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家的别墅在郊区的位置,没有私家车,徐沛然和杜月白要走很长一段才到车站。徐沛然尊重杜月白的专业,生怕有人看到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没想到杜月白突然推了推他的手,轻轻地说:“笨蛋。”

徐沛然淡淡地反驳:“我笨?我以为我配合得够好,应变和抗击打力够出众了。”亲身观摩了自己的女朋友对着别的男人示好这么久的时间,这憋下去的血大概可以满三袋血浆了。

杜月白瞪他一眼:“明明自己可以择出去,偏往里跳。明哲保身知不知道,才能有机会帮我洗刷冤屈。”

徐沛然不肯示弱:“有阿泽呢。我相信他可以。”

杜月白抿抿嘴巴,扑嗤笑了,像头欢脱的小鹿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喂喂!”这回换徐沛然紧张了,他小心打量四周,退到墙角根上。

杜月白揽住徐沛然的脖子:“放心,我们不会回去了。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徐沛然一愣:“就这么结束了?可以吗?你被陷害的事情都还没有解决。”

“我没有被陷害。”

“什么?”

杜月白把手松开,放在背后又一下没一下地碰着:“如果,如果我说这真的都是我做的,是我发的邮件,我也知道傅小姐是华堂的人。你——你怎么想?”

“不要开玩笑了。”

“不是开玩笑,我也没有说谎,你回答我的问题。还会这样无条件地支持我么?”

徐沛然凝视着杜月白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是不能相信,除非你给我一个能够说服我的动机。”

“很简单,见钱眼开。他们开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价格。”杜月白说完后,还用力点了下头。

徐沛然静静听着,然后问:“‘无法拒绝’是多少?10万,50万,还是100万?”

“比那个还多。”

徐沛然垂下眼眸,把手盖在杜月白的额头上,使劲按了按,按得杜月白脑门都痛了。

“你干什么啊!”杜月白往后仰了仰,逃离魔掌。

“我看你脑袋里进了多少水,挤不挤得出来。”徐沛然冷冷说着。

杜月白揉了揉头,小心睁开一只眼瞅着他:“就这么一句话?”

徐沛然大概真被气得不轻,脸上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是“横眉怒目”了。

杜月白还不知道收敛:“你可以举报我啊,大义灭亲啊,抓着我向廖家向廖泽道歉,至少多骂我几句。”

徐沛然问:“你怎么不说——跟你分手?”

“你会么?”

“既然你的情报这么值钱,对华堂和廖氏而言肯定不是小事,只不过这些情报的威力还没显现出来。廖氏如果因此遭受损失,以方淑娴的性情就不会放过你,阿泽那样正直的人也不会因私废公,他反而会懊悔看错了人,引狼入室,肯定会同意方淑娴秉公办理,报警。”徐沛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反而开始长长的分析。

杜月白当然不要听这些,摇着他的手臂催促他说重点,被徐沛然轻轻挣开。徐沛然把手放进外套的口袋里,继续说:“所以,你最后肯定会被抓,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即便我抓你去自首,你也不会老实交代,如果要交代,刚才在廖家就该认了,退回赃款,说出到底泄露了哪些机密,及时止损,可能还会博得原谅。所以——

“所以大义灭亲什么的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在你被关之前多陪陪你,你的时间不多了,过一天少一天,说吧,有什么愿望和梦想,我尽我可能。”

徐沛然说得郑重其事,杜月白眨了好几次眼睛,才从呆怔中回神:“你认真的么?”

“我认真的。你做代理师那么久,都是替别人实现梦想,自己反倒没有什么机会。这回换我帮你。比如那笔钱——”徐沛然的眉头紧紧蹙起,“发生什么了什么事,你急需要钱?”

杜月白迅速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把自己埋进徐沛然的胸膛。涤纶外套面滑滑凉凉的,可是内里暖烘烘的,有专属徐沛然身上的味道。

徐沛然外套里传来杜月白闷闷的声音:“那锅就素尼。”

“你说什么?”

“那个价格就是你。”

徐沛然把杜月白从怀里捞出来。

杜月白揽住徐沛然的腰清了清嗓子:“我说那个让我无法拒绝的价格就是你。”

徐沛然皱眉。

“先说好了,不能生气。不是有意瞒着你,刚才的话我也绝没有撒谎,只是你理解的有点小偏差。”

“我的理解有偏差?你是说你没违法没犯罪?”

杜月白点点头。

徐沛然闭起眼睛嘘一口气,再睁开时轻轻嘀咕着:“我就知道。”他转而眯起眼睛正要质问,被杜月白先发制人。

“我现在就要老实交代了。”杜月白借一个大大的熊抱,把自己整个人挂在徐沛然身上,生怕徐沛然跑了。

事情还要从康朋康大律师说起。

接到杜月白主动邀约的电话康大律师真是受宠若惊,欣然赴约,更让他料想不到的是,杜月白还主动送给他一份大礼。

打开盒子后,金属反射的光芒晃入眼睛,仔细一看,是一只五星袖扣,与他之前佩戴过的一模一样。

“这是?”康朋眉尾微微挑起,眼睛露出兴味的笑意。

“康大律师现在应该只有一只吧,另一只应该不慎遗失了。希望我这份礼物送得还不算晚,还可以与康大律师剩下的那只配上对。”那天车上,五星的袖扣吸引了杜月白的注意。这么精致的袖扣她一定过目难忘,之前没能注意到是因为康朋开门替她开门的是左手。

所以杜月白特意留心了下,果然右手有袖扣,左手没有。像康朋做什么都一丝不苟,对仪表也不例外的人,是不会穿着这样有瑕疵的衣服出门的,一定是半途不慎掉了,即便事后发现了也没有办法了。

杜月白有心讨好康朋,所以咬咬牙买下了这价格不菲的袖扣,比她上次送给徐沛然的礼物还贵了一倍。杜月白内心有点羞惭,对着徐沛然暗叫对不起。

康朋的眉尾挑得愈高,啪地关上盒子:“所谓无功不受禄。”

“康律师如果高兴,不妨理解为我是有求于康律师。”

康朋为杜月白迂回的言辞笑了,他摩挲着光滑的手指,像在细细数着其间的线条与纹理:“可是我记得你们代理守则里有很重要的一条,说是与委托人在代理工作期间不能有非工作的接触,和一切妨碍代理工作进行的行为,更不能有什么利益瓜葛,以私害公。”

“康律师知道的真多。”杜月白的茶杯到嘴边顿了顿,又被她放了下来。

“当然,在签署任何合同条款时我都会把文件前前后后从正文到附件一字不落地研读清楚。别忘了我是一名律师。”

说着,康朋的身子向前倾去:“还是,你忘了和你们9998签署合约的人是我,不是廖泽,我才是——你的委托人。”

杜月白微微后靠,把自己调离出康朋逼人的视线外:“怎么会?一直没有委托人自觉的是康律师,把所有的权利都交给了廖泽,完全听从当事人的意见,即便当初要把你踢出局你也完全没有任何意见。即便廖泽是当事人,但是按照代理守则,委托人最大,一切由委托人说了算。是康律师自己没有行使应有的权利。”

“什么意思,你现在是来提醒我放弃的权利,希望我重新行使么?”

“没错。”

“你觉得阿泽做错了什么,需要修正?”康朋把手扣在礼物盒上。

“关于让徐沛然帮忙这次代理的工作。”

“哦?我以为这是你希望的。”

“怎么可能是我希望的,徐沛然看着聪明,其实一根筋得很,骨子里又太骄傲。他这样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做这样的事。只是我不好说破罢了。”

“是杜小姐你的态度,嗯——我该怎么说,转变得真快还是一直深藏不露?”回想过去杜月白的一言一行,康朋对杜月白这个人越发有兴趣。

杜月白悠然地喝一口茶:“如果能被人轻易得看穿,就不配做优秀的代理师了,代理师在替别人行使权利的时候理应摒弃无关的个人情绪。”

在康朋的眼神示意下,杜月白继续说下去:“原本第三者的剧本就是为无多少利害关系的人设置的,由其他代理师来完成最好,可以全身而退,由康律师你来完成也只是勉强可以。可是绝不适合徐沛然。”

“既然你是专业的代理师,完全可以将理由说出来,说服其他人。”

“我有给过廖泽建议,不过他并没有采纳,也并没有警觉到任何问题。而我与徐沛然也已经有过一次不快了,我可不想冒险加重我们之间的裂缝。眼看现在事态发展越来越偏离轨道,我再不有所行动,只怕这桩代理案只有失败。所以我来找康律师,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判断,纠正眼下的错误。”

康朋盯着杜月白整整瞧了五秒钟,然后把盒子推回给杜月白,捞起西装直接起身。

杜月白错愕地抬起头:“康律师?”

康朋勾了勾嘴角:“既是有求于人,杜小姐却一点也不坦诚,拿腔拿调尽打马虎眼,我再不走真是对不起我自己。记得买单哦。”抬脚就要走人。

杜月白连忙起身抓住人。偏康朋一双大长腿,迈开步子居然脚下成风,三步并作两步就走下楼梯,杜月白匆匆忙忙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好不容易在茶室门口追上康朋,又被茶室的服务员拉住了要买单。

杜月白瞪了眼服务员,直接把手拎袋和手机甩给服务员,吼了一声“押着”,连忙追出了茶室。

康朋刚走到车边就感到手上的拉力,他低头瞧着勾在手臂上的手,微微侧身。

“对,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用刚才的态度。”杜月白追得气喘吁吁,勉强说出完整的话。

匀完气后,她直起腰来,认真直视着康朋的眼睛:“你说得对,刚才我说的净是些都是些乱七八糟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理由就一个——我、后、悔、了。还请康律师能够帮我。”

一开始徐沛然说要帮她的时候她感动得恨不得蹦进徐沛然的心口滚上几圈,头脑一时发热就应了下来,像个虚荣的小女人,向一直秀恩爱晒幸福的廖泽常欣蕙也炫耀了一回自己的专属财产。

可是冷静下来,杜月白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

试问一个女人怎么能让男友被自己的家族瞧不起?杜月白舍不得徐沛然的声誉受到任何的损伤,不希望因为她的一件代理案影响到他未来的发展,也断了他在廖家的所有退路。

虽然徐沛然口口声说不在乎,宁愿与廖家断绝关系,可是他的父亲毕竟是廖楷仲,他可以有家业继承,可以有一个傲人的家族,可以有一个和蔼可亲的哥哥,享受到亲情的关怀家人的支持。

为什么要断绝这一切的可能?

她想到读书的时候,徐沛然就是孤身一个人,边读书边打工,为了节省住宿费也不住校,与同学也鲜有来往,一直都是一个人默默打拼。现在也是,少交际少应酬少朋友,专注工作,没有游戏账号,没有微信,QQ号也废弃了许久,宁愿与时代脱节,也不愿多花时间在社交网络上。古板,守旧,抠门。

可是就是这样的人,适合陪老人们下下棋喝喝茶,逗弄下小外甥小侄子,过年的时候围炉桌边闲话家常,在那之前帮忙打个下手洗个菜包包饺子,忙进忙出一番,把屋子里的烟花一个个抱出去一个个点燃,陪着孩子们闹啊。

即便廖家那样的富贵家族可能有所不同,但至少也有了可以一起守岁的家人。

在她不能在身边的时候,也有人陪伴他,照顾他。

可是徐沛然居然傻兮兮地为了帮她,帮廖泽,放弃了一切。

这一点也不值得。

杜月白一个电话打给陈澄,问清楚他劝服徐沛然的来龙去脉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不管徐沛然对廖家表现得多么不屑一顾轻忽怠慢,骨子里却渴望父爱,渴望被肯定,渴望温暖的感情填平他贫瘠孤冷的青春,丰满他振翅飞翔的羽翼。父爱、亲情、家庭,是别人的至宝,对徐沛然而言却是插在他心头的三根刺,他妄想把它们从他生命里拔除,却从来没有成功过。

人活一世,如何能抛弃这些?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替他守住一条后路。

“我一个人离开廖家就好。”杜月白说得很坚定。

“可是,这也有问题,徐沛然一旦留在廖家,你又怎么继续当徐沛然的女朋友呢?怎么让方淑娴接受你呢?这不就拆穿了你代理师的事情。所以徐沛然的身份就是症结所在,或者说,一开始你们定下的剧本就是大大的错误。”

杜月白想了想,说:“那我可不可以说,康律师请我接这个案子才是最大的错误和症结所在呢?”

康朋轻笑一声:“这是从请求变成变相索赔么?”

杜月白耸耸肩,绕过这个结论回到刚才的话题:“现在我管不了那么多,如果我能与徐沛然走到最后,现在的谎言势必会戳破,能不能让廖家接受我是后话,是我的问题。可是在那之前,常欣蕙要被廖家接纳,而沛然也不应该被廖家放弃。不是什么事都能三全其美。”

“那么,你觉得我能怎么帮你。或者你要我怎么帮?”

“短时间内要把我鉴定为人品恶劣心怀不轨的女人还有一条路——违背职业道德,泄露商业机密或者行贿受贿,危害到廖氏的利益。”

“杜月白,你对自己可是越来越狠啊。你心疼徐沛然,徐沛然就不会心疼你?”

“所以不能让他知道,也不能让廖泽知道。他们两个一定会坚决反对。”

“那我就能成全你?”

杜月白点了点袖扣的盒子,抿了抿嘴。

康朋失笑道:“我就为了这么一个袖扣做那么缺德的事,吃力不讨好,亏了。”

杜月白心中腹诽:律师不是经常就干“亏”心事么,亏的还少么?

“杜月白,你这是瞧不起我却还指望我帮忙?”

“怎么会?”杜月白觍着脸笑,“康律师如果帮我,那就是大大的好人。康律师非常了解廖氏的运作,在这件事上,如果康律师想帮我,就一定能帮到——以康律师的聪明才智。我现在的胜与败全维系在康律师您一个人的身上么?”

“我有那么神吗?”

“有,一定有。我十分清楚如果康律师帮不了我,也就没有人能帮到我了。”

康朋眯起眼扯了扯胸口的领带,眉宇舒展开来,牵动出一丝笑意。

杜月白知道康朋被说动了。最俗套的恭维往往就是最有效的。

随后,康朋就介绍了一下华堂的傅小姐。傅小姐也是他们事务所的私人客户,康朋正打算把傅小姐介绍给9998事务所,好帮她处理法律不宜介入的事情。

这下可算是顺水推舟,直接指定了陈澄这个代理师,布下了这个局。杜月白和陈澄在餐厅根本不是偶遇,是杜月白一早向丁总打听清楚,故意去接近傅小姐的。

至于什么邮件往来泄密,也都是她自导自演,根本不是有人故意陷害,廖氏的信息自然也没有泄露给华堂。

康朋只要引导征信社往那些方向查就好,再借由征信社的手来指证她。

知道整个布局始末的只有杜月白和康朋两个人,他们瞒住所有人,征信社、陈澄、傅小姐都是为他们所利用。

原本杜月白对利用傅小姐还有所迟疑,毕竟让她无辜受到廖氏方面的怀疑,也许将来会影响到她的声誉。不过康朋给杜月白看了下傅小姐糟糕的诚信记录,杜月白就没那么纠结了。

今天早餐发生的就是一场戏中戏,一次局中局,康朋和杜月白,一个卖力指证,一个力求无辜,其他人三个人毫不知情。他们用真实态度就好,杜月白对他们三个人都有信心,不会出大岔子。

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中。

事已至此,康朋也认为这份代理工作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毕竟代理案还是按时收费的,虽然杜月白这次案件的情况特殊,折上折打包价,但再拖下去,康律师也自认为荷包吃不消。

可是徐沛然的态度出乎了杜月白的意料,以徐沛然那种沉着淡定、不变应万变的性子,面对这种突发意外和这么多证据,徐沛然会先看清事实不表态,等事后再向她求证弄清楚。没想到徐沛然这次不管不顾,当场跳出来堵枪眼。

如同那个晚上,他说要帮她完成代理工作的豪言一样,让杜月白蒙了。

在家族,前程,归属的面前,他毅然转身选择了自己。

她抗拒她挣扎,然后彻底投降。他既然想这样做,她就支持,支持,支持,支持到底。

虽然不能尽如人意,但代理案进行至此,已经达到了想要的效果。

“好了,我都坦白清楚了,前前后后完完整整事无巨细。”杜月白把手熨帖在徐沛然的胸口。

“所谓坦白从宽,虽然之前对你有所隐瞒,但绝对是善意的,迫不得已的,情有可原的,与上次的事不能一言概之。你要打屁股的话可别在这里,这里可是公共场所,给我点面子。要打回家打。”说到最后,杜月白红了脸。

他们现在站在地铁车站前,因为地处偏僻,来往的乘客还不算多。

徐沛然伸出手,捏住杜月白的两腮,用力一扯,比刚才按压她的脑袋下手狠多了。

杜月白“哎哟”一声,立刻收了扒拉在徐沛然身上的手,挣扎着摆脱徐沛然。她捂着被扯得发烫的脸颊,小心揉着,觉得自己的脸肯定比猴屁股都红了。

杜月白正想埋怨几句,没想到抬起头徐沛然居然已经自己进了闸机口。杜月白傻眼了,看着徐沛然迈开长腿走下楼梯乘坐地铁,当真连看她一眼也没看。

杜月白还有些蒙,徐沛然的反应怎么比刚才知道她倒卖商业机密还大,她眼睁睁看着徐沛然从楼梯上消失,一步也没动。她静静等着,怀疑这是徐沛然的一个玩笑,一个惩罚性的玩笑,那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杜月白抱起手拎袋坐在休息椅子上,安静地等待着,她拿出手机刷一下信息上一下网,觉得等候的态度似乎不够端正,万一徐沛然折返被看见……想了想还是乖乖把手机收了起来。她像个乖巧的小学生那样开始自省,掰开手指数起数来:首先,这回她又隐瞒了他一件事,也算是违背了不再撒谎的承诺,所以说承诺不能随意说;第二,她罔顾了徐沛然的想法和感受,“为了他好”的立场与想法本质还是有点自私的,也是对他的一种轻忽;第三,她偏偏寻求帮助的那个人是康朋,还是单独地,私密地,略讨好地,虽然除了康朋没有更好的选择,但如果颠倒身份,换徐沛然去找他身边的某某女密谋帮忙,还瞒住她,她肯定也会不爽。

这么想想,她确实错得蛮多的。杜月白垂下头来,鼓鼓腮帮子,戳戳自己的裙边。

也不知道她在车站到底待了多久,来往的乘客慢慢多了起来,各色各样的鞋子笃笃地从她眼皮底下溜过,有人坐在她身边或休息或等候,有人撑着她的椅背打电话给女朋友,还有人站在她身边吃着关东煮,食物的香气飘进她的鼻子。

杜月白这才意识到她连午饭都没吃,被她环得紧紧的手提袋正抵着她干瘪的肚子上。

杜月白试着动了动,发现腿早就麻了,连站都站不起来。她哎哟喂啦在心里叫唤,五官扭曲得跟麻花似的,不知情的路人匆匆看一眼还以为这姑娘被谁欺负了,哭得那叫一个难看。杜月白拼命揉捏着自己的小腿,恶狠狠地把腿往地上蹾,反复按摩了三次麻感才开始消退,然后慢悠悠地站起来走了两步。

车站顶的灯光反射在地面的花岗岩上,隐隐绰绰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杜月白的脑袋跟着表情空白了三秒,突然间她跳起来。

可恶,混蛋,凭什么让她在这里等了那么久,凭什么他可以一声不吭一走了之,要发脾气可以啊,把话说清楚啊!去他的自省!去他的检讨!男人把女人丢下不管就是混蛋!

可恶!混蛋!大骗子!

手提袋被她泄愤地胡乱甩摆,头发散乱得像个疯婆子,杜月白狠狠跺脚,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乱蹬着她昂贵的靴子,踩出歇斯底里的鼓点。

哦,这双皮靴还是在廖家的时候方淑娴买给她的。

杜月白翘起脚尖,这个要不要还给方淑娴?

管他呢!她现在是在生气在骂人!杜月白又狠狠地蹾了下地板。

一双脚尖探进杜月白的视线,与她的皮靴尖两两相对。如果不是杜月白的观察够敏锐记忆力够好认出鞋子的主人n个小时前就在她身边,她可能真的会担心是车站的保安看不下去,要把她这个疯婆子带走。

杜月白像是被戳中了后腰,一肚子的怨气瞬间被放出。刚才还炸毛的疯子偃旗息鼓,安静笔直得如同一棵树。

“你还知道回来。”她气哼哼,却不敢抬头。

有人帮她把头抬起来:“被人丢下的滋味好受么?”

杜月白继续哼哼,不说话。

“你每次撇下我一个人去做什么,就是这种滋味,这种滋味叫作‘被抛弃’。我以为第一天我到廖家的时候,还有你爬阳台我却没有理睬你的时候,就该明白这种滋味了。”

杜月白慢慢把睫毛扬起,目光跟着溜上了徐沛然的脸。

“看来是我错了。你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然将心比心,你不该第二次做出这种事。可是,我的感受实实在在,我没有夸大其词。明明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为什么你总能当作一个人来处理?是觉得我帮不了什么?我一定会反对?还是我的想法根本不重要?”

“不是的!”杜月白很用力地反驳。

“那你给我个能说服我的理由。”徐沛然语气淡然。

“我,我的理由刚才,刚才已经说过了,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你一定会反对,我已经知道错了……”

徐沛然不等她说完,反问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反对?你不试过怎么知道?我反对的话,你可以再试图说服我。既然你认为自己是对的,坚决要去执行,那就说服我,拿出你的本事。你却试也不试,完全没有做过努力的准备,或者,更准确地说,这个念头你连想都没有想过。你把我当作一个问题,一个困难,直接跳过,宁愿费心地去做戏撒谎。”

杜月白嘴巴张了几次,最终还是默认。她第一次发现,徐沛然的口才那么好,她觉得并不是他说的那回事,可是她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徐沛然抓住杜月白的手。

杜月白在孤独的等待中消耗了体内的热量,此刻她的手很凉很凉。徐沛然把这手捏在掌心里揉搓渡以温暖。他低声问:“还记得,那天我们一起从天桥走下,你对我说了什么?”

徐沛然直接替她回答了:“你说要我养你。我告诉你,人做任何一件事说任何一句话,首先要为自己负责。你当时‘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而我也答应了。我以为那时候我们就达成了默契。你既然把自己交付给我,我们一起铺平我们前面的道路,接下来的每一步我们都是在并肩前行。‘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们一起’解决。杜月白,再也,再也,不要把我抛下。”

从来没有听到过徐沛然说这样的话,也根本没有想到这样的剖白有一天会从徐沛然的口中说出。

杜月白鼻子忍不住发酸,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她反握住徐沛然的手,肌肤厮磨。

“这算是最后的警告么?”她抽抽鼻子。

徐沛然狠狠瞪她,诧异自己怎么现在才发现可能和杜月白压根不是一个频道的,他无奈地叹口气,加重了手里的力道表示不满:“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对了。”

“恩?”

“我一定会反对。反对的是你一厢情愿自作主张。”

杜月白扁扁嘴,正要阻止徐沛然继续教育下去,哪知道——

“我从头到尾就没打算留在廖家,也不打算和廖氏有一点牵扯,我也隐瞒了撒谎了,我到廖家不仅仅是为了帮你。我就是要和廖家断清一些关系。他们以为是他们讨厌我驱赶我,其实是我不要他们,是我抛弃了廖家。”徐沛然眼神中透出阴鸷和冰冷,虽然只有一丝丝,但足以让杜月白震惊。她从来不知道徐沛然对廖家的恨这样刻骨。

“我还高兴能把廖家搞得天翻地覆,让方淑娴生气头疼,看着她为你的事、为廖氏继承人的事头疼担忧,我看着就觉得痛快,觉得是对‘那个人’的报复。这样一个我,你会害怕么?”

杜月白摇头,再摇头,胸口满溢着对徐沛然的疼惜,涨得发痛。她明白徐沛然口中的那个人是说他的父亲廖楷仲。当年他一意孤行娶了方淑娴又抛弃了徐沛然他们母子,如今廖氏长房无人可继,所谓因果报应,本来就是他自己造的孽。

杜月白已经回温的手紧紧回握住徐沛然,手指扣着手指,脉搏贴合着脉搏。

明明在一起这么久,明明有更亲密无间的时候,她却觉得和徐沛然前所未有的靠近。他们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对方,她一直以为徐沛然除了执拗些孤僻些,几近完美,然而他现在把自己铺展开来,杜月白才发现他的更多面。他们都在彼此面前慢慢交付真实的彼此。

她抬头微笑着说:“我没有告诉你,你也没有告诉我。所以这一次,算我们扯平?”

徐沛然深深看她,那眼神像是能把人看出一朵花来,灼热得让杜月白耐不住想要跺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套在杜月白的手指上。

杜月白傻愣愣地看着这样东西,紧紧契合住她的无名指,金属质地的东西居然一点也不冰冷,应该是在口袋里的时候被人的手指反复把玩留下了温度。

“你说的代理工作全部结束了。我之前就打算,等一切都结束了,就把这个给你。”

所以,他丢下她这些工夫其实是回去拿戒指了?

没有镶嵌没有雕花,戒指中间一段密集规则的棱角切割让戒指的反射率达到最大,一点点阳光也能闪花人眼,折射在墙壁上一圈七彩的斑光,明晃晃昭示着存在感。转过手指能看到戒指另一面的镂刻,是杜月白和徐沛然名字的字母缩写。

“的确不值多少钱,但目前为止,还是用这种最俗套的方式圈住你比较安心。”

杜月白的脑袋里转了几圈才意识到徐沛然向她求婚了。

她的神魂震了几震,人被定身在了原地,内里却是滔天巨浪推着浪尖的心舟到了最高峰。

徐沛然摸摸脸,觉得自己的求婚有点失败,虽然自己的戒指是寒碜了点,求婚也不隆重正式,他也是想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先套住这个不能让人安生的小东西再说。可是再怎么样,女朋友这样“弱智”的反应,还是让徐沛然觉得有点丢脸。

他略嫌弃地推了推杜月白。就像是膝跳反射那样,杜月白立刻有了回应,她抓住徐沛然的胳膊抬头盯着他的眼睛:“沛然!”从心底胸腔震出惊喜的呼唤。

徐沛然却没怎么搭理她。这么让人震惊的表白后,他一脸泰然仿佛自己送出的只是一朵玫瑰花。他从口袋里掏出杜月白爱吃的芝士面包塞到她怀里:“等到现在也不知道买点东西吃。”

杜月白还舍不得把目光从手指上离开,她一边说一边把转着自己的手:“因为在等你的大餐,我以为至少会比这个丰盛。”

徐沛然替她撕开包装的口子:“我都休工多少天了,搞不好设计所都不要我这种消极怠工的员工了。这段时间给你做免费苦力都还没有半毛钱工资,哪里还有钱请你吃大餐。是你要我养你的,早跟你说要考虑清楚的,现在再反悔也来不及了。”转身又在自动贩售机里给她买饮料。

杜月白按住徐沛然要按下苹果汁的手:“我最近改喝橙汁了。”被徐沛然白了一眼。

徐沛然蹲下身,长长的眼睫毛从最高的位置一直扫到最低的,偏巧橙汁按钮就在最后一个位置。徐沛然单手撑着贩售机弯腰去取,橙汁罐被他垂直握在手里。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起身,落在杜月白眼里有种难以言说的美感。她懊恼地嘀咕了句,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忍不住又拿出自己的戒指左右瞧,用拇指不停摩挲着。在徐沛然回眸看她的那一刻,杜月白缩回手,右手接过橙汁。

徐沛然看了她一眼,说:“在进闸机口前要吃掉,回去吃什么?家里还有挂面和咖喱饭。”

“我记得还有几个真空包装的粽子,要不要?”

“你这个‘记得’是多久前的事了?”

“诶?都被你吃了?”

“早吃光了。还是下面吧,再去补给一下牛肉辣酱和蚝油,今天吃拌面。”

“也好。”

“你面包怎么啃那么慢?快点。”

“还不是要跟你说话……啊……唔唔唔……”

杜月白被面包堵得说不出话来,更多的话在喉咙口反复翻滚到几乎溃烂,还是被她自己咽了下去。

沛然,你要我承诺关于我们俩的事,以后再不撒谎隐瞒你,我可以做到。可是如果是过去的事呢?

她可以完完全全地交出自己,除了那个底线,那个关于她永远也不能说的秘密。

到底要多久才能过了追诉期呢?

这么一想,无名指上的戒指骤然紧缩了一圈,硌住皮肉微微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