆呆地站了很久,童装专柜的小姐殷勤地迎上来。
“不用了,谢谢。”
她慌忙地摇头拒绝,在被那两个人发现以前,她必须离开这里。
慌不择路地找到了安全出口,才刚下了两级阶梯便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心里一凉,脚步便愈发的凌乱,左脚绊了右脚,脚脖子狠狠一崴,一下子便跪坐下来,疼得她半晌发不出声。
“绮年!”慌张而低哑的声音回**在空旷的楼道里,一个修长身影跨着楼梯跃了下来。
沈绮年强忍着疼痛扶墙站了起来,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绝对不能露出半分怯弱。
“你没事吧?”不知道是否撞伤了哪里,萧寒烈不敢贸然碰她。
“没关系,只是绊了一跤。”沈绮年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拍打着裙子上的灰尘,然后表情淡然地仰起脸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他的眉头锁得很紧,停顿几秒还是哑声戳穿了她想要掩饰的行径,“为什么要逃跑呢?”
“为了买新衣服去取悦我的新对象。”她几乎是轻佻地说着,刻意忽略了他的后半句,“刘籽涵还在那里,你一个人跑掉是不是不太好?”
“我和她说了,我去趟洗手间。”他也没有把她的前半句当真。
“所以,你把我当什么?”呛人的灰色尘埃里,沈绮年微微眯起了眼睛,再开口,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蹦出来,“萧寒烈,别让我看不起你。”
他半晌没有再说话。
她寒着一张脸,然后扶着墙下楼,一直走到百货大楼门口,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懵懵懂懂眯起了眼睛扭过头去,却不敢再睁开眼睛。
因为她知道,即使回过头去找,也没有人会等在原地。
她把自己留在了十八岁那年的夏季。
旧年光景都已散场,她却始终舍不得离开。
ACT 3
等沈绮年回到Seafly的公寓,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
常年黑着一张脸的大作家已经把自己收拾得差不多了,原本七零八落的一头乱发洗过之后吹得服帖又整齐,发梢细碎地落在耳朵旁边,小麦色的健康肌肤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因为常年闭关写作而缺乏运动的宅男,最过分的是那张酷似混血男模的脸,沈绮年忍不住腹诽,这家伙根本就应该靠脸吃饭,还闷骚地躲在家玩什么笔杆子。
“啧,慢死了。”慕海翔打开了门,挑剔地打量着沈绮年的新造型,然后艰难地表示勉强合格,“都到饭点了,家里没吃的了,你去对面超市买点蔬菜肉蛋做个午餐吧。”
竟然还毫不客气地使唤上了。沈绮年叹了口气,任命地转过身去,没走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喊停的声音。
“等一下,你脚怎么了?”慕海翔挑眉看着她奇怪的走路姿势,抱着双臂发出疑问。
“不小心扭了下。”沈绮年只好讪讪地露出一丝苦笑。
“回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原本就不太白的脸又露出了吓人的表情。
沈绮年不疑有他,才踏上阶梯便被他一把拽进了屋里,慕海翔指了指沙发,似乎是示意她自便,自己便拿起了茶几上的分机电话。
“Pizza能吃吗?”没好气的声音,却是在征求着她的意见。
沈绮年愣了一下,连忙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几乎被杂物掩埋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钱放在这里,我进屋写稿,没事的话不要叫我。”慕海翔摆了摆手,便朝卧室的方向走去。
“那如果外卖到了呢?”沈绮年想了想,决定还是问一下比较好。
“你先吃。”他打了个呵欠,扯了扯黑色T恤的领口,迈着一双长腿便走进了卧室,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沈绮年长舒了一口气,放松了坐姿,才把脚伸直便碰歪了茶几上的一摞书,硬皮尖角的书本落下来砸到她的脚踝,痛得半晌说不出话。
环顾整个客厅,虽然很乱但是不脏,没有泡面碗筷餐盒一类的垃圾,沙发上堆的大多是各种类型的杂志与书本,还有新旧不一的线圈笔记簿,而放在客厅一角的书架倒是空了一半,一看就知道主人是不擅长也懒得整理东西的类型。
沈绮年花了半小时将所有的书分类整理,并做了便签标记,当她将最后一本书收进书柜之后,门铃响了起来,她开门付钱,拿了Pizza和可乐,熏肉的香味着实让她觉得饥肠辘辘了,虽然Seafly说过她可以先吃,但喧宾夺主总是不太好,更何况那家伙脾气阴晴不定,如果写稿子遇到瓶颈,心情可想而知,要是她真的吃了,到时候可表演不出还原的把戏。
想到这里,沈绮年还是认命地将Pizza和可乐放在了餐桌上,拿出一张白纸写了与便签对应的书籍清单,最后一个字刚刚落笔,房门便“砰”的一声打开了。
她吓了一跳。
慕海翔拿着几张A4打印纸走了出来,另一只手摩挲着肚皮,闻到香味也是一副饿扁了的模样,一抬眼便看到客厅莫名其妙地焕然一新,立刻炸了毛一般地跳了起来:“这是你干的?”
“呃……我只是把它们分类收拾过了,并没有动其他东西,也没有偷看你的笔记。”沈绮年指了指书柜。
“谁管你有没有看过。”慕海翔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最麻烦的事情就是需要的时候还要把它们找出来,你没事添什么乱。”
“乱七八糟也不见得就好找啊。”虽然气场输人一截,沈绮年在这个问题上还是相当坚持己见,她举起手中的清单,“你看,书籍我已经用首字母分类标号了,大部分都收进了那边的书柜,还有少部分笔记,我放在了茶几下面,要用的时候只要对着这张清单找就可以了。”
好不容易,她觉得自己这个责任编辑多少还有些用武之地。
慕海翔瞪了她几秒,再回过头去看书柜的确是整整齐齐,干净利落,这才闭嘴不再追究,他将那几张A4稿纸扔进了沈绮年的怀里,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大手大脚地揭开了装Pizza的纸盒。
“……这是?”沈绮年将打印纸按页码整理好。
“新故事大纲。”慕海翔咬了一口Pizza,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快的话需要两个月,慢的话需要两年,从某方面来说,写稿速度跟责任编辑是否尽职有很大关系……”
沈绮年没有说话。她低头专注看着大纲草稿,这只是一个故事的雏形,还未生长出丰满的羽翼,甚至连主人公的名字都用了符号代替。
这是一个有关于双重人格的悬疑爱情故事。
女子A爱上了男子B,B温和谦逊近乎于完美,两个人在数月的相恋后,B莫名其妙地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几年后,A再次遇见了B,却没想到那时候的他竟然已是双重人格患者,他的第二重人格残忍而凶暴地对她,她却义无反顾飞蛾扑火,终于被扼住咽喉死在他的手下,而那一刻B 的第一重人格被唤醒,面对死去的A,B的第一重人格崩溃消失,残暴的第二重人格成为主宰。
面目全非的重逢最残忍。
近乎于绝望和暗黑的爱情故事,中间还穿插了数条悬疑支线,结局旁打出红色问号,表示尚未敲定。
就在慕海翔伸手要拿第四块Pizza时,才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瞪着仍旧低头坐在沙发上的沈绮年说道:“你怎么不来吃饭?”
话音刚落,便听到**滴落在纸面上的“啪嗒”声。
看到眼前的字被泪水晕开,沈绮年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用袖子去抹。
慕海翔吓了一跳,伸出去的手没有拿Pizza,而是转而抽了几张面巾纸。
“我写的又不是悲情小说,你哭什么哭啊。”他歪着一张脸,口气却软了下来,伸长了手将纸巾递到她的眼前。
“不好意思,只是联想到很多事情而已。”沈绮年草草地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眶,然后又忙着去擦稿纸上那一团晕开的污迹,“虽然没有什么好下场,至少她能见到她想要再见的人。”
飞蛾扑火,有谁晓得它们是否情愿与幸福?
伸手抢过了那叠稿纸,慕海翔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还红着眼眶的沈绮年,忽然挑了挑眉:“冲着你这句话,我要修改结局,还有,你赶快给我去吃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Seafly是比顶头上司还要重要的存在,对方耐着性子“请”自己许多次了,沈绮年也不敢不从,收起所有的小情绪,乖乖吃掉一块Pizza,无意中一看表,发现已经一点多了。
忽然想起家里的那个小毛头,沈绮年有些不放心起来,摸出手机一看并没有未接来电,却愈发地不安了,打了一通家里的电话,忙音一直响到断线,始终没有人接听。
那么轻车熟路找到遥控器调到自己喜欢频道的小孩,没有理由不会接电话,再怎么人小鬼大古灵精怪,毕竟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如果一不小心给别有用心的陌生人开了门,或是玩火玩电出了事,沈绮年稍微一想,就吓得背脊发凉。
“那个,老师……”她想回去看一看。
“别叫我老师,叫我慕海翔。”对方灌了几口可乐,很豪气地抬手一擦嘴。
沈绮年愣了一下:“这是你的本名?”
“当然。”慕海翔皱了皱眉,“要不是用本名出书太容易引起麻烦,谁会起一个骚包的英文笔名,还是直译。”
“……”沈绮年无语了,当年被网民和读者们热烈讨论的笔名含义,原来如此地没有深意,故事这么精雕细琢,笔名却是敷衍了事,这个男人身上真是充满了各种矛盾与反差。
“慕海翔,我有点私事,可不可以下午两点半再回来报到?”沈绮年倒也不跟他客气,便直呼其名了。
“回来的时候帮我带炸鸡和可乐。”他摆了摆手,“写稿的时候最需要糖分和垃圾食品。”
“你应该是个胖子才对。”见他风卷残云地吃掉最后一块Pizza,沈绮年瞪圆了眼睛惊叹道。
“别嫉妒我。”慕海翔摆出了欠扁的表情,抬起手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你还有一个半小时。”
“回头见。”想起小贝,沈绮年不敢再耽搁,拎起包便匆匆离开。
房门“叩咚”一声关上,慕海翔看着被扔在手边的稿纸,中间有模糊晕染的墨迹。
“奇怪的女人。”他曲起手指敲了敲那团洇开的文字,皱了皱眉头,唇畔却不小心漏出一抹笑。
ACT 4
午后的阳光很好,懒洋洋的像是奶油涂满了大街。
私人诊所的小院里,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医生笑眯眯地端来两杯刚刚泡好的碧螺春,放在院子中央的藤编小桌上,清风一吹,满院都是茶香。
“这茶不错嘛。”稚嫩的小手一本正经地捧起瓷杯,毫不外行地抿了一口。
“哈哈,你这小屁孩懂什么。”老医生坐下来,举起蒲扇爽朗地笑了几声。
“在别人眼里我是个小屁孩,可您也消遣我,真不够意思啊。”小贝放下茶杯,说着埋怨的话,却是笑眯眯的。
老医生没有接话,只是敛起了笑容打量着他,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十年了。”
“别叹气啊,所有人都想返老还童,只有我做到了。”小贝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哟,不知道当初是谁,知道自己得了奇怪的病之后,整整两天不吃不喝差点见了阎王爷。”老医生不以为然地吹了吹胡子。
“至少我比您踏实,我晓得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您呢,说不定明天就两腿一蹬……”
话还没说完,老医生举起蒲扇,“啪”的一下就照着他的脑袋拍了下去。
小贝抱着脑袋抬起头来,脸上还在笑:“您这是……”
后面的扯皮话忽地就哽在喉间,他看到老医生的眼眶一下就红了,举着蒲扇的手颤了几下,然后用力地擤了擤鼻子。
“你说一个危言耸听的2012,这世界都没遭殃,怎么就你遭殃了呢?”
老医生慢慢地坐下来,直着嗓子,“这病,连美帝国主义也没有办法?”
“那是,不然我还回来干吗。”小贝坐在藤椅上,两条腿够不到地面,来回晃**,“前几年被折腾够了,各种药物各种仪器各种专家会诊,全都没闹出点名堂来,十年了就一直是这么逆生长,我爸妈也没办法了,我说想回来,他们也就让了。”
“他们放心你一个人,怎么没跟回来?”
“我才不让他们跟。”小贝挤了挤眼睛,“再说他们忙得很,哪有空陪我回来瞎玩啊。”
“你去找你喜欢的小姑娘了吧。”老医生露出揶揄的笑容,“人家也该二十七八了,这个年纪的姑娘早就当妈了。”
“是这样就好啦。”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声音渐渐低下去。
“至少不会一个人孤零零的。”
十年光阴,从分开的那一天起,就从未停止挂心。
而她眼神里的寂寞,一如往昔。
回忆,我把它安放在谁也触摸不到的地方。
像是你曾经哼唱的那段不成调子的旋律,没有人用心记住,一转眼便失散在风里。
直到行至时光深处,记忆的城堡融化成废墟,那时,也许我会笑着对旁人提起,某某某,我好像爱过你。
也许,曾经。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真的会有那个再也回想不起你的未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