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4点30分,徐沛然回到自己的家。离原本预定的一个月早了整整一个礼拜。
他的右手上还缠着一圈圈的绷带,左手放下行李掏出钥匙。在开门的时候徐沛然迟疑了一下。
钥匙叮叮当当,在空****的走廊里发出悠长岑寂的回响。
推开门,从布窗帘透射出的阳光,把空气里幽幽飘飞的灰尘照得雪白,徐沛然禁不住咳嗽几声。
所有的窗门都紧闭着屋子里的空气沉闷滞涩,没有随手脱下的衣服凌乱地丢在沙发上,阳台上空空的,没有洗晒的衣物,洗手间的毛巾和牙刷都干干的。
他把钥匙轻轻放在桌子上,带起了桌子上浅浅的灰尘。摩挲着指尖的灰渍,徐沛然的心微微一紧。
和他上次回来时的样子差不多。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样物品都明白无误地说着一个事实:没有人住。他不是瞎子。又怎能不让人怀疑呢?可是之前杜月白却对这件事只字未提。
所以,他第一时间打了电话给她。
电话里的她除了一点点的吃惊,听不出一点异样,也没有向她坦白任何事情。
他差一点就问出口了。
可是他没有,隔着电话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不想给她制造借口的余地,宁愿面对面研判她给的答案。
他忍不住想,那个有一点狡猾有一点慵懒,做什么都从从容容,像猫儿一样的女人,怎么会犯如此愚蠢的错误呢?是低估了他的智商,还是根本不在意他的发现呢?
徐沛然没有停留片刻就换上了礼服搭上了出租车。他本来就是回来参加新泰广场的开业典礼,以设计所代表的身份出席。虽然不打算在会场上停滞多久,但他更加没法子让自己做个等待着,干耗在屋子里咀嚼内心的猜忌和忐忑。
万万也没有想到,他想要的答案就在庆典会场。
这些天杜月白不再给他打电话,在他无视了开头几通电话后,但是每天一条短信,报备一下自己的生活。
内容里不涉及她的代理工作,全是吃了些什么看了什么笑话那样没营养的内容,然后末了附上一句:要照顾好自己。
过去这种话,杜月白都称之为又恶心又白痴。
“难道说一句‘小心点’‘好好照顾自己’‘多注意健康啦’,就真的会为了对方而做?这明明是自己的事嘛,要做的自然会做,自己控制不了的一样控制不了。”杜月白曾经从他的怀里挣出来,比手画脚表达自己的困惑。
“这只是表达关心的手段。爱你的人自然会重视你的话,过马路的时候想到你的话放慢一点脚步,应酬的时候想到你的话不勉强硬撑自己。不要小看这一句话的力量。”
“可是感觉这种关心好廉价。随口一句就有了,哪知道有多少真心。”杜月白也只是哼了一声,表达不屑。
而现在杜月白就表达着她曾经不屑的“廉价”关心。
徐沛然也开始认同杜月白,这样虚无缥缈的话语的确承不起试炼真心的力量。
徐沛然脱下外套,卷起衣袖,开始房间的清扫。
等到将一切收拾好了,他打开冰箱,不意外地发现除了罐头鸡蛋和几根葱,什么也没有。
换做往常徐沛然可以从从容容地给自己来一盘蛋炒饭。过去的几年里,他一直只是这样做一个人的饭量,一个人占据空空的餐桌,打开电视作为背景音把孤独和寂寞当作配菜咀嚼下饭,吃晚饭后再洗一两个碗就搞定一切。
可是自从杜月白搬来以后,面对这样简单的事情,徐沛然都不能习以为常了。
那天杜月白站在天桥上乐呵呵地嚷着“所以啊,只有你养我了”,那样没心没肺,却瞬间充盈了他空虚的内心。
能被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信赖、倚靠,对他而言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福。
徐沛然重新换上鞋子,打算到附近的馆子随便打发一顿,却在楼道外发现了可疑的人影。在下楼的时候,就看到窗户外有个男生朝楼宇张望了下。等到他走出大楼,和那男生撞个正着,对方吃了一惊,退了一步,直愣愣瞪着他。
徐沛然拧起眉头:“你找哪家?”
“我,我是等朋友。”
“几楼几座?”
对方张了张口,愣是不说话。
徐沛然盯着这个男生看了几秒钟,一张干净无害的娃娃脸顶着毛茸茸的头发,架着一副呆板的眼镜,穿着干净的棉质衬衫,十足十的学生气。在徐沛然的注视中,目光有些跳跃闪躲,但看上去并不像是坏人。
徐沛然想了想,还是放弃了盘问。
他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双手插进口袋,刚走了几步,刚才那个男生突然跑到他的前头:“请等一下。啊,你的手受伤了?要紧么?”
他的手受伤了和他有什么关系?徐沛然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个古古怪怪的男生。
“其实,其实我就是找你的。”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们认识?”
“不……至少,你不认识我。可是我知道你一点事情,看过你的照片,从我师父那里。”
“你师父?”
“我的师父就是月白姐,杜月白。”
徐沛然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壳坏掉了。
难得出差回来有休假,不把劳累的身体丢给柔软的大床,让受伤不久的手得到充分的休息,却大清早地坐到这里来,看一个陌生男生的傻瓜行径,还要接受来往男女的审视与打量。
徐沛然看着头顶“千人相亲大会”的红色横幅,按了按墨镜,朝一个刚要靠上来的大妈抬了抬没受伤的左手,手腕上绑着一条蓝色的丝带。
那是非单身的标志。
“真是,不是单身来什么相亲会。”大妈不高兴地嘀嘀咕咕,手中攥着一打女儿的相亲简历,显然没有找到多少满意的目标可以送上。
徐沛然真想回一句:那您是单身么?
主办方敲锣打鼓说的什么几千男女,盛况空前,其实就只有一半的数字,这一半的数字里只有适龄未婚男性和适龄未婚女性的比例是1:8,剩下一半全是为儿女婚事急坏了的家属,越俎代庖,亲身上阵。
也着实让人唏嘘。
因此徐沛然这样一看就知道是青年才俊的人物,即便只是安静坐在会场一角,也是极为惹眼的。他已经记不清,从他坐下的二十分钟里他到底举了几次手腕,也许他应该把丝带直接挂在脖子上,即便会像项圈一样可笑,也省得他像个在嘈杂会场中只会比禁止的交通警察。
徐沛然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台中间正高举着“代征婚”牌子的男孩子。
陈澄坦白说:“其实是月白姐请我每天来这里看一下,她怕你回来不告诉她,说如果发现住所里的灯亮了,就立刻告诉她。”
“那你现在是想拖住我直到她来么?”
“不是。月白姐没让我那么做。”
“既然如此你的任务不是到此为止了么,还想做什么?”
“代理守则上虽然说委托人让你做到C,就只做到C,不过月白姐通常就直奔G去了。虽然月白姐做事常常出格,不按规矩出牌,但是不可否认她是非常非常出色的代理师。无论是委托人,丁总,燕姐,还是其他代理师,他们都能认同。”
徐沛然耐心等着这个有点笨拙的男生说出他真实的意图。
“虽然月白姐没说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好像是因为月白姐私自做代理师的这件事让你不高兴了。一直以来也都是月白姐替我解决麻烦,而我通常只有拖后腿的份儿。现在难得我也能有机会帮上她的忙,换她来委托我,我也希望把这件事做到最好,成为月白姐那样的代理师,所以……”
“所以,我想让你多了解一点代理师的工作,”陈澄把头昂起,连同自己的勇气,“徐先生你愿不愿意来看我明天的工作?”
也许是当时的眼神太过恳切,也许是因为徐沛然也想知道杜月白到底在做些什么,徐沛然就稀里糊涂答应了下来,却万万没想到陈澄的工作地点是这里。
什么相亲大会,简直就是招聘会,哪人多久往哪钻,还有人自搭场子卖吆喝。看到年轻小伙就逮着不放,妥妥的稀有优质男,一排座位里一个男生傻愣愣对着七八个排队的女生。
现在陈澄就拿着一块自制的征婚启事牌子,牌子上写:刘先生,男,33岁,会计师,样貌端正,身高1.80米,体重68kg,有房无车,性格温厚善良,善做家务,无不良嗜好,有一个14岁的妹妹需要抚养。他穿着卡通人物轻松熊的套装,顶着头套,就这么高举着往台上一站,不时蹦蹦跳跳吸引来往的人群,这胖熊的脑袋摇摇欲坠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陈澄不时需要用软绵绵的爪子扶一下脑袋,他的后背已被汗水浸得湿漉漉一片。
滑稽透顶。
可是即便这样吸引眼球,多少人频频回头驻足,嘻嘻哈哈笑出声音,有意询问的人也乏善可陈。只有偶尔几个小姑娘好奇地探问一下轻松熊里面到底是不是本人。
问题就出在最后一句话:一个14岁的妹妹需要抚养。
一个33岁的男人,没有父母,反倒有个差了那么多岁的小妹妹要独自抚养,让人脑海里勾画出多少曲折坎坷可怜兮兮的故事,然后盖上鲜红的“包袱”大印章。
徐沛然瞥了瞥陈澄的身旁,那个穿着紫罗兰喇叭裙的小姑娘就是启事里写的14岁妹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年轻的女子一个个靠近,又一个个掉头离开,眼中掩不住地失望。
陈澄放下牌子摘下头套,原本蓬蓬的毛头黏湿成一缕一缕地贴在头皮上,很不舒服。他抓了抓头,抹掉脸上的汗,拿起一边的矿泉水瓶:“思颖妹妹,我想还是把牌子上最后一句去掉吧。”之前陈澄就如此建议过了,可是小姑娘并不同意。现在有一个上午的映证,希望小姑娘能开点窍。
偏小姑娘就是不领情,一撅嘴一扭头:“为什么要删,这本来就是事实。”
“对,这话没错。可是没必要现在就大张旗鼓说出来啊,等有合适的女孩子和你大哥交往一阵子了,男未婚女未嫁,到时候再说也不迟啊。”
“万一对方不接受呢?那我大哥不就是白忙一场,我大哥可忙得很,浪费不起这个时间。”
一旁听着的徐沛然拧了拧眉头。如果不是陈澄之前有透露过这个代理案的背景,徐沛然会误以为她大哥自己老婆找不到,还眼高于顶挑三拣四又没有胆魄,连来个相亲会都要找人代理。
而事实上,她的大哥根本没打算来相亲会,全是这个小妮子自作主张,以哥哥的名义偷偷报名了相亲大会。
陈澄蹲下身说:“就是因为你哥太忙,所以才不找女朋友?”
小姑娘扁扁嘴吧:“是啊,不然我哥那么优秀,Z大硕士毕业,又烧得一手好菜,怎么会找不到女朋友。”
“他连找的时间都没有,何况谈恋爱的时间了。我建议你不要自作主张。”
小姑娘双手叉腰:“什么自作主张,我哥都是为了我们,才会没时间没精力谈恋爱的,现在好不容易有点起色,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要帮他。”小姑娘说着说着握了握拳头。她的大哥每天加班加点不说,还要兼顾辅导她的学业,索幸小哥顺利考了大学去住宿,而她自己勉勉强强能做个饭,一个礼拜里能对付一两顿,不用每天要大哥下班回来烧好留到第二晚。
个中缘由陈澄都知道,于是继续耐心劝说:“我知道你是为你大哥好。可是你不明白,来这里相亲的小姑娘虽然勇敢走进了相亲会场,可是不代表她们会当着大家的面自降身价。你自己看看启事里写了些什么,有特别让人动心的地方么?比那些女孩子优秀很多么?这人没有来,照片也没有,你说她们会怎么想?”
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陈澄已经比以前更懂得人情世故,懂得察言观色,见小姑娘面上还是不动摇,陈澄决定下点狠招。
“她们为什么不来?还不是因为你。这话摆明了就是要找免费老妈子,她们对你哥什么都不了解,哪一个会送上门啊。”什么都不付出,就想再相亲会上找个从天而降的亲善天使,漂亮懂事够宽容,照顾弟妹不爱钱,哪有那么好的事。
“谁说要找免费老妈子了?”
“你敢说你没这想法?”
小姑娘在陈澄审视的眼神中低下头。
“我,我是只是不想再给大哥增添负担,如果找的还是那些不靠谱的女孩子,大哥只会一遍遍地失望……”就像之前大哥交往的对象,大哥很喜欢,可是对方父母一听大哥家里没有长辈,还要照顾两个小的,立刻勒令自家女儿切断来往。大哥嘴上没有说什么,可是她知道大哥心里很受伤。看了多少年他在厨房里独自忙碌的背影,突然就落寞孤寂得想让人落泪。
所以,她才会学着自己做饭烧菜。不过景况实在不怎么如意。
炒个菜像垃圾焚化,煮个粥像泡沫大战。
她早就准备了一肚子的问题要考验那些相亲女,那些过了牌子第一关的,也差不多都被她的问题给吓退了,厚厚的粉盖不住僵硬的笑容。
看小姑娘略受伤的眼神,陈澄的态度不由得软化:“思颖妹妹,你心疼大哥是好,可是我觉得你大哥是个既优秀又坚强的男人,都能一个人手把手把你们拉扯到那么大了,还怕什么呢?几次女人的回绝算不得什么。何况,你大哥这么好,总有人会识货的。不过首先得有人来看货。”
小姑娘朝陈澄瞪了一眼:“你居然说我大哥是货物。”
陈澄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是是是,是我说错了。怎么样,改么?”
小姑娘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陈澄如释重负。
他忍不住朝徐沛然的方向看了看,向他微微一笑。
徐沛然依然面无表情,没有对他的努力表达出任何情绪。
陈澄振了振精神,朝小姑娘说:“其实,我想这块牌子可以这样改改。”
新的牌子很快竖起来——
他可以为你亲手做羹汤——做菜一级棒!(中餐西餐样样精通)
他可以为家庭理财——是个会计师!(Z大经济学硕士毕业,精英上班族)
他疼爱孩子——会是个好爸爸!(坐拥学区房,择校不用愁)
他高大英挺——不怕带不出!(1.80米身高,68kg,标准身材)
——帮我尊敬的人,诚寻可以牵手一生的伴侣。
这一回陈澄脱去了哗众取宠的卡通衣服,像个认真的引导员一样举着牌子,用真诚的笑容迎接每一双探询的目光。
明明是差不多的内容,一切实事求是,陈澄这边的人气却大涨,人们停下脚步后不再匆匆而去,而是认真地向他询问交流。
一个半小时候后,他们终于有了点收获。看着桌子的资料犹如一本书那么厚,小姑娘禁不住热烈地欢呼起来。
陈澄也一样被感染了喜悦,他哼着小调收拾着道具,任晶亮的汗水悬挂在鬓角。
“这就是你要我看的工作么?”徐沛然不以为然地跟着起身。
“不,工作还没结束。还要回去向委托人交代。”
“什么?”徐沛然看向思颖,“委托人不是她么?”
“嗯,不是。”
真正的委托人穿着病号服躺在病**,一见陈澄他们就立刻弹坐起来叽里呱啦:“怎么样,怎么样,今天的情况?相亲大会究竟是什么样的?有找到合适的对象么?”完全不像个才做好阑尾手术不久的病人。
思颖小妹妹坐在病床的一侧,献宝一样将收到的所有资料分享给自己的哥哥张思轩。
“今天收到好多资料,你看你看,我最最喜欢这个,很会烤蛋糕啊。如果做了大哥的女朋友,我们就有口福了。还有这个也长得挺贤惠的。”
“这个不行,照片一看就是PS过头了。这个也有点问题,大哥不是对猫毛敏感么?你看这个1.70米才49公斤,这得多瘦啊!”张思轩一页页地看着,对每一行内容都要评头论足一番,活像面试主审官在筛选简历,不过主审官大人似乎时不时就会偏离方向。
“你看,这女的抱的龙猫长得好滑稽。”
“裴平平,我以前有个同学叫裴安安诶,该不会是姐妹吧,哈哈哈——哎哟,哎哟……”
得,乐极生悲,牵动了伤口。
思颖小妹妹敲敲二哥的脑袋:“活该,认真点。”
“这是尊重哥哥和病人的态度么!”张思轩瞠目回瞪。
两个人在病床前嬉笑胡闹,最后张思轩把被他这也挑剔那也挑剔的资料拢在怀里,视若珍宝。
“真好。要是大哥能从这里面找到真命天女就好啦。”他叹息着,唇角翘出喜悦的期盼对着陈澄微笑。
“兄弟谢啦,这个人情我记住了。”
“客气了。”
张思轩和陈澄是大学的同班同学,是他和妹妹思颖一起想出来替大哥报名相亲会。前天晚上几个同学一起唱K,没想到急性阑尾炎发作,同学们匆匆忙忙把他送进医院,他知道自己去不了相亲会,妹妹一个人无法应付,肚子疼得要命,却抵不过内心的焦急。
“必须得有人代我去……”手术前他还心心念念着不忘。
和他不怎么熟悉的陈澄突然挺身而出:“好,我答应你,安心动手术吧。”
后来张思轩才知道陈澄原来是一名代理师。
可是他还是要感谢陈澄,他一分钱也没有收他。虽然陈澄自己说自己还是个菜鸟,乐意多接些工作磨炼自己增加经验。
可是穿轻松熊去打相亲广告,可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到的。
张思轩爽快地拍着胸脯:“大恩不言谢,改天先请你吃饭。要是我大哥真能找到合适的,再请你吃12个蹄髈!”
思颖不甘被忽视,拉着哥哥眉飞色舞地说着今天的所见所闻:“今天还碰到一个女的爸爸,态度好嚣张哟,站在台上说了一大堆条件,说资产低于500万的都不予考虑,看照片倒是长得蛮漂亮的,不过他瞧不上别人,别人也瞧不上他啊,这么眼高于顶的丈人,谁找了谁受罪……”
病房里一片欢声笑语。
陈澄就在这阵笑声中退出了病房,朝徐沛然比了个OK,迈着轻快的步子,一脸笑意盈盈。
“就这么高兴?”徐沛然微微扬起眉头。
“每一次顺利完成代理的工作,听到委托人亲自说一声‘谢谢’,就觉得难以言喻的满足。其实‘谢谢’这样的词是很廉价的,到底都可以看得到,可是你听委托人说出来,就能听得出里面的真心,不是很沉甸甸,而是暖暖的,能够维持一天的好心情,能维持你不停接下工作的动力。这是月白姐说过的,我也觉得是这样。何况这是第一次靠我自己接的代理案。”
“也许委托人是很感激你完成了工作,可是……”徐沛然顿了顿,“这样就算圆满了么?”
“徐大哥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他们的大哥不会那么乐意小辈们自作主张,在这些事情上被干涉。”
“就算他们大哥不愿意,可是他也会因为体会到弟弟妹妹的心意而感动。”
“你那么有把握?”
“嗯,虽然这是他们家的私事,不过张思轩从来没避讳过这点,向来都是以他大哥为傲的,说出来应该也没关系。他们的大哥是思颖的亲大哥,但不是张思轩的。思颖的妈妈和爸爸离婚后,思颖妈妈带着当时三岁的她改嫁给了张思轩的爸爸,七年后他们父母先后去世,两个孩子孤苦无依,寄人篱下。他们大哥知道后,就主动抚养照顾他们。
“这个故事是不是很感人呢?想想他们大哥和思颖也没相处多久,她大哥那时候也不过硕士毕业没多久,工作才刚刚稳定而已,思轩更是和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不顾自己爸爸的反对,又当爹又当妈,还供张思轩上了大学。把这么好的大哥,你说他会对两个关心他敬爱他的弟弟妹妹生气么?”
“真有这样的人么……”徐沛然听后微微动容。听上去是个心肠柔软苛待自己的滥好人,这年头还有这样的人么?难怪找不到女朋友,现在抚养小孩的开销巨大,这个人肯定连积蓄都没有。
“有啊,我相信像他大哥这样的人,遍布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只是不被人知道罢了。其实,我觉得徐大哥也很像啊。”
“我不是那样的人。”
“嗯,其实……我听到过月白姐提过,说你在学校就很受欢迎啊,可是别人追求你的时候,怎么也不被接受,说因为自己谈不起恋爱,是不是这样?”大学校园里谈恋爱该是最没有负担的,是因为没有多少人一开始没打算把校园恋爱延展到象牙塔外的生活,抱着轻松游戏尝鲜的态度,甚至只是为自己挣个面子攒点经验。所以说“毕业季,分手时”。明明可以轻松揽获美人在怀,好好享受关怀与照顾,然后毕业之后就说拜拜。
有多少像徐沛然这样一开始就这么认真呢?
所以虽然没有见过徐沛然,但陈澄一直对徐沛然抱持好感。眼见两人可能出现情感危机,忍不住想要帮助他们一把。
徐沛然停下脚步:“她有经常提到我么?”
“经常还不至于,月白姐不是一个爱谈论私生活的人,但是谁都知道月白姐有一个非常亲密非常好的建筑师男朋友。她有偷偷向燕姐学做菜,用公司的电脑买领带和皮夹,有向客人打听建筑招标。”并不是挂在嘴边,可是点点滴滴都在昭示她不介意告诉全世界,这个男人对她很重要。
“对了,她还当着我们的面夸赞徐大哥的按摩手艺。”
“她连这个都说?”徐沛然偏了偏头,忍住脸上微辣的热度。
“是啊。”
“既然她可以坦诚地告诉你们我的事情,又为什么独独隐瞒我你们的存在?”
陈澄沉思片刻:“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是我想月白姐有她自己的考量吧。”
“会有很出格的代理工作么?”
“这个,可能会有一些,但是月白姐自然有分寸的。”
徐沛然沉默下来,很久都不说话。
“啊!”陈澄突然跳起来,“我还要赶下一份工作,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你今天还有代理工作?”
“是啊,今天的工作还没结束,还有一项特别的代理案,地方不远,也不要多少时间。如果徐大哥不介意的话,一起来吧,委托人也同意了。”
徐沛然知道自己根本没必要跟过去,今天一整个白天也并没有多少收获,可是很奇怪地,徐沛然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自发地与陈澄并肩走了很久。
陈澄这次去的地方是一处教育培训中心。陈澄从提着的纸袋里掏出包装精美的纸盒:“这次的代理工作很简单,只要把手上的盒子送给一个小朋友。”
徐沛然注意到陈澄压了压头顶上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孔。
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么?
徐沛然跟着陈澄走到一家英语教育中心的少儿英语班,正好赶上课间休息,教室里一半的孩子都跑出去休息玩闹,只有一小部分安静地坐在教室里。
陈澄叩了叩教室门,然后径直走到靠窗第二个的小男孩身前。
“你是丁宇凡是不是?”
小男孩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头发细细软软地垂在额头和鬓角,一张红彤彤的脸像桃子一样粉嫩可爱。他看看身边的同学们,正迟疑着要不要点头,看到他手中的盒子,眼睛倏地一亮。
“上上上?”
他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陈澄却立刻回答:“一上上到高山上。”就像是在对暗号。
“哦!”他跳起来,“你是爸爸派来的么?”
“是啊,”陈澄微微一笑,弯腰放下手中的盒子,“我是你爸爸的手下,一听说你这次考试考到了前三名,立刻派我给你送奖励。”
“哇哦,”小男孩迫不及待拆着手中的盒子,“是巧克力和饼干!”
九宫格的盒子里放置着造型繁复可爱的小点心,色彩缤纷,有如圣诞节的装饰彩球,放在手心里宛如一件小小的艺术品。
“是啊,你爸爸特意在国外购买的。快点吃掉呀,不要被你妈妈发现了。”
“可是好好看,让人舍不得吃掉。”
陈澄忍不住笑了,按按他头顶细细软软的头发:“那就小心地藏好。”
“嗯!”
“真乖,要继续用功读书哟,记得多给他留言。他每天都会看。”
“嗯!回去就留言。”
陈澄走出教室忍不住回头看看,小朋友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围到小男孩身边,啧啧惊叹着:“好漂亮!这个饼干好像一个小人。”
“我喜欢星星的那个。丁宇凡爸爸对他真好。”
“你爸爸为什么特意要找人送过来?他在外国不在你身边么?”
小男孩摇头又点头:“他不在我身边,虽然有点远,不过不是在国外。”刚刚还晶亮的眼睛暗淡了一点点,马上又恢复跳跃的生机,“不过他不在也一直想着我。”
“哦,你爸爸是不是也像我爸爸那样经常出差?”
“不,他是跟我妈妈分开了,住在别的家里面。”坦率得如一张白纸,丝毫不动伤害的色彩。
“如果他经常来看我,妈妈会伤心,那个家也会不高兴,所以只能偷偷地想着我。所以这是秘密。你们都要替我保守哦。”他郑重地封住自己的嘴巴,比了个“嘘”的手势。
大家也一起跟着捂住嘴巴。
嘘——
不过还是有人漏开一张嘴,小声地问:“丁宇凡,能不能给我吃一块呀?”
“这孩子的爸爸真的是单纯的离婚么?”等两个人走出教育中心,徐沛然向陈澄求证。
“嗯。他的爸爸找回了当年的初恋,离婚又再婚,这个再婚妻子家庭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希望两家再有什么交集。”
多么熟悉的故事,熟悉得让徐沛然脸色微沉:“所以,他爸爸不敢见孩子,就找你们代理的送这些礼物?”说话的语调像一根针,并不锋利沉重,但足够蜇出一个细细小小的口子。
“很遗憾,事实不是这样。”
事实的真相比徐沛然想的更残酷。
陈澄带着徐沛然穿过两条马路走进一条巷子里的民居小楼里,将真相带到了徐沛然的面前。
委托送礼物的是那个孩子的母亲,看起来快40岁的样子,却扎着可爱年轻的丸子头,穿着睡衣睡裤,腰际围着滑稽的海绵宝宝围裙。
“这个是我之前在电话里提到的朋友。”陈澄之前已经征询过委托人的意见,对方表示不介意后才放心地让徐沛然一路跟随。
妇人看到陈澄身旁的徐沛然,毫不介怀地点头微笑,低下头在陈澄拿来的代理单据上确认签字。
“真是麻烦你了。”
“你儿子说,今天就会去留言。”
“好,谢谢你,我会留心的。”
“如果后续还需要代理服务,9998随时欢迎。”陈澄收回单据向女主人点头道别。
一场代理案顺利终结。
可是一只手却突然伸出拦住要关起的门。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一个抛弃妻子打着追求真爱的幌子去享受富贵荣华了么?不是说孩子的母亲见到前夫就会伤心难过么?怎么还会要求这样的代理?
徐沛然感到难以理解,带着一点微微质问的口吻:“抱歉这样冒昧,但我非常想了解,请指教。”
妇人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很耐心地解释说:“我只是希望孩子知道他自己的爸爸虽然不在身边,可是仍然关心着他,爱护着他。”
“可是那都是假的!他的爸爸就是一个自私自利不负责的爸爸。为什么要把谎言编织成童话,难道你不知道孩子成长后首先迎来的就是童话的破灭?”
童话的美好只是非常短暂的一段时光,破灭后的伤害才是停驻在心灵上永久的伤口。
“也许有一点残忍,让他现在面对真相才是正确的做法,那样才是真实无伪的世界,他要生存的世界。”
陈澄对徐沛然的反常也吓了一跳,轻轻推着徐沛然的手臂,然而他不为所动。他瞪视着眼前的妇人,激动与热切勉强收蓄在眼眶里,随时都会蓬勃而出。
然而对方用温柔与耐心宽容了这一切。
“什么是真实无伪呢?没有看到的听到的,不代表不存在。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对他的父亲心怀怨恨。”
徐沛然不禁失笑,这女人是爱前夫爱得无可救药了吗,居然还这样为前夫寻找借口,拼命维护高大上的慈父形象,还是母爱太伟大,为人太圣母,为了不让儿子难过就制造虚幻的泡沫。
“有什么难的呢?几通电话?快递几份礼物?”
意识到自己说话里的讥讽太过明显,徐沛然放平了声音说:“很抱歉,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也许您觉得这是个善意的谎言,但其实这不过是一件自欺欺人的事情。对不起,做了那么失礼的事情,说了那么失礼的话。”
徐沛然躬一躬身,刚转过身被妇人给叫住了。
“除了一年一度的探望,的确不会有什么额外的礼物和关切的电话。他也从来没有辩解过什么。我们不是他,没有站在他的位子上,不了解他的真实处境,也并不了解他的真实想法,但并不能就此否定一切,作为一个全新家庭的人来说,他有他的难处。”
徐沛然霍然转身,眼睛灼灼而亮:“有什么难的呢?”
“我相信他只是不能积极热切地表达他的爱意,不是不想。哪有不爱孩子的父亲呢?”妇人双手交握在海绵宝宝咧着的大嘴巴上,几缕散发垂落在胸口,被透窗而进的夕阳照得隐隐发红。
真的只是不能,而不是不想么?
徐沛然不是没有震动,却依然难以理解。
“反过来想想,一个父亲需要有多大的克制力,才能忍住对孩子的思念。他们不是相处了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他曾经作为这个孩子的父亲,整整七年,现在依然是,将来也会是。我替他开了一个‘山上山’的匿名微博,孩子每天都会留言给这个微博,说出所有想对爸爸说出的话。我把账号和密码都已经告诉了他。他能透过这个微博了解孩子的近况,所以不需要电话和见面。虽然现在是我在用这个账号,但我希望有一天他能接过账号,或者把这个账号延续下去,或者告诉孩子真相。”
徐沛然好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为什么对待自己的前夫,你还能处处为他设想?”
“我只是不希望用恶意揣度我的前夫,一个跟我生活了七年的男人。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真是难以理喻。”徐沛然仰天捂住脸孔,掉头而去。
陈澄呆愣愣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猛地扭过头面向妇人:“我相信你一定能如愿以偿的。”他匆忙地施礼,立刻追了出去。
“徐大哥,等等我,你不要紧吧?”看着徐沛然无力的步伐,陈澄暗暗有些懊恼。他实在不知道徐沛然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没事。”
陈澄有些手足无措,压根不明白他单纯地想让徐沛然了解代理工作的意义,乱七八糟,胆大妄为,却无意之间将徐沛然对亲情封闭的一颗心,敲打出一扇小小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