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寇终于投降了!
山里没有报纸,没有收音机,邮政没有恢复,一点消息也没有。当山民们看见许多大汽车运着中国兵向柳州方向开过去,而日本鬼子一个也见不着了的时候,才传来“国军打了大胜仗”的好消息。
章校长带着李长辛下山察看虚实,亲眼见到黔桂公路上向东驶去的都是美军十轮大卡车,车上都是装备精良的国军。他心中已经明白,大后方峨眉山上蒋委员长的嫡系部队“出征”了。如果不是已经取得了胜利,这一色美械装备的精锐部队怎么会下山哩!
无论如何也是天大的好消息哟!毕竟是中国人打跑了日本鬼子呀!而且过路的是机械化正规部队,不是散兵游勇,所以章校长和李长辛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公路上。拦了几次车,人家都不肯稍停,没法问话,他俩又跑到了铁路上。正想找到火车站去,恰好遇见大管家贺老七从那边回来。
“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啦!”大管家嚷着。
“投降?俺山东、河北,那边的鬼子也投降了?”李长辛急切地问。
“当然!”章校长哈哈大笑,“你听听,无条件投降,就是日本帝国整个儿投降啦!”
大管家拿出一张贵阳出的报纸,递给章校长看,哈哈,原来日寇投降已经十来天啦!
回到界牌岭贺家祠堂之后,大家争着围着看这张报纸,眼泪都把它滴湿了……大管家很讲礼貌,站在旁边等了十几分钟,还是没等大家仔细看完,便将这份泪湿的报纸拿走,立刻送给贺举人去看。
一石激起千重浪。日本投降了,这从天而降的大喜讯,在每一个人心中都掀起了波澜……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谁也没有多说话。
不是没话说,而是没法说。抗战八年,天天盼胜利,胜利总不来临。成百万,成千万流离失所的难民,在这盼望中悲惨地死去。今天忽传胜利了!大家心头又蒙上了一层惆怅的迷雾——除了黔桂公路上昼夜不停地飞驰着运兵卡车,还有一张贵阳的报纸之外,政府给予难民的还有什么呢?有谁还记得章树人的“扶轮中学”呢?它的上级机关早就“遣散”了。最后一个铁路局也在没了铁路的情况下“不遣而散”了。那些局长、段长、处长们,死的死,伤的伤,不死不伤的,或者当了什么官儿,或者发了国难财,远走高飞,叫章树人到哪儿去寻找?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唉,这话不能说呀:从耒阳出发的时候,还要到了一节闷罐车厢,现在却连一个座位也要不到!
“再等一等。等黔桂铁路通了车,我去找他们!”章校长仅仅这样含混地说了一句。
大概也只有萍萍相信这句话。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章校长就是圣贤,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她无家可归,爸爸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她照常担负着小管家的职责。那十二只鸭子,也因稻熟鱼肥而上膘,长成嘎嘎吵人的大鸭婆了。
进深山村寨“巡迴教学”的工作虽然没有停,却已经发生了若干变化。首先是逃进深山投亲靠友的老幼妇女,已纷纷返回界牌岭,这批学生(不是三十六名,已增加为八十多人)要在贺家祠堂上课;其次,鲜于国风和刘菊淡这两位老师,恨不能天天都听到一些抗战胜利之后的新消息,所以在深山村呆不住,隔三岔五就跑回来,甚至还跑到山下的火车站去打听消息。章校长不愿意也不能够约束这两位青年教师。留人先留心。我用什么羁留他俩的心呢?现在已经不是铁路局兴办的“扶轮中学”了,一无经费,二无薪金,也没有登车还乡的指望……凭什么把他俩长期挽留在这半是私塾、半尽义务的山村小学里呢?让年轻人为了农村扫盲识字而老死深山么?这……不恰当,不可能,也不合情理。……怎样才算合情合理呢?章树人苦思冥想,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想,大概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之中,总会有那么很少很少的一批人,真正爱上了教育,爱上了遍布山村的小文盲,才会象疯子和狂人一样,不顾一切地住下来,老死深山吧?!
为了弥补两位青年教师“欠”下的课程,章树人独自去深山村寨讲课的时间反而增多了。他一不是为了向两位青年教师“示范”;二不是故意迴避“胜利之后”的局面;也许是仅仅因为舍不下深山村寨里那一百多名文化饥儿。
鲜于国风内心的波澜掀得更高。当他把打听到的各种零星消息拚凑在一起,知道了有一个《波茨坦协议》,有一个“远东军事法庭”,而且日本帝国将它长期霸占的朝鲜半岛和台湾岛“吐”了出来的时候,这位朝鲜画家热血沸腾了!思乡之情和对刘菊淡的爱恋之情在他心中交战……
“菊淡,跟我回朝鲜去吧!”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为什么?为什么……?”刘菊淡的声音小得象是在自言自语。象是在追问自己。她早就发觉了鲜于国风的爱……在柳州那幅《难民西施》的图画里,没有爱就画不出那么美;在打狗河谷的“火屋”里,没有爱就不会扑向土匪的枪口;在与世隔绝的“炭窑”里,没有爱就一个人也活不下来!可是,为什么要跟着你回朝鲜去呢?
“我的祖国,三面环海,有雄伟的太白山和汉江、汉城、大同江、大同门……也使用汉字,许多风俗习惯跟中国一样,你一定会爱上朝鲜的!”
“难道我的祖国就不可爱?”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因为,我非常爱你,我不能没有你呀!”
“可是,你也不能不回朝鲜,是吧?”
“你知道,我叫于国风,为什么还要在前面加上一个鲜字哩?就是为了让每个人叫我的时候,都提醒我不能忘记自己的祖国!刘小姐,在炭窑里的时候,我曾经想过,只要你说一声叫我留下来,我就永远留在你的身边!可是,日寇侵占我的祖国将近半个世纪,现在光复了,我不能不回去!我要用自己的画笔,把祖国三千里美丽的江山,把父老兄弟们的苦难和喜悦,都画出来。这就是我生活的目的啊!菊淡,我求求你,跟我回祖国去吧!”
“鲜于,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说心里话,你有很多令人钦佩的地方,有很多可爱的品质。不顾一切地要回去描绘你的祖国,这就是最可爱的品质!同样,我也要留在我的中国,扫除文盲。……我会永远怀念你的!”
鲜于国风哭了。在凤凰山的九曲羊肠小路上,两位青年挚友抱头痛哭了一场。
欢送鲜于国风回国的“仪式”是悄悄进行的。没有告诉贺举人和大管家,也没有告诉学生们,免得大家担心树人小学的前途——这种担心已经在学生家长们的心中游**许久了。章丽萍并不熟悉这位朝鲜画家,所以也就用“悄悄的”为借口,没有宰一只鸭子为他饯行。她如此小器,别人并不理解其真正的原因——她担心着爸爸的病,只想在入冬以后,天天都让爸爸喝上两碗鸭汤,平咳消喘。
这天凌晨,山寨里的公鸡还没睡醒的时候,李长辛便背着一包袱衣物和干粮先行下山。然后,章树人送到半山腰。最后由刘菊淡单独将鲜于国风送到黔桂公路上。
人生在世数十年,要说渺小,简直象一只蚂蚁,象一滴水……望着刘菊淡送鲜于国风下山去了的背影,章树人默默地想着:然而这一滴水,一只蚂蚁,在生命的途中,也必须作出几次重要的抉择!刘菊淡和鲜于国风认识之后,彼此都作过这样的抉择,痛苦的和勇敢的抉择。“毛虫火车”即将离开柳州的时候,刘菊淡不顾一切地爬上立鱼峰去追寻鲜于国风。刘菊淡被困在“火屋”里的时候,鲜于国风又勇敢地扑向了土匪的枪口……这种生死之交,今天又为什么分手了呢?除了刘菊淡所说“各爱各自的祖国”之外,还有别的原因么?这位勇敢的刘小姐,醉酒之后,向我敞开了心扉,叫我“不要躲闪”,“不要欺骗自己”,难道我真是个不通人情的疯子么?刘小姐如若是为了我这个疯子而拒绝了鲜于国风,今后我该怎么办?
送别鲜于国风之后,刘菊淡简直变了一个人。除了给学生讲课之外,她极少说话。有一次萍萍问她,“鲜于老师步行回国,这一路上吃什么,住什么?”刘菊淡也只生硬地回答了三个字:“吃画儿!”此外,她坚持要到深山村寨里去“巡迴教学”,把鲜于国风“包”过的几个村寨占过来,不久又主动“抢占”了章树人的几个村寨。她简直是顽固地坚持己见了,不听任何人的劝说,住在深山里不回界牌岭。
界牌岭贺家祠堂的八十多名学生,也拖住了章树人。李长辛依然两头跑,天气渐凉,章树人的哮喘病开始发作。章丽萍开始宰鸭子熬汤……谁也不知道这种紧张教学的情形还能坚持多久?
在此期间,章树人写了十几封信,求大管家托人带出山去邮寄。他并不对这些信抱多大希望。谁知道收信人——从前“扶轮中学”的上司们现在何方?后来,倒是收到了一封美国朋友的回信。此人本名詹姆士,来华工作多年,改了个中国姓名,叫李一平,就是在柳州机场临时强拉章树人上飞机的那位随军记者。章树人给重庆“美国新闻处”写了这封信,辗转投递到了他手中。回信是他托军邮投递,再派当地团丁送到贺家祠堂来的。李一平在信中说,他即将飞往青岛去供职,无论如何也要设法把老朋友接出深山。这封洋人的回信,虽然写得不着边际,但也是与外界隔绝一年之后的第一封来信呀!李长辛和萍萍甚至还对它抱有模糊的希望。李长辛是知道洋记者只肯强拉校长一个人上飞机的,所以对他希望不大。萍萍则希望洋人送点儿药品来,给爸爸治病。
这天,深山村派“滑竿”把刘菊淡送回了界牌岭。她患了中毒性痢疾,病得很急、很重。
“巡迴教学”的计划,一共执行了半年,由于缺乏教师而暂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