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个人可以到什么地步呢?
可以风雨无阻坐一个小时的公车,就为了拣一个角落的位置,和他听一样的课,沐浴同样的阳光,目光穿过人群看他线条柔和的侧面,乌黑的头发,还有提笔时发着光的指尖。
可以省下生活费,买双份的餐点,双份的奶茶,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留下,送不出去她就留到下一顿,送上她的雨伞,送上她的水笔。他的手指握住她的伞,也蜷握住了她的心。
孜孜不倦,乐此不疲,不在乎回报,安安静静做一道隐没在黑暗中的影子。
一个人能喜欢到这个地步,杜月白对杜天蓝这种行为简直不能理解。
“喜欢,你就去说啊。跑到他的面前说:喏,我就是那个一直给你送早饭的女孩,我就是那个和你玩躲猫猫的女孩,我就是喜欢你。”
杜天蓝捂住杜月白的嘴,只是听听就红透了脸:“如果……如果他喜欢,他会来找我的。”
杜月白啧啧两声,这么温柔害羞的性子,是怎么混上代理师的?哪一天她要去观摩观摩。
“纯情成这样也是够可以的。你就坐等着哪一天他逮住你?”杜月白翻翻白眼,“这么久他都没把你找出来,不是蠢钝如猪,就是他根本没有把你放在心上,我看他就是觉得这个游戏好玩,有便宜不赚白不赚。”
“不是,他不是。”杜天蓝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却异常的坚定。
杜月白抿抿嘴,她也只是打打嘴炮。都说双胞胎心有灵犀,能相互感知,可是这点在她和天蓝身上完全没有。她完全不能理解杜天蓝对徐沛然的喜欢。
那个徐沛然她见过,长相并不突出,没什么过人的才能,性情也说不上多好,常常独来独往,在勾肩搭背嬉笑打闹的一众男生里显得太过孤僻了,一眼能见的优点大概就是较同龄人更突出的成熟感。
杜天蓝却对他一见钟情。
明明还没入学,却比杜月白这个正牌在校生跑得还勤快,窝阅览室听讲座,她的同学好几次都把天蓝当成是她了,还笑她爱玩变装秀。杜月白也没多解释,反正等到今年秋天,等到杜天蓝入学,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只是担心天蓝会受伤害,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样干净剔透。对于这个因为曾经病重到高中不得不休学一年的妹妹,杜月白很是怜惜。可是这个坚强乐观的妹妹,对于留级的事情一点没有抱怨,也没有因为姐妹间的差距产生隔阂、心生妒忌。杜天蓝还是那个杜天蓝,认认真真地读自己的书,画自己的画,贤良淑德地做一点小点心,一不小心还拿到了保送名额。别人苦哈哈埋头过的高三,她过得轻松无比,还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份奇奇怪怪的代理师工作。
“你贸易公司的委托案还没结束吧?一直跑学校不耽误工作么?”
“贸易公司不需要我每天都去。”有家服装外贸公司的女翻译怀孕待产,她怕生好baby后工作被人顶了,委托了杜天蓝顶岗3个月,主要就是做一些翻译的工作。
也就是因为这份委托案,杜天蓝认识了徐沛然。她抱着一箱子的杂物坐电梯上楼,一群人簇拥着走进电梯,拥挤得连把箱子放下的空间都没有,她踉踉跄跄手忙脚乱时,有一双手从身旁悄然递来替她托了一把。他高大的身材将她护在安全的空间,免受拥挤和推搡。而她的视线被遮挡着甚至看不到对方的脸,只能看到他白衬衫的肩侧,还有看起来很服帖柔软的黑发。到了9楼,他的手又撤了回去,人也随着人潮走了出去,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杜天蓝急急忙忙探头,来不及说声谢谢,只捕捉到一张挺括的侧脸。
自从这件事之后,杜天蓝就对7楼的住客上了心,上上下下多跑几次,只为了能碰上他,对着文件悄悄走神,从落地窗探看一下楼下的进出,甚至一路跟他到了学校,提前过起了大学生活。
两姐妹都爱盘腿坐在沙发上聊天,互相看着对方相似的脸孔。如果非要找出差别,那么天蓝的额头要平一些,月白的饱满一些;月白的眉毛浓密,天蓝的眉毛纤巧;月白笑得爽朗张扬,眉毛不知飞到哪里去,天蓝笑得浅浅的,小小的嘴巴只微微翘出一弧月牙。
她俩的名字真该颠倒过来。
可惜小时候稀里糊涂,错过了这个机会。如果现在她们互换名字和身份,会怎么样?
瞅着对面抱着布偶星星眼笑得发傻的妹妹,还是——算了吧。
“他很好啊,明明没有父母在身边,一个人靠打工赚取学费,却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博取同情。”
“他从大一开始就在图书馆打工,一直是半工半读,过得很辛苦,现在又开始接些道桥的绘图,忙都忙不过来。”
“他晚上在图书馆值班的时候,书上架到一半就累得打起瞌睡。”
“那些破损的图书他都会耐心去补,这年头还有谁会做这样的事?”
“他经常不吃早饭,生病了也不好好照顾自己。”
“他更偏爱咸,不喜欢蒜,但喜欢香菜,他喜欢花生酱多过芝士酱,他对海鲜过敏,还有,他好像很喜欢吃我亲手做的饭团。”
“他的自行车都生锈了,骑起来咯吱咯吱好难听。你说我要不要偷偷给他的车上点油?”
“他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把自己摒弃在这个世界外?他应该停下急匆匆的脚步,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善意的目光。”
以前说话多的都是月白,现在天蓝谈起徐沛然嘚啵嘚啵如同一只小鸟,怎么也停不下来。
杜月白想摇醒杜天蓝:“这样偷窥他,不觉得过了吗?如果知道有人这样偷窥我,我应该只会感到不舒服,不管是不是善意。”还会把这个人揪出来,痛扁一顿。
“我也知道,所以更不敢现身了,可是又觉得他得到的关心还不够,忍耐不住……”杜天蓝拢了拢怀里的布偶,看到他推着自行车默默走出去的背影,车兜里一堆图纸书籍垒成了小山,就觉得好心疼好心疼。
杜月白直翻白眼,也实在搞不清楚天蓝到底是中了什么毒,只祈祷秋天快来,等入了学大一的课程会重到杜天蓝没那么多时间玩偷窥与跟踪的游戏,也可以正大光明面对徐沛然——
“我是化学系的杜天蓝。学长,请多多指教。”
于是乎,缺乏默契的两姐妹这会儿都不约而同憧憬着秋天的到来。
可是比入学通知单早到的却是杜天蓝的病危通知书。
这好好的人走在桥上,桥居然坍塌了。一共11个人,4辆车。她们从来不奢求中头奖这样的天降馅饼,本本分分踏踏实实,却偏偏会被厄运之神眷顾。
医院内喧嚣着吵闹着,人头攒动,电视台紧急新闻连线将这场严重的事故传播,抢救、伤亡、惨重、致死、问责这样的字眼被字幕不停来回滚动,配上记者激愤到发抖的声音,深深刺激着电视前的观众。
而在这片吵吵嚷嚷中,占据一小角的杜月白安静地蜷握住杜天蓝无力的手指。
杜天蓝使劲全身的力气,也只是将手指微微回扣。
明明几个小时前天蓝还在电话那头激动地语无伦次:“月白,他,他……他真的主动约我了。我要不要去,他如果看到我失望怎么办?”
现在她说话依然断断续续,却不再是因为幸福快乐,苍白的脸被扣在呼吸器下,虚弱得勉强提气发出轻快的语调。
“别皱眉头,别担心……”
“我不去,他是不是还一直等着?”
“还有两份委托案没完,记得帮我请假……”
“不,还是月白你,帮我吧……帮我收拾完这个烂摊子……”
早在加入9998之前,她们就是彼此的代理师,你替我长跑唱歌考竖笛,我代你约会补课推挡厌恶的人。别人分身乏术,她们却是一个人等于两个人,彼此都是对方的互补,提出的请求永远不会被拒绝,只要其中一个郑重地扣住另一个的手。
可是这次杜月白不能答应。
“为什么都要委托给我?这是你作为代理师自己的工作,不准趁机占我便宜。给我快点好起来,立刻,马上!”嘴里说得满不在乎,泪水却已经积聚在眼眶里。
“好不……甘心啊,好不容易他约我……都没有看到答案……月白,你要帮我,替我……如果……”
“没有什么如果。”杜月白穷凶极恶地打断她。
“你自己的事自己去做,你的男人自己去追,我怎么可能替代。”
杜天蓝的眼睛晦暗不明,挣扎颤动的睫毛在诉说中请求。都说病重的人死前都会有预感,原来是真的。现在杜天蓝就感受到了宿命,她的意识渐渐混沌,泥沼般的黑洞埋葬了对死亡的恐惧,只挣扎出最深的牵挂与执念。
“他真的很好,很好……不要让他一个人……答应我接受……委托……”
杜月白摇头再摇头:“什么委托不委托,别来你代理师那一套,你一定,一定一定要好起来,我不会帮你的,听到么?”
杜天蓝没来得及给杜月白回应,昏迷的她第二次被推入手术室。她浅浅的微笑,柔柔的声音,就这样消失在了手术室的门后,再也没有出现。
那个什么也没有答应的杜月白,两个礼拜后从失去妹妹的痛苦中一点点挣扎出新生活。她冒着杜天蓝的名去给要离婚的夫妻调解,按时去贸易公司上班。
明明什么也没答应,却默默什么都承下了。
当杜月白走到徐沛然家门前,她还没能习惯没课的时候也老清老早地爬起。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在向她发出困倦的信号以示抗议。
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挤出眼泡的眼睛,轻手轻脚地走到牛奶箱旁,将饭团快速塞了进去。
而那个人,背着书包推开门,从牛奶箱里掏出饭团,只是几秒钟没有眨眼睛,只是轻轻勾起了嘴角,只是握着饭团的手微微用上一点力道,组合在一起却幻化出一种奇异的神采。
站在消防通道后窥视着的杜月白微微一悸。忽然间就懂了。
一股情潮在她胸膛里涌动。仿佛被杜天蓝的灵魂附体,她真真切切感受到天蓝对徐沛然那种强烈又含蓄的情感。
这么简单、纯粹,让人不舍得它随着主人一起消逝了。
她从幕后站到台前,她被徐沛然逮出了角落。当杜月白的手腕被徐沛然扣住的那一刹那——
这就是你想要收获的果实,你看到了么,感受到了么?多么甘甜多么浪漫,包含了所有的付出与努力,天蓝。
你喜欢么?
徐沛然盯着她的眼睛,抓着她的手,问:“你去哪儿了?”
你去哪儿了?
天蓝,你去哪儿了?
双胞胎姐妹该有的心灵感应在杜天蓝去世后,突然有了。
杜天蓝最爱吃杜月白却讨厌的西兰花,一点也不难吃了。
独一无二的杜天蓝饭团,杜月白自己也会做了。
英语稀烂的杜月白,读起杜天蓝翻译的稿子,一点也不吃力。
明明是自己最喜欢的摇滚乐在客厅里播放,却觉得吵闹得让人难以忍受。
天蓝没有去哪。
“我没有去哪。”嘴角翘出细细的月牙。
杜天蓝一直都在。
杜月白接到9998丁总打来的电话,约她在9998见一面。
“我想,天蓝的名字明明出现在了公开的逝者名单里,我已经打电话向客户道歉承诺他们会有新的代理师接手,可是他们说委托案都顺利完成了,还非常满意。我还想说,见了鬼了!直到我想起你,翻出了天蓝紧急联系人一栏填写的电话。
“我早听说过天蓝有这么个双胞胎姐姐,果然是这样,你们真的好像。啊……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些的。”
“能跟我多说说天蓝的事么?”以前天蓝常常把她的工作当作故事一样讲给她听,可是后来天蓝接到的工作保密性越来越高,过去的“委托委托委托”也变成了“他他他”的徐沛然。
她至今都不了解天蓝那样温顺害羞的女孩子,怎么当得了代理师?
“因为她当起代理师来就变了一个人,委托人希望她是蛮横的泼妇,她就是泼妇,委托人希望她是耐心的老师,她就可以是,委托人希望她扮演富婆,她就能把几百块的衣服穿出几百万的范。
“她就是能在工作的时候,完全忘却自己抛掉自我,尽情享受演戏这个舞台。她其实是天生的演员。她应该到更广阔更耀眼的舞台,在我这其实是屈才了。她是我们这最好的代理师。”
杜月白说:“可是她并不喜欢当演员。”天蓝对艺校对明星从来没表现出半点渴望,当初还有星探相中她,她也拒绝了。
“是的,她不喜欢当演员,隔壁就是一家演艺经纪公司,要挖她多少回了。她都不愿意。她说她喜欢表演,喜欢帮人,如果做了演员,表演就会成为负担,没法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也就失去了乐趣。她不享受聚光灯下的掌声,但她喜欢委托人一次感激的握手。”
丁总说的完全是一个她所不了解的杜天蓝,她为这样一个杜天蓝赞叹,倾倒,目眩神迷。
“她这突然一走,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帮手来顶替她,杜小姐你愿意帮忙吗,加入我们也成为一名代理师。”
丁总本来不太抱期望,还想再多介绍代理师的好处,吹得天花乱坠,也许就能利诱成功了。没想到——
“好。”思考不到1秒钟,干脆利落。
杜月白就这么成了一名兼职代理师,一干就是三年。
从杜天蓝到杜月白,事务所一些同事还以为是同一个人。那时候事务所刚起步,代理师都是各干各的,事务所的排班时间尽量错开,彼此的身份资料也不公开,什么徒弟师父带教那也是后来才有的事。但金格铃不一样,当年杜天蓝去9998应征的时候恰好碰上了同来面试的金格铃,两个人一起入职一起学习,一起从最底层最简单的代理工作做起。这是杜月白后来从燕姐那里听到的,她是没有料想到杜天蓝做代理师那会儿会与金格铃交好。她由此猜想,金格铃对她这样针尖对麦芒,也许也是因为天蓝的关系,所以杜月白对金格铃一直是宽和忍让的,但这一次,她忍不了,也不愿忍。
杜月白把金格铃带到一边的角落:“你又接私活儿,你怎么可以接手与事务所签约完全相悖的代理案?这有多败坏事务所的声誉,你不是不知道。”
“方淑娴也有委托找人寻求帮助的权利,不能因为他的儿子先签了约,她就丧失了这份权利。不是9998不是你我,也会是别的代理师。既然如此有钱为什么不赚?”
“你知道什么是‘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亲’?他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你……”
“姻缘天定,如果是人拆得了的,就算不上什么‘姻缘’!”金格铃截断她,“我昨天刚刚小试牛刀了一下,这种任务不怎么难嘛。”
杜月白盯着金格铃的眼睛,忽然就懂了:“Cindy的事……是你?”
“没错。三言两语,那小姑娘就坚持不住了。”
“金!格!铃!”杜月白怒气涌到脸上一下子通红,她再也顾不得小声说话。
“你——这是害怕输么?”
“金格铃,你到底有没有尊重过代理师这个职业,有没有一点点的职业道德?我自认不是拔尖的代理师,只期望所做的一切还担得起‘合格’两个字。你呢?就算让你胜了比赛又如何?这就代表你赢过我,代表你称职代表你够优秀了?”
“杜月白,你也配和我谈‘道德’?你偷了别人的生活,别人的爱人,别人的荣耀,享用得心安理得。就这样还配称‘代理界的女王’,这样的代理界才真是让人耻笑。代理师不过就是欺骗师,看谁骗得过谁。”
杜月白终于明白金格铃对她的厌恶从何而来了。可是她能解释什么?说那是杜天蓝希望的,是她的遗愿,是她临死前郑重交付的委托?
这个人,是真的把天蓝当作好友吧。
杜月白放软了口吻:“我只是希望你换一个方式来比。”
“好,那就比——你能不能阻止我不出现在徐沛然身边,阻止我不说出真相。”
杜月白抿了抿唇,细白的脖子上起伏的喉软骨清晰可见。
“好,我接受你的挑战,我一定会让方淑娴彻彻底底接受常欣蕙,完成我的委托,你不会得逞的。”
金格铃忽然低头嗤笑了一声,让杜月白的心不安地在胸口擂动。她抬起头,不屑的目光像刀锋一样割过杜月白的脸:“你尽管尽一切可能去努力,反正你完成之后,徐沛然也会从我这里听到一个有趣的故事。”
“金格铃!我不答应你的挑战,你会找上徐沛然,我赢了比赛,你也会找上徐沛然,是不是?”
“就是这样。”
杜月白连连吸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怒气:“这就是你要的?让我什么都不做?而你就坐收渔翁之利?”
“你可以选择——帮我一起赶走常大明星。”
“你想赢想疯了。”
“就是要赢你,你现在要怎么办?你如果帮廖泽,你就输了徐沛然,你要是帮我,就输了委托案。你,杜月白——怎么都是输。”
杜月白的太阳穴本来突突地疼得厉害,压迫着脑神经让她什么也想不了,金格铃的话一出立刻刺到了最痛处,迫得杜月白挥出一掌。金格铃微微一偏,精准地扣住杜月白的手一把拉高,冲她身后嚷着:“徐先生,你看你的女朋友……”
杜月白一僵,感觉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冷水,瞬间从头凉到脚心。
金格铃做了个无奈委屈的表情,松开了手。
本来诧异得停下步子的徐沛然皱着眉头看着杜月白,加快走了过来。
杜月白不敢看徐沛然的眼睛,目光垂下在地板上乱转。
“看来是对我有些误会,我还是不久留了。”金格铃从徐沛然手里抽走了笔,匆匆走了。
“怎么回事?”杜月白的头顶多了一道阴影,也遮蔽了她心里的阳光,满布阴翳。
其实她只要拿出做代理师时一半的机灵与演技,也可以很快地圆过去,偏偏面对徐沛然她作不了假也不想作假,可是又不得不虚与委蛇。
她胡乱搪塞一句:“她出言不逊,我也不该乱发脾气。”
“她说什么了?”
“她……她是我以前委托人的对头,之前没认出她来,她倒还记恨着,骂得很难听。”杜月白抬起头来,一字字地说。
“是这样。”徐沛然缓和了脸色。杜月白虽然说的也不算谎话,但看见徐沛然坦然相信她的样子,心反而更加沉重。
杜月白咬咬牙:“其实……”
徐沛然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听了两句话脸上就微微变色,深蹙着眉头看着杜月白。
“好,我们等一下就过来。”
杜月白大概就猜到了,果然——
“代理师的事情,方淑娴知道了。”
光是金格铃的三言两语,方淑娴自然还不会相信,毕竟这个故事实在荒诞不经,儿子找了弟弟的女朋友来假装自己的女朋友带进家里来住,这做弟弟的不反对居然还配合无间,演一场兄弟阋墙争女人的戏码,败坏自己和女友的名声不说,还与家里撕破了脸,闹了个天翻地覆就为了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接受儿子的前女友。
光听听这人物关系就要昏头昏脑,他们三个混账东西居然还演得真真的,居然还把她方淑娴给骗了进去。
要不是金格铃从事务所里偷出了杜月白的资料,建议她另找一家征信社从资料着手深入调查,她可真要被骗上一辈子了。
那个杜月白真是一名代理师,以前是徐沛然的女朋友,现在还是徐沛然的女朋友,她和廖泽本来就认识是朋友,在派出所还有两次因为代理纠纷引起的备案记录。
两兄弟为了一个女人罔顾亲情罔顾家族罔顾廖氏,方淑娴怎么能原谅?
看到征信社送来的新调查报告,方淑娴真是气得两眼发黑。
她把报告狠狠甩在廖泽面前。
方淑娴正在书房教训廖泽。
“我是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儿子有一天会串通一帮外人,把我骗得团团转,呵,真是好大的出息啊!”
廖泽低着头只有默默挨骂的份儿。
方淑娴把头一转,尖尖的手指指向康朋:“还有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拿着我的钱干着卖我的事,一口一个方总毕恭毕敬,都说无奸不商,再奸也奸不过康律师你啊。”
康朋倒是镇定自若,一副眉头深锁的样子:“方总,这件事是您搞错了,关于什么代理师我根本不清楚,也不知道那位方小姐与阿泽是假情侣,我也是被骗了。”
“呵,你也是被骗了?那谁给我找的征信社,谁给我的那些报告,谁帮着杜月白一起骗的我?”
“方总,您也说了我拿的是您的钱,我们律师事务所有多少人都要靠廖氏旗下的法律顾问过活,我会为了帮一个小小的代理师得不偿失么?她能养活我们整个事务所么?您也说了我是人精,这点利害轻重哪会不知道?”
康朋这话说得面不改色,也句句实在。方淑娴虽然没有相信,但也没有骂下去。幸好金格铃偷不到事务所保管最机密的代理合同,也不知道委托人是康朋不是廖泽。不然合同上那真真的康朋签字,他再怎么舌灿莲花也抵赖不掉了。
康朋继续说:“我也不知道那位杜小姐那么好的手段,故意演戏引导我们调查的方向,我是真的以为她泄露了公司机密,征信社只是尽了调查的本分,而我也是根据调查报告如实汇报的您。不过也的确怪我对杜小姐有了偏见,认定她是有什么目的来接近阿泽,所以没法客观公正,不然也许可以瞧出他们演戏的端倪。这一点,是我疏忽了。”
“那杜月白的身份呢?征信社为什么没有调查出?”
“因为之前调查的方向是杜月白和徐沛然之间的关系,关于她在读书的时候还做了什么兼职,这个完全没纳入调查的重点方向,即使调查到了,征信社的人恐怕也没有在意这个什么‘代理师’,谁也料想不到这是一场交易。”康朋看一眼廖泽,“我也没有想到阿泽会为了常欣蕙孤注一掷,做出找代理师这种事。您也知道,这根本不像是他的作风。”
方淑娴听了不由得对廖泽更加气恼,这的确不是他的儿子会做的事情,她正要发作,管家把杜月白和徐沛然带了进来。
书房的门一关,气氛便陷入了沉默。上次三堂会审还是杜月白被他们三个人审,如今换成大家一起被方淑娴审,也不过是一个月的工夫。他们的确是做了欺骗长辈的事情,都不敢理直气壮直视对方,只有站在一角的康朋推了推他的眼镜,目光在几个人身上悠悠地转着,转到杜月白身上发现她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斗志索然,连形容都有些憔悴,一旁的徐沛然虽然深沉但很镇静,不由得有些意外。
就连察觉到他肆无忌惮的打量,杜月白也不为所动,康朋神色微微一动,主动打破沉默:“不知道两位对方总可有什么想交代的?”俨然已经从被审的一方中挣脱出来,摆出主审官的架势。
杜月白果然迟迟不吭声,徐沛然先对方淑娴开了口:“听说你已经知道一切了,我想阿泽该解释的肯定也解释了。我们也没有好说的,我们只是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站在了阿泽这一边。想要帮他一把,但遗憾现在没有帮到,可能反而害了他们。”
方淑娴盯着徐沛然冷冷地说:“这道歉的姿态可真是高啊。”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何来道歉?”
方淑娴气得胸膛起伏,牙齿不停打架:“好好,以前我还遗憾楷仲对你们母子做得太绝情了,赶走了一个这么优秀的继承人,现在我觉得没什么好遗憾的了,他一点也没看错,是我看走了眼,还一心想把你找回来。你不配做廖家人。”
徐沛然眯起眼睛,深黑的瞳仁一下子被冰覆盖了一层。
“你遗憾的是少了一个廖氏的继承人,不是廖家少了一个儿子,不是廖泽少了一个弟弟,哼,这样的‘遗憾’谁会稀罕?如果当廖家人就是受你的摆布不违背你的意志,那是‘方’家人,的确没人配得上。”
“你……”方淑娴霍地站起。
廖泽也跟着站起来按住方淑娴的肩膀,不停安抚她:“妈,不要激动。”他抬头望着徐沛然,示意徐沛然少说几句。
方淑娴一把甩开廖泽:“用不着你假好心。现在惺惺作态关心起我来,你之前干吗去了?你要真关心我会这么欺骗我?把你妈骗得团团转很好玩是不是?把廖氏的堂堂总裁玩弄在手掌心很有成就感是不是?呵,我倒还真是小看你了。还做什么维护公义的警察,滚下来做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商人好了,肯定出息!”方淑娴已经气得口不择言,廖泽也不在意,满心只有愧疚,他扑通一声跪下来。
“没错,罪魁祸首是我一个人,请不要责怪其他人,代理的事情是我想出来的,连欣蕙也不知道。是我坚决请杜月白帮忙,她本来都要辞了那份工作……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月白就是沛然的女朋友,等知道的时候,已经骑虎难下了,所以沛然也只有帮我尽快结束这场戏。他们每一个都是被的异想天开我牵累的。”
廖泽一个人把责任一肩担起,把所有的人都撇得远远的。
“这一切的荒唐只因为一个——妈,我爱欣蕙,我只想和她在一起。”
方淑娴扭过头,根本连看也不想看他一眼。
两个人正僵持着,康朋悄悄靠近杜月白:“喂,事情变成这样,怎么办?你可是这个案子的代理师。”
一直沉默的杜月白淡淡扫了一眼康朋,说:“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我也不再是代理师了,这个,和我已经……没关系了。”
听到答案的康朋和徐沛然都是一愣。
“我难道有说错么?我已经拿到了工作完成的确认单。我今天来,是纯粹以廖泽朋友的身份,现在事情闹成这样,我也爱莫能助。如果还想要找人帮忙,也只有麻烦你们另请别的代理师。”
听到杜月白这么冷漠的答案,康朋皱起眉头,从杜月白身上找不到答案,又把探寻的目光转向徐沛然。
徐沛然的眼神告诉康朋,他自己也意外杜月白的反应。
杜月白走到方淑娴面前:“如果阿姨您是想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抱歉,代理师的守则不允许我这么做,我有保密的义务,即便我现在已经不是代理师。如果您是想要听道歉或者忏悔,抱歉,那也没有,那只是一份工作,即便有道德上的欺骗,对您而言也没有任何利益上的折损,从廖家这收到的所有礼物我都已经退还给廖泽了。”
她说着便把目光转向廖泽:“事情最后被拆穿,我很遗憾。接下来只能靠你们自己。”想了想又弯腰拍了拍廖泽的肩膀,带了点歉意。
廖泽点点头:“我明白。也许一开始就该坚持所有的事都由我们自己处理。”但是他并不后悔自己没能坚守最初的想法反而听从了朋友的意见,他感谢杜月白、康朋、徐沛然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现在在方淑娴面前,他不便说出这些话,以免让方淑娴更加生气。
“如果方阿姨没有别的什么事情,那我们就走了。毕竟这是您的家事,让我们这些外人围观,不大好。”
方淑娴以为杜月白扮演的那个虚荣伪善的女人已经够惹人厌了,这么看来杜月白本人也不遑多让。
杜月白低头推了推徐沛然的手:“我们走吧。”
徐沛然点点头,牵住杜月白带她离开,在车库被康朋拦了下来。他目光如炬地上下扫视:“出了什么事?”
杜月白不耐烦地甩甩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你的又一出戏么?以退为进?我不相信你会就这样撒手不管了。”
“康律师,确认单你已经签字了,很感谢你对我的认可,但代理案早就结束了,我也说过那是我最后一个案子,所以撒手不管本来就是正确的做法。刚才我就说了,你们如果还想要找代理师解决,可以再去找一个。”
“结束?好,既然你要以这个为借口……那我问你,方淑娴到底是怎么知道你代理师身份的?怎么知道一切都是演戏,甚至还找了征信社调查。”
“我怎么知道。”
“这只能说明有人告诉了她,她才会有目的地去调查。而最合理的怀疑就是你们事务所有人泄露给了她,这是你们事务所失职,所以,这个案子还没完。根据合约,你这个代理师难辞其咎。”
“我没有做过,你尽管去查,如果是事务所那边泄露了机密,就去找事务所,我已经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康朋眼见杜月白软硬皆不吃,转而用激将法:“杜月白,那可是你最后一份代理工作,也是你最长的出勤工作,你努力了那么久就打算让它以失败告终么?你甘心么?”
杜月白闭一闭眼:“我没有在方淑娴面前拆穿你,也请你不要再骚扰我了。最后一个案子失败了又怎么样,我第一次的案子一样乱七八糟,无始无终,倒是绝配了。”
康朋还要说什么,被一直隐忍的徐沛然拦了下来。康朋反过来扣住徐沛然的手臂:“你最好问问清楚她是怎么回事,肯定有什么不对。”神情严肃,口吻也流露出他的关心与着急。
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气中胶着,徐沛然像撕胶布一样把康朋的手拉扯开,追上杜月白的脚步坚定地挽住她的手。
康朋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头煨着的火轰然燎原,他恶狠狠地踢了下地上的橡胶水管,倒溅了自己一身水,不由得心情更加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