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抢救刘菊淡,几个人忙作一团。
章树人略微懂得一点西医的病理。他见刘菊淡口干舌燥,嘴唇起了一层干皮儿,而且手脚发凉,感觉发冷,便断定这是由痢疾引起的身体失水症状。萍萍熬米汤给病人喝。章树人决定改成糖盐水。多年之后,一位医生说,幸亏及时补充了糖盐水,否则后果是很危险的。
大管家和一些学生家长,听说刘老师病了,也都争着送来许多草药。章树人一一道谢,却不敢给病人用。他真后悔自己没有学点中医中药知识,临时抱佛脚,便找出一册《本草纲目》来,拿着这些草药对照着查看,彻夜研读……总算认出了一味“元胡”——可以镇痛;另一味是认得的“金银花”,书上说可以消炎!还有,山东大汉李长辛说,“大蒜可以治痢疾”,章树人也知道大蒜杀菌,便托山民们四出寻找。
……在大家的通力抢救之下,生命力极强的刘菊淡脱离了昏迷状态,又一次“大难不死”,活过来了。当她见到屋子里竟然摆着几十种、总数不下几十斤的各种草药时,一股暖流涌上心田,好比所有这些草药都在她身上发生了效力,哭着说:“我不能死,也不能走,凤凰山的乡亲们需要咱这个树人小学!”
但是,小学的课程却受到了很大影响。章树人又要讲课,又要照看病人,加之他自己的哮喘病也犯得相当厉害……已经是捉襟见肘,怎么也顾不全了。
刘菊淡心里更急。这天,她勉强下地,也拿起那本《本草纲目》,对照着屋里的各种草药查看。她想从里边找出几味医治哮喘病的药,可惜一样也找不出、认不准……萍萍回屋了,还以为她在为自己找药,就说:“您快躺着吧,我爸爸几天几夜不睡觉,不知道查过多少遍儿啦!能治痢疾的,就那么几种。等会儿他过这屋来,看见了您自己在查药,没准又要害得他几天几夜不睡觉……!”
刘菊淡也不解释,顺从地躺到**。过了一会儿,近乎自言自语地说:“要是王雨农老师在这儿就好了!”
“王老师未见得比我爸爸更关心您!”
“你别误会。我是说,王老师是教植物课的,这一路上,什么野菜,能不能吃,他都认得。他一定也认得这些草药。”
“那敢情好!可是到哪儿找王老师去呢?”
“要是能登报……唉!等我的病好了,我去找他们,还有周老师。咱们树人小学要想办下去,就得把他们找回来!”
“您说得太对啦。您还看不出吗?我爸爸一到冬天就犯病,身体也累垮了……”说着,萍萍流下了眼泪。
谁料,章校长又“发明”了一种新的教学方法,用以代替停顿了的“巡迴教学”。
最近,凤凰山上恢复了“赶圩”。就是北方农村的“赶集”。原来这个集市贸易的场地就设在最大的界牌岭山寨里。现在秋收已过,新年在即,各个深山小村寨的农民们便把自己的山货、粮米、药材、猪羊等等运到圩上来,卖钱,或者“以物易物”,换回他们的生活必需品盐巴、布匹、茶叶、煤油、洋针洋线,以及耕田、砍柴用的犁铧、锄头、柴刀等等。山下的小商贩也来赶圩做买卖了。章树人去圩上转了一圈儿,一打听,他“巡迴教学”的那些深山村寨,几乎都有人前来赶圩!而且,十天一圩,是老规矩,只有农事大忙的季节才停一两圩(去年冬天停圩至今,则是由于日寇进犯而停的)。章校长灵机一动,实在是他那“教育狂”的狂劲儿又犯了,不假思索便通知各村山民,请他们回去传个话儿:树人小学从下一圩开始,利用圩日在界牌岭贺家祠堂里加课,凡我校学生,都应该随同家长前来赶圩,利用中午时间到祠堂听课!散圩时再随家长回去。如果家长不来赶圩,也可以跟着本村的成年人同来同归,孩子们这样肯定不会迷路……
说到做到。章校长今天中午便在贺家祠堂里加了一课,给各个深山村的将近一百名学生授课三个小时。而且界牌岭本村学生上午的课也没有停——等于连续讲课五小时,下午还有两小时……他处于极度兴奋之中,连萍萍端到教室里的午饭也没吃,不觉得饿,甚至也不咳嗽不喘了。
“这能支撑多久……”刘菊淡含着眼泪说。她痛恨自己,为什么要闹这场大病,“这不是把校长往绝路上逼么?!”
“校长他……玩邪的啦!咱可不能见死不救哇……”李长辛急得抓耳挠腮,没了主意。
萍萍索性哭了起来……他们三人都知道,章校长的狂劲儿一上来,谁也无法劝阻。这“圩日加课”的教学法又受到了学生和家长们的热烈欢迎——今天头一课,家长们就不约而同地叫孩子送来了不少鸡鸭蛋和腊肉,凑在一块足有二十多斤。在这样的“鼓舞”之下,章校长的新“发明”还改得了嘛!
“赶紧把周老师、王老师找回来吧!救救我爸一条命……”萍萍央告李叔叔了。
晚饭,章树人吃得特别香,特别多。一不咳嗽二不喘,心情格外好。刘菊淡暗自捏着一把汗,当面叫萍萍“不要再给你爸盛饭了!”
章树人笑着说:“你们怕我累死是不是?刘小姐,您在那个炭窑里怎么没有累死?您怎么能咬死一只狼?怎么能背得动鲜于国风?这个谜底就是两个字:精神!现在日本鬼子已经投降了,咱们又不缺吃、不缺穿,再加上一个精神振奋,怎么就会累死哩?哈哈,我章树人才四十三岁,说句大话,还想再教四十三年书呐!”
听了这些话,谁也无法反驳,无法劝解。刘菊淡只在心里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晚上,萍萍放心不下,煮了一锅花椒水给爸爸烫脚。睡觉的时候,她又把自己的被子抱到了义父脚下。
“萍萍,转眼你就十七岁了。听话,把被子抱回去,晚上你还要照看刘老师哩……我这屋有李叔叔照管!”
女儿还是不走,“我怕您冷!”
章树人想起了刘菊淡那次酒后谈话,“你爱萍萍吗?”“父爱?”——这显然是话中有话。再也不能让萍萍睡在脚下打横头了!“萍萍!答应我,回去照看刘老师!”
“爸,那您也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我答应。”
“刘老师和李叔叔都说过,您这样拚命,身体挺不住!还不如赶紧把周老师和王老师他们找回来哩……”
“哦?你们也这样想!我天天都在想念他们……可是,人海茫茫,到哪儿去找呀!”
李长辛腾地从**跳了下来,“校长,派我去吧!我前天做了一个梦,醒了还记得一清二楚,俺知道他们在哪儿!”
章树人知道,这位忠心耿耿的大力士一着急,就会把山东口音的“俺”字吐出来。现在他又急了,何苦给他泼凉水哩,“好吧,让我再想一想。你们都睡觉去吧!要是再梦见周王二位老师,就问明白点儿,他们到底是在贵阳还是重庆?”
李长辛笑了,“他们住的房子什么样儿我都记得,今天夜里再问问是不是在贵阳?”
两天之后,李长辛就背着个包袱上路了。
行前,章树人翻肠倒肚的思前想后,心惊肉跳,好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出口。论体格,李长辛这条铁打的汉子去贵阳走一个来回,不算个啥,比他在这凤凰山的各个小村寨绕腾个把月还省劲儿哩,可是,相处十年,章树人深知这血性汉子的脾气禀性,贵阳肯定也是个十分混乱的城市,人多水杂,让他独自去了,难免干出意想不到的事儿来。这是头一个不放心,甚至预感到李长辛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第二个不放心,是让他白跑一趟。究竟到哪去找周立言和王雨农他们呵,这简直是大海捞针。第三个不放心,是李长辛走后,树人小学又少了一只臂膀,如果他真的回不来了,学校将进一步陷入困境……
章校长这些不吉利的预感,在刘菊淡、萍萍和李长辛本人的强烈请求下全被“封”在了嘴里、心里。李长辛讲得也很痛快嘛:“俺朝大管家他们把路都问好啦!到贵阳不过五百里。叫俺一个人撒开了腿脚哇,快走三天半,慢走半月打来回。再说,俺在铁路上干活十多年啦,前半截就沿着铁路走,有车扒车,没车就给站上干点零活儿,在哪儿还混不上一顿饱饭哩!校长您放心。长辛给您立下军令状:找不到人,俺半月之内准回来。找着了,王老师和孩子们走得慢,一天二三十里,一个月时间也能走回来!”
刘菊淡和萍萍也立刻帮腔,都说满打满算才个把月嘛,就派李长辛赶紧走一趟吧。也许周老师、王老师他们已经从贵阳踅回独山找咱们来了呢!
章树人又不会算卦,无法预测吉凶,只好再三嘱咐李长辛事事小心,少管闲事,不准打架骂人,更不准喝酒、赌钱……李长辛听着也笑了起来,“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怎么去喝酒赌钱?”
章校长又翻出一本地图册来,详细地指点着铁路、公路和各个车站地名,教李长辛背了一遍又一遍。还叫他在独山、都匀、贵定、龙里这四个大站停一停,各住一两天,打听清楚了再去贵阳,免得与熟人失之交臂。
所谓熟人,除了周立言、王雨农和八个学生孤儿之外,章校长还写了一封“通电”式的信——收信人不是一个,而是十几个与扶轮中学有关系的熟人,包括这所学校原先的诸位上司,以及与章树人有私交的朋友们。
这封“通电”,言简意赅,首先说明了扶轮中学并未散伙,校长还在职,师生员工还在正常上课!同时恳请这些上司和朋友,念在中华建国大业之急需,对学校给予及时的关怀和帮助。最迫切的帮助,就是立即与学校取得联系,派员前来视察指导,共同商议学校的归属、经费和发展计划。
这些熟人,除了李长辛也认识的之外,章校长还逐个介绍了他们的年纪、体貌、口音、脾气……“长辛,你只要找到一位,也算是不虚此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