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淑娴从百货公司的洗手间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两个六七岁的男孩不顾场合地追逐,不小心撞到了正站在柜台一边的妹妹,方淑娴拧了拧眉头,加深了眉宇间的皱痕。她加快了脚步,行动还像年轻时一样矫健,但步态已沉淀出一个老人的优雅沉稳。
“没事吧?”她走到妹妹方惜巧身边,来不及申斥两个孩子,他们已经打闹着跑开了,左右没看到疑似孩子的家长,倒是有一个穿着碎花长裙的年轻女孩子适时把他们拦了下来,一手一个揽住他们的胳膊。看她瘦瘦弱弱,手掌圈得温柔,两个闹腾的孩子一时之间居然也挣脱不开。
“在商场里打闹奔跑可是很危险的哦,不可以这样。自己容易跌伤不说,还容易撞上人。刚才你们就撞到了那位阿姨,你们知不知道?”女孩蹲下身,嗓音清凌凌的,刻意放柔了语调,表情却严肃认真。
两个孩子扭头向方淑娴歉意点了点头,她立刻柔和了表情,露出微笑赞扬道:“真是好孩子,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别再跑了。”她放松了手臂,两个孩子想撒开脚丫子又觑觑她,立刻放慢了速度,小快步地走开了。
年轻女孩站起来朝方淑娴和方惜巧点头微笑,主动向她们走来。方淑娴以为那女孩是想博几句夸赞,没想到她用歉然的眼神看着方惜巧,指了指方惜巧正放在柜台上等待包装的手袋:“不好意思,想冒昧请阿姨帮个忙。您刚才买的手袋是最后一个,我正好想买一个给我妈妈,所以……”
方淑娴和方惜巧了然地对望一眼。
“所以想让我让出这个手袋?”
“哦,不是。我是想请阿姨让我看看手袋内里的设计和质料,我好确定要不要请朋友到海外买一个。”
方惜巧对这个女孩颇有好感,一口就答应了。
那女孩仔细揉捻着布衬的质料,拉开几个内袋的拉链,又翻转看了看底子,礼貌地交还了。
方惜巧自己也很喜欢这款黑白菱格的手袋,经典优雅,只是价格不是一般的学生族和刚上班的白领可以轻易负担的。她见着女孩穿着平凡,年纪又轻,忍不住好奇问:“怎么样?”
“不错,就是可惜内衬印的图案样式是十字架,我妈妈是信佛的,可能不太适合。谢谢阿姨您。”
“不客气。”
方惜巧看着颔首离开的女孩背影,还升出一丝不舍,感觉还没有聊够。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方淑娴开了口:“你认为刚才那个女孩是真心要买那个包么?”
“姐你为什么这么说?”
“看她的年纪和打扮,恐怕很难负担起这个包的价格。”
“她说了是打算找朋友代购的,如果直接在法国,就便宜不少。”
方淑娴摇摇头:“现在的小姑娘就是喜爱名牌。”
“那是为她妈妈买的,不是么?如果是她给自己买的,未免太老气了。”方惜巧宽容许多。
“那倒是,有这份孝心也难得了。”老人精烁的目光微微一凝,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女孩的侧脸让她有一种很似曾相识的感觉。
三天后,方淑娴找到了答案。
这个女孩再度出现在她们的面前,以她儿子新任女朋友的身份。她微微垂着头,细密的刘海弯成月牙,巴掌大的小脸泛着红晕,与自己的儿子手挽着手。
惊喜的声音从方惜巧的口中溢出,还未说出“太巧了”,就被婆婆方淑娴用拍手制止了。
“阿泽,这就是你说的杜小姐?”方淑娴假装没有认出女孩。
“是啊。之前跟你们提过的,月白因为房子装修要在我们家暂住几天。”
“打扰了。”杜月白礼貌地躬身。
“哪儿的话。阿泽的朋友我们当然欢迎。”
方淑娴的目光凝聚在杜月白微微紧张互相交握的手上:“月白,阿泽说你是M大的高材生。”
“高材生不敢当。政经系在M大算不得最顶尖的专业。”
方惜巧忍不住称赞道:“那也很不错了。”
“你和阿泽是怎么认识的?”
“我在街上遇到小偷,是阿泽帮了我。”杜月白觑向廖泽,眼睛亮闪闪的,盈满了对这个男人的崇拜、欣慰与爱慕。
作为家友律师顾问团中的一员、廖泽的学长兼死党,康朋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冷眼冷面喝着廖妈妈亲自泡的咖啡,以帮两位长辈把关的高姿态享受杜大小姐低眉顺眼的温驯,高高扬起的眉峰泄露了他的暗自爽快。
方淑娴和方惜巧又问了杜月白不少问题,杜月白一一回答,压根没认出她们的样子,对百货商店那天的事只字未提。
方淑娴这时候才提醒说:“不知道怎么的,这孩子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杜月白微微红了脸。方淑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用手轻轻推了推廖泽。
“因为杜小姐上过电视吧?”摆架子摆够了的康朋终于开了金嗓,转向方淑娴,“方总您忘了啊,上次在放《牵起你的手》时候,您还夸过她文气漂亮。”
方淑娴怔了怔,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她其实就是刚看了常欣蕙与男明星打得火热的绯闻报道,心里正憋着火,顺嘴就夸了电视上青涩纯情的小姑娘。
方惜巧说:“怎么那么巧?我还记得姐姐说过阿泽要是找这样的媳妇就好了。这没想到还真如愿以偿了啊。”
两个年轻的孩子互看一眼,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谁都没有说话。
看着廖泽拉着杜月白走上二楼的客房,方惜巧开心地把手抚于胸口:“康朋,阿泽有了女朋友你怎么也不透露点?”
“方阿姨,我知道的时候八字还没一撇呢,跟你们一样,我也是听阿泽第一次承认。”
“姐姐,你看阿泽还是向着我们的,总算和那个女明星了断了。我看现在这个杜月白就不错,学历好脾气好,长得又漂亮,又和阿泽有缘分,一定可以抓住阿泽的心了。你可以放心了。”
方淑娴叹一口气:“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以前为了那个女的,多硬气。这个也不知道偷偷摸摸谈了多久,阿泽就是太念旧,又识人不清,那个女的耍点小手段就被迷得晕头转向,亏得还是个警察。我看这个杜小姐未必是她的对手。要是阿泽能有康朋一半的精明,我也不用那么操心。”
“瞧你说的。阿泽是一脚踏两船的人么,既然选了杜月白,肯定就一心一意想谈谈好。您是不是也觉得这个孩子不错?有我们帮她,怕什么。”
“这世上哪个不比那个常欣蕙强,”方淑娴执起精致的白瓷茶杯,悠悠啜了口色泽深沉的红茶,“有必要的话是要多教教那个孩子。”
康朋附和一句:“方总说的是。是要多****。”咖啡杯几乎挡不住他扬起的笑意。
廖泽带着杜月白走进房间,把门一关,才松了口气,扯了扯衬衫的领子。
在旁边看着的杜月白轻轻拍着手掌:“谁说廖警官不会演戏的,刚才表现得多好。”
廖泽压一压眉峰:“你真的这么认为?我觉得我们一点也不像情侣。”刚才他和杜月白一起站在妈妈和阿姨面前,手脚都不知道哪里摆。
“要怎么才算像?当着你妈妈和阿姨的面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么?要知道我们俩是认识了一年多,但是正式交往才一个多月。刚才那样子就够了,太刻意反而不好。”杜月白在房间里看看这碰碰那,仔细审视给她准备的房间。一件件复古小摆件错落地摆放在象牙白的家私上,墙壁上挂着的装饰琴随手弹拨发出铮铮的响声,落地窗帘上的百合花看得出是手工绣制的,打开阳台便能俯瞰整片花园的美景,目光再远一点能看到到地标性的钢索桥。
这就是她将来要度过一个月的地方了。
看到廖泽来电的时候,杜月白就隐隐有了预感。这些天常欣蕙的新闻占据各大娱乐版面头版头条,刚签了新东家就丢失了千万代言,又同时曝出新东家老板和合作男星的两段绯闻,刻意捕捉的角度乍看之下耸动惊人。果然——
“我改变主意了,杜月白,你能帮我么?”
这一回杜月白没有再取笑廖泽,电话里的声音充斥着疲惫与沉郁,说完之后他长长透了口气,释放走所有的犹豫与无奈。
是因为什么让廖泽这样一个既讲原则又骄傲的人低头求助代理师?和那些报道到底有没有关系?
杜月白没有问。
廖泽本就是她的朋友,既然他已经改变态度,杜月白也就答应了下来。
只是以她和徐沛然眼下的亲密,如何隐瞒他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她可以找出一堆理由串出一场好戏,让徐沛然相信她要到哪个同学的老家游玩一阵,或者她受导师召唤,去帮她的研究打打下手而又搬回宿舍。
但是她不想那么做。不是因为麻烦,而是不想编织华丽的谎言去欺瞒他。
杜月白这厢还在烦恼,没想到没过几天——
“出,出差?”杜月白舀汤的手一歪,汤洒了不说,一双手直直撞上发烫的锅子,烫得她整个人都跳起来。
“没必要这么大反应吧?怎么样?”徐沛然捉住杜月白的手,往水龙头下送。
“你你你怎么突然就出差了,你一个设计师出什么差?”怎么那么巧,早不出晚不出。
徐沛然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搞建筑设计的也不是闭门造车,跑工地也是常有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也不该这么久啊!”一个月啊喂!这不是逼着她偷偷做坏事么。杜月白噘着嘴皱着眉,心里那叫一个郁闷。她用没烫伤的手戳他的胸膛,肌肉弹弹的,很是结实的,绝对的穿衣显瘦脱衣有料,她已经亲自验证过了,想到这儿杜月白又不禁红了脸,气势立刻弱了下来。
“只是这次是业主要求,时间会久一点。”徐沛然奇怪地瞧她,“怎么了?舍不得我么?”他的女友可从来不是黏腻缠人款的,不过同住的这段日子两人的感情不断升温,杜月白可比往日爱撒娇许多。徐沛然轻抚着她的眼角:“一个月是最长的情况,这段时间够你正大光明地练厨艺,不用怕我会看到垃圾桶里焦黑的小排骨和破了胆的鱼。”
杜月白扑哧一笑,捶着他的胸窝进他怀里。任性的脾气过去,失落混合着内疚漫上胸口,杜月白的目光闪烁不定,紧了紧拥抱的力度。
如果可以,她也想告诉徐沛然她做代理师的事情,告诉他她碰到的一桩桩故事,分享她的快乐,她的忧愁。
可是不行,因为……
杜月白抿抿唇,隔着徐沛然的怀抱将手暗暗拳紧,又松开。
第二天她就与廖泽康朋约谈见面,详详细细记录了半天的小笔记,回家就坐在电脑前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撰写她的代理大计。第一步就是要安排她与廖泽的家人意外邂逅,先制造出良好的印象分,接下去按部就班严格操作,务必在徐沛然出差回来前彻底解决。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杜月白认真拨弄着自行车模型的轮子一圈又一圈,身后传来廖泽的声音:“我看妈妈和阿姨都挺喜欢你。”廖泽对事情的顺利度多少有一点吃惊,两位长辈对待杜月白和常欣蕙的态度天差地别,如果她们能把对待杜月白的好放一半在欣蕙身上,能够冷静点宽容点,对欣蕙没有那么多的偏见与苛待,他也不必如此煞费苦心了。
“这个嘛意料之中,先以陌生人的姿态赢得她们的好感,让她们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再见面时就能将负面的主观和偏见降到最低。这就是首因效应。当然,我的外形合你妈妈眼缘也很重要。这就省了一半的力气。这一点上,你的康大律师的确厉害。”不然康朋也不会非逼迫着要她来做这项工作。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别急嘛。再多争取一点印象分,前后反差越大,越能引起她们的反感。她们对常欣蕙有偏见,我就要让他们明白先入为主做不得数。她们认为常欣蕙虚荣,我就要比她更虚伪,她们认为常欣蕙放浪,我就要比她更出格。总之常欣蕙有的缺点,我身上统统得有。常欣蕙有的优点,我一个不能留。”
“你真能豁得出去?”
“有什么不能?我和你一样希望这份案子圆满结束,倒是廖警官你要多多配合。”杜月白仰望着她的“新男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刚刚我已经把资料转成TXT邮到信箱里,记得download到手机电子书里。”杜月白说的资料便是她自己的习惯、个人喜好、背景,以及剧本内需要记住的各种设定与细节。
“不是已经背过了么?”
“那你还记得我用的是哪个牌子的香水?穿几号码的鞋子?倾慕哪个国际珠宝设计师?”
“这……”
“你不知道,怎么费尽心机从海外买回礼物,讨我欢心?然后不小心被两位长辈发现,让她们暗惊我小白兔外表下骄奢**逸的女巫本质?”
廖泽无言以对。
“看吧,所以温故而知新。我又补充了一些之前可能的疏漏,免得穿了马脚,有空就翻出来当小说读。”杜月白摇了摇自己的手机,“我也把你的收进去了,如果还有什么想起来的,记得提醒我。”
“呃,我没有在手机上看小说的习惯。”
“那就现在开始养习惯。放心啦,再怎么白痴的行为,放置在恋爱蜜月期都可以被理解。警察也不例外。”
廖泽忍不住问:“你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代理工作么?”
杜月白想了想:“如果你单纯是说代理女友的话——”她比了个“2”的手势,“代理身份这种工作事务所接得都很谨慎,尤其是牵涉情感的男女朋友和公开场合亮相的,尺度不好拿捏,事后又容易被纠缠,还可能会给新的工作带来影响。所以我们一般会推荐一些兼职的演员模特给他们,不过偶尔也会保留一些内容合适风险较低的。”
“那些委托人为什么要找假的女友?”
“有的是为了在前任女朋友的婚礼上打肿脸充胖子的,有的是为了向朋友炫耀的,有的是为了摆脱其他人的追求和骚扰,有从来没恋爱过想要感受一下的,还有是同性恋掩人耳目的,总之五花八门的理由都有,有不同程度的私密性,没办法从朋友圈得到帮助,于是就找上了我们。也许你会觉得他们太虚荣,不诚实,太无能。可是在代理师眼里,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们遇到困难,需要帮助,在不严重违反道德的情况下,而我们又力所能及。”
廖泽摇摇头:“不,我没资格嘲笑他们。”他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能开口。
杜月白理解地不再追问。
接下来的几天,杜月白都在廖家一家人面前充当着乖巧甜美的准儿媳,陪着方淑娴方惜巧逛逛街吃吃饭,看她根本看不懂的抽象艺术画,品着一两堪比黄金的茶,却觉得和超市里论斤卖的茶没啥两样,每天主动到厨房报到,厮磨个把小时,其实就帮佣人择几根菜剥几颗豆,也能换来一通夸。
当然还要时时接受老人家的敦促与教诲。
“阿泽你别看他一副聪明相,钻起牛角尖来真要命。”
“其实他就是耳根软,心肠更软,你在他身边要有主见,多帮他把把关。”
“阿泽迟早会回来接手公司的生意,他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你在一边多劝劝他。”
杜月白点头点头再点头,微笑微笑再微笑。
等换到“廖泽前女友劣迹科普时段”,杜月白则要像面对人类虐杀动物那样表现得气愤气愤再气愤。
一整天也是身心俱疲。
她把自己丢进客房柔软的沙发,脸孔埋进毛茸茸的猫爪垫,做趴趴熊状轻轻细吟着:“你什么时候把你另结新欢的事情告知‘旧爱’啊?”
耳朵上的蓝牙耳机没有回应。
杜月白扭扭头:“该不会是你没胆子吧?”
好一会儿,耳机里才传来廖泽的声音:“我在等一个适当的机会。”
雷厉风行的青年干警居然这么磨磨叽叽。
杜月白鄙视之。
“你啊把以前的恋爱信物啊她送你的东西啊统统寄回,附带我和你的亲密合照耀武扬威,保证立竿见影,搞不好都会提刀杀上门来。”虽然是女方主动提的分手,但就康大律师的形容,这俩人赌气吵架那是家常便饭,**才会有的分手大戏已经来来回回登场了三次,还不是欲断难断藕断丝连。要是知道廖泽这回动了真格,闪电般找到未婚对象,常年被爱人护着被粉丝宠的公主心肯定受不了。
杜月白的鼻子在猫爪垫里哼唧唧,对现在剧情长期停滞于第一幕有一点疲惫有一点烦躁。常欣蕙若不给点反应让廖泽吃个定心丸,那么他们这场戏就毫无意义。要是延迟了进度让她满一个月谢不了幕找谁负责?
电话那头的廖泽被杜月白的形容逗得莞尔一笑:“她不会的,你还不了解她。”他知道欣蕙还是在意他的,但实在无法想象她凶神恶煞提刀杀来的模样。那实在与她的骄傲不符,也与她的身份不符。
“放心,我其实已经有安排了。不过她会不会出现,我还没有确准。”
“嗯……”杜月白含糊地应一声,“不跟你说了,我再去洗把脸,等一下还要陪你妈和你阿姨去丽晶吃饭,说是引见几位长辈给我。希望不会是鸿门宴。”
“应该就是妈妈几个要好的小姐妹。就算是鸿门宴,对你也肯定没有问题的。”
杜月白又哼哼两声。是哟,反正又不是你面对。
“辛苦你啦。”没有更多的言语,廖泽就挂了电话。
他不是她真正的恋人,只是普通朋友加委托人,没必要软语安慰,体贴入微,理解她的内心,抚平她的脾气。
杜月白把手机切换到自己原本的卡号,拨通了徐沛然的电话。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但工作可能还在继续。
加班对于做设计的那都是家常便饭,何况徐沛然除了建筑设计外,还会参与投标、备案、经营和应酬。这就是小企业小规模,工作跨界,内容拉拉杂杂,一人要当两人使。
可是相对的,存款上的数字也是可观的。
徐沛然答应养她时漫不经心,最后还是给她看了存折好让她安心。
铃声响了许久,终于拨通,手机那头有着吵闹喧嚣的背景音。
“你在哪里?”
“在洗浴房。”环境音渐渐从嘈杂中挣脱,安静下来。
“哦,又是应酬么。”好辛苦。他还是适合坐在办公室里画没完没了的图纸,即便枯燥,也全心投入。
“吃饭了么?”
“还没,等一下有朋友请吃饭。”
“那好好玩。”
“明天去工地的时候要小心。”
“我会的。”徐沛然忍不住轻笑出声。
自从徐沛然离开后,杜月白每天两通电话,原来觉得肉麻的事情,现在做得顺其自然。不是因为心虚,只是因为思念。原本因为工作忙碌和随性自由的状态就会把其他都抛诸脑后,现在一样是在工作,思念却像是无孔不入的细流钻进她的心里,涓涓而下。
杜月白忍不住捏着手机红了脸,然后又理直气壮昂起声调:“喂喂,我现在是不是合格了点啊?”
电话那头传来徐沛然低沉的笑声,酥得杜月白心肝都发颤。
真是要命了。以前从来没觉得他的声音有魔性。
挂掉电话,杜月白把自己从沙发中捞出来,洗了一把脸振作精神,化了淡妆换好衣服,准备与方淑娴和方惜巧一起去赴丽晶用餐。
方淑娴只看一眼就说:“没有更隆重更漂亮点的衣服么了?”
杜月白看了看身上清爽的连衣裙,并没有什么不妥。
“上次逛街时买的那套洋装就不错。换上那件吧。”方淑娴使了个眼色,方惜巧就陪杜月白上楼换衣服,还帮她重新装扮梳发。
方惜巧梳得认真仔细,一双灵巧的手编出两条麻花,再绾成精致的公主头,搭配的头饰一样样试过来,最后还是选择了珍珠的菱花形发箍。
让一位长辈这样帮她,杜月白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方惜巧还从自己的珠宝盒里翻出一条绿松石镶钻石的项链,在杜月白光裸纤细的脖颈上轻轻一扣。
“这是我年轻时候的项链,虽然细是细了点,可是手工精巧,灵巧又不失端庄,正配你这件洋装。”
“这条项链已经相当漂亮了。”杜月白垂下眼,故作爱不释手的模样。
方惜巧左右端详,镜中的杜月白经她巧手装扮,已具备名媛风范。
“这样很好。”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我们下去,别让姐姐等急了。”
杜月白温顺地点点头,心中却生出疑问:这么郑重其事,将她打扮得像万千宠爱的小公主,就只是为了见她们的朋友么?是什么样有头有脸的人物?
杜月白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常小姐,这么巧啊。”
站在丽晶的包厢门口,始终慢慢悠悠走着的方淑娴终于等到了她要的“狭路相逢”,正是廖泽的“前”女友常欣蕙。
杜月白暗里失笑,已经明白了方淑娴的用意。那边廖泽还在苦心安排他们第一次的见面,这边方淑娴就迫不及待替她宣示主权,耀武扬威。
“好久不见。”常欣蕙疏离而冷淡地点点头,身后的小助理倒是对她们一行人露出戒慎的表情。
方淑娴不以为意,亲昵地将杜月白挽到她身畔:“这是杜小姐,阿泽新交的女朋友。”
不做任何客套迂回单刀直入。
水晶吊灯的光线照耀下,常欣蕙的瞳孔微微收缩,划过一道锐光,从嫣红的嘴唇里吐出礼貌的两个字:“你好。”
“你好。”杜月白回以淡淡的微笑。她是第一次与大明星靠得那么近,毫不掩饰打量的目光。常欣蕙长长的睫毛翘得浓密张扬,没沾染一点睫毛膏的黏腻,白皙的皮肤如同上好的白瓷,看不出上妆的痕迹,唇上涂着薄薄的一层蜜色,泛着冷冷的珠光,这一张面孔比童绿贴在寝室海报上的还要精致。一身红色连衣裙外,肩上搭着白色机车皮衣,露出纤细修长的双腿,配上斜切的及肩短发,第一眼就能让人为她的明星气场所慑。杜月白本对她没有好感,但也不得不赞叹她浑然天成的明星光,炫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但作为女人锋芒太露,对于方淑娴这样的人而言是大忌,也难怪不讨她们喜欢了。
“看样子阿泽并没有告诉你,也对,你们已经分手了。”方淑娴面色平静,语调却跳跃出隐隐的得意。
常欣蕙的眼神微微一动,却只像是琉璃闪耀着反光,清冷冷的,但也不见怒意。
杜月白被这样的目光蜇得头皮微微发麻,不是因为害怕畏惧,而是因为兴奋与无奈的心绪来回交替。多么八卦狗血的劲爆戏份,她真想伸手掏出手机给童绿打上一个,速来观瞻她心目中的女神,比荧屏上的真实多了。
可惜不能。
杜月白暗暗哀叹。
“那么我该道声恭喜,您如愿以偿。”
“谢谢了,常小姐的话难得那么悦耳,包厢里还有空位,要不要一起用餐?”
看不过眼的小助理正要跳出来回绝——
“好。”
常欣蕙淡淡一句,却是平地惊雷,炸进方淑娴的耳朵里,让她几乎不顾身份地跳起来,一副“太不要脸”的表情。
“姐,人家常小姐是约了朋友吧,我们就不要打扰人家,以后会有请客的机会。”方惜巧忙扶住方淑娴,摆了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台阶。
没想到常欣蕙一点不领情:“是有朋友约了我来用餐,但眼下他临时有事来不了,就我和我的助理两个人。”
方惜巧的双眉微微蹙了蹙,也意外常欣蕙的不识抬举。
“那就请常小姐进来吧。”
杜月白依稀听到方淑娴切齿的声音。她微微眯眼,将审视的目光重新凝结在常欣蕙身上。
这位常大明星,有意思。
“杜小姐是本地人么?”
“杜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和廖泽是怎么认识的?”
“这么说杜小姐和他交往的时间不是很长?”
当初杜月白在廖家被盘问的问题,一个不落地又被常欣蕙问出,常欣蕙不适合问的,就由体贴会心的助理发问。
杜月白耐心地一一解答。
方淑娴却看不过眼,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常小姐这是调查户口么,怎么对月白的事那么感兴趣?”
“我是关心阿泽这个老朋友。哦,杜小姐知不知道我和阿泽认识?”
终于要切入正题了么?杜月白精神振奋,难得遇到好对手。
“知道。我和阿泽去电影院看过你的电影,于是阿泽提起常小姐和他曾是同窗的事。”
“哦?就这样么?”常欣蕙切开小羊排的手顿了顿,“同窗以外呢?他没提到么?”隐隐挑衅的话语,常欣蕙自然得像是在问“今天你吃过饭了吗?”
饭桌上方流动的空气温度顿时下降了好几度。
“这个么……”杜月白迟疑着,摆出天真烂漫的姿态,颇受困扰地说,“常小姐想说的是‘前女友’的身份么?我以为你会不太愿提及。”
“我为什么不愿意,主动提出分手的是我。现在看来这是个很冷静明智的决定。”
杜月白微微皱眉,停下手中的餐刀:“在一个男人的爱人面前,暗示男人的过错,挖掘他的伤疤。常小姐不觉得自己做得太失礼了么?我以为常小姐作为一名知名女星,至少该有些基本的礼貌。”
常欣蕙的表情有了松动,一丝羞恼从面具龟裂的细缝中流泻而出。
之前还会插嘴的方淑娴与方惜巧已经停下来将战场留给这两个年轻人。
“我只说我和他分手,没有说过错方在他。是杜小姐联想过度了,我决无批评他的意思。”
“那么,容我反问一个问题。常小姐又为什么要主动提出分手呢?”
“如果两位长辈能多给予些支持,我想我和他的交往会走得更远些。”常欣蕙将目光睇向方淑娴和方惜巧,居然还能自若地微笑。
不怪责自己,不怪责廖泽,公然把矛头指向方淑娴和方惜巧。
杜月白不动声色睨向她们。方淑娴到底也是和老公在商场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淡淡地回了一句:“如果阿泽之前交往的都像月白这样乖巧讨喜,我当然会支持的。”转头对杜月白笑道,“这边的甜品都很不错,知道你嗜甜,来一份雪山拿破仑如何?或者巧克力勃朗宁,我都推荐。”
“谢谢阿姨,”杜月白露出如巧克力一样甜蜜的笑容,“这个月住在阿姨这,受阿姨招待,已经吃了好多甜品了,不能再不节制了。我怕自己变成小胖猪,阿泽就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阿泽那么喜欢你,是他告诉我你爱吃甜的,就是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方淑娴又给杜月白添了好些菜,一副婆婆宠溺儿媳的劲道,脸上的光彩比手上的珠宝还要耀眼。
但常欣蕙的脸色就说不上多好看了,流转的目光滞了滞:“原来杜小姐已经搬到廖公馆了啊。”
“是啊,他们才交往一个月,阿泽就迫不及待带月白回来给我们看,还要月白住过来,早一点适应将来的生活。阿泽嘴上不说,可是光看这言行就知道他对月白有多欢喜了。对了,月白,上次跟你说的来家友工作的事如何了?”
之前方淑娴虽然有提过杜月白可以来家友帮忙的事,但也只是顺口的礼貌,毕竟她和廖泽成与不成还是未知数。杜月白当然也婉言谢绝了。
如今公然在饭桌上提起此事,杜月白立刻心领神会。
“能来家友这样的大集团工作当然好,不过阿姨给的职位不太适合,我还是需要从小助理做起。”
“这怎么可以,你是替阿泽打打前站的,最好从现在就进到核心岗位,多了解公司的运营,以后就是阿泽的得力助手。以你的学历和能力没问题的,年轻人就是要多多接受磨砺和挑战。惜巧,你说是不是?”
“可不是么。别太谦虚了,阿姨给你信心。”
“那……我再回去和阿泽商量下。”
方淑娴满意地点点头。
三个人一搭一唱,默契无间。
廖泽交了新的女朋友,年轻漂亮,聪慧可人,廖泽与她火速同居不说,还深受廖泽家人的喜爱。这就是这顿饭局所要传达给常欣蕙的全部信息。
方淑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告诫常欣蕙:离家友集团少东远点。
方惜巧抱怨说:“阿泽今天怎么不来和我们吃饭?不然这就当场定了。这两天都不见他人。”
“他们辖区里有个重要的展会,这些天阿泽都要加班出勤。”
“哎,你说这工作到底有什么好。还是赶紧到公司里帮忙的好,以前家友靠姐姐和姐夫开拓了电商平台,将来家友就要看你们小两口了。”
杜月白忙拿起橙汁,用晶晶亮的杯子遮掩脸上的羞涩和喜悦,眼角却暗暗瞥向常欣蕙。
这种情况下,常欣蕙居然还能自若地坐在饭桌上,一口一口啜着汤。杜月白倒不知道该是佩服还是怜惜了。
反观一旁的小助理早气得手抖了不知几回,一副想拿筷子当小李飞刀的模样,还是被常欣蕙眼神示意下才按捺下来,索性筷子也不拿,一心一意瞪着她们三个人。杜月白差点绷不住笑场。
哎,今天会不会太过分?
与常欣蕙提前见面这件事超出他们的计划。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廖泽之后的安排。
杜月白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汇报给他了,依照廖泽的忠犬样,还不知道心疼成什么样。
临走杜月白还请常欣蕙留下一份签名。
“我的朋友是你的忠实影迷。”童绿看到常欣蕙的签名一定会哇哇大叫对着她投怀送抱。杜月白自顾自想着乐陶陶,根本不顾对面已经快想杀人的小助理。
常欣蕙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大笔一挥,抬起高跟鞋扭头就走。
剩下杜月白愣愣瞪着手中的笔记本,纸上那团龙飞凤舞看不清东南西北是个什么玩意,真是常——欣——蕙三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