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到了春节。这是章树人父女在界牌岭过第二个春节。虽然日寇投降了,这个春节过得却不如上一个高兴,只因为李长辛至今还没回来。

屈指一算,李长辛下山两个多月,音信全无。头过节的前五天,萍萍就沉不住气了,一天三遍跑到寨口去眺望……每个夜里都要说梦话,大声喊叫“李叔叔!”把刘菊淡惊醒,也把隔壁的章树人吵醒,引起一串咳嗽声。

自从李长辛走后,许多担子都加在萍萍肩上。挑水、洗衣、拣柴、烧饭,都由她一人承担,还要照料两个病人。萍萍消瘦了,眼窝塌陷,使刘菊淡感到惊讶的,是这姑娘真有点儿象章校长了!即使不说象他的女儿,也颇似兄妹。

由于萍萍的能干和苦干,对病人的尽心照料,刘菊淡也爱上她了。现在,萍萍每次从梦中哭醒,她非但没有丝毫的埋怨,还曲意劝慰。

“萍萍,别哭啦……也许李长辛明天就到哩!咱中国人有个习惯,除夕以前必定赶回家,全家团圆,同桌吃年饭……我有这个预感。他到贵阳去找人,就那么容易呀?一定费尽了周折,耽误了时间,你说是不是?不过,除夕以前一定会赶回来!”

“刘老师,我相信!老师的话我都信……真对不起您,又把您吵醒啦。我再也不哭啦。”

“对,别哭啦……听,你爸爸也醒了,又咳嗽了!”

萍萍忍住哭泣,用嘴咬住被角,再也不敢出声……

第二天夜里,萍萍又从梦中哭醒的时候,刘菊淡只好再换一套安慰的话儿。

“刚才我也作了个梦,梦见李长辛他们正在大马路上排着队往回走哩!他们走得慢……为什么慢?因为年纪最小的余思燕腿短,李思穗的脚巴丫子上还打了泡,象个瘸子,拄根拐棍,又象个小老太婆!”

“咕咕咕!”萍萍破啼为笑,“小老太婆回来了,我给她煮花椒水泡脚,疏通血脉!”

第三天夜里,萍萍又从梦中哭醒的时候,刘小姐的“解说词”也难编圆了!

“……萍萍!坚强一些。别哭啦,也要为你爸爸着想——每个夜里都把他吵醒,一咳嗽就是老半天,你就不心疼吗?”

萍萍立刻咬住棉被角。眼泪却浸湿了枕头。

直到除夕夜,这顿团圆饭谁也吃不下去。萍萍直后悔,不该又宰一只鸭子!

今天,大年初一。贺家祠堂前后左右都响起了迎春爆竹,祠堂里却是静得难受。

这种令人难受的冷清,是章校长引起的。学校放年假了,圩日也因过年而暂停,章校长的喉咙本来就有点儿嘶哑,这几天就很少说话。今天早晨,他只对刘菊淡和萍萍说了一声“新年好!”便关在屋里写下学期的教学大纲,连萍萍进屋送开水,也没答理。

他知道自己不说话,肯定使得两位姑娘伤心。可是,说什么呢?无善可陈呵……岂只无善,简直可悲!把这些话说出来,反而害得她俩更伤心。

日寇投降不久,他就托人邮寄了十几封信,给扶轮中学的上司和自己的朋友。等呵等呵,只等到了一封回信——外国朋友李一平的信。真叫人哭笑不得,难道中国的学校,中国人不管,倒要美国记者救济不成!因此,他没有再给这位好心的美国朋友去信……两个多月以前,他硬着头皮又写了那封“通电”式的短信,叫李长辛拿着去找这些上司和朋友,还特意写明白:最迫切的帮助,就是立即与学校取得联系!结果呢?李长辛没回来,更没有一位上司或朋友来信联系……唉!是不是我章树人太幼稚,太天真了啊!就算上司们和朋友们,收到过我的信,见到了李长辛,又有谁肯出面、出钱、出力挽救一个穷学校啊!

我始终认为:教育是民主的基础,学校是文明的摇篮。就是在逃难途中,在闷罐车厢里,我对师生们也这样说。现在,你四十三岁的章树人总该明白了吧,那些上司们,官僚们,根本不需要文明的人,十分害怕民主的人,是绝对不会来关心教育、来挽救一个穷学校的!我何苦还要对他们抱有幻想?!

还有一些人,认为校长也是官儿,抢着当官儿,竟然抢到学校里来啦!我怎么抢得过你们?凭着一封薄信,或者李长辛的当面哀求,就能把“一校之长”的官位抢到手么?真是可笑之极。子曰“四十而不惑”,你章树人都四十有三了,为啥还要自己迷惑自己?日寇投降之后,铁路还是要恢复的,扶轮中学也还要办一些。但在这官迷充斥市场的国家,会吹牛拍马的可当校长,有真才实学的报国无门!难道你连这点儿行情也不懂么?

罢,罢,罢!正月十五一过就开学,这是界牌岭和贺家祠堂的规矩。“有教无类”。谁能说这山里的孩子不是学生?谁能说建国大任不落在他们肩上?谁能说这儿不是学校?谁能说不领薪水就不是教员?谁能说凤凰山上不需要我章校长?!

想到此,他那“教育狂”的狂劲儿又上来了,即兴挥毫,又写了一副新春对联,亲手贴在课堂门口。

天涯何处无芳草,

终老深山未足惜!

刘菊淡看过这副对联,心里更加明白了几分。她想起那次酒后的大胆交谈,章校长最后说的话,“你并不了解我。刘小姐,我十分珍视你的感情!今天,我不能再说别的什么了。”那是半年前的话。半年后的今天,你还能说我不了解你吗?你再不能说别的什么了吗?这“天涯芳草”、“终老深山”又是谁的心声哩!其实,倒是你不了解我啊……你献身教育的宗旨,我刘菊淡不正在身体力行么?

她的病至今没有痊愈。章校长的病还在日渐加重。李长辛又一去不归……要说愁,也该愁死人了。可是,看了这副对联,她又重新鼓起了勇气。“没啥大不得了的!”这是近年来,每次遇到艰难困苦,都在她心里响起的一句大白话。这句话是怎么形成,怎么冒出来的?她想来想去,找到了出处——出自那黑黝黝的炭窑。大概人生在世,总也忘不了亲身经历过的最困苦、最危险的时候。逃出“火屋”,又冲回去抢救鲜于国风,而且能把他背出来,背到几里之外的炭窑里;能在废圩的瓦砾和灰烬之中,挖出盐巴、粮食、锅碗瓢盆;不被狼吃掉,反而把狼咬死、吃掉;横穿那没有立锥之地的原始竹林……够了!再苦再难,也莫过于此。不但今天,就是今后,遇见了任何艰难险阻,只要想想这段亲身经历,我刘菊淡就有资格说一句话:“没啥大不得了的!”

萍萍虽然看不大懂这副对联,但她也跟着高兴——只要爸爸还有心思写对联,就一定是好事情!现在,看见刘菊淡、大管家和爸爸一块观赏这副春联,而且有说有笑,她就更高兴了,赶紧去热昨晚谁也不吃的那锅鸭子汤。

今天的年饭,三个人都吃得又多又香。而且还有个额外收获——达成了一项默契——谁也不再念叨李长辛下山不归的事儿了。萍萍不说,是怕引起别人伤心、咳嗽。刘小姐不说,是因为“没啥大不得了的!”章树人不说,则与这副对联的意思有关,既然“天涯何处无芳草”,又何苦硬要他人陪伴自己老死深山哩!

他不说,不等于不想。李长辛是有父母的人。当年闯了祸,躲到扶轮中学里来磨豆腐,虽说是我保护了他,可也并没有叫他报恩的意思。八年抗战,八年逃难,离乡背井,相依为命,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现在日寇投降了,他的家乡光复了,就说他一心要报恩,也报答整整十年了,为什么还不放他走呢!他的父母就不想儿子?他就不想父母,不思念故里?他今年三十了,“三十而立”,就不该娶媳妇成家立业?!想到此,章校长反而感到了宽慰。他默默地呼唤着,“长辛兄弟,临走的时候我忘了告诉你:回家去吧!……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长辛呀,快和老父老母团聚去吧。你我都还正当年,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这天,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一次搅乱了章树人的心。那位美国记者朋友詹姆士——李一平,竟然风尘仆仆地找到界牌岭来了!他带着一名向导,把吉普车停在山下,步行两个小时,终于在贺家祠堂里找到了章树人。这不但使章树人父女和刘菊淡大吃一惊,连山寨里的大人和孩子们也围到祠堂门口瞧新鲜——自从盘古开天地,还没有大鼻子蓝眼睛的洋人进过山寨哩。

一阵“唧哩哇啦”的英语交谈之后,两位老朋友几乎争吵起来。好在别人谁也不懂英语,否则就要吵群架了。原来,李一平是来接章校长下山的。当他亲眼看见了这里的生活状况,知道了章树人的处境,顿时冒了火,要章树人多一分钟也别呆了,立刻跟他下山、上车,到美国新闻处去当一名高级雇员,而且不久就到欧洲去执行“马歇尔计划”。如果章树人愿意回到他的出生国,就干脆“恢复”联合王国的国籍,到伦敦去任职。

“詹姆士,我的老朋友,中国有句话:不能强加于人。我非常感谢你的美意!假如我身边没有这二百名学生,我就跟你走。可是现在不行!”

“章!在柳州,你因为身边有八名学生,不肯跟我上飞机,结果是历尽艰险,用中国话来说,九死一生啊!你不能再失掉这次机会。国民政府腐败无能。在中国办不了象样的学校!而且,中国又要打内战了……”

“九死一生,死里逃生,这都是真的。可是中国还有一句话:虽九死而不悔!我生在英国,可我是中国人。我的事业在中国。”

“我的朋友!不要争吵吧,也不要太固执。你的身体不好,这我看得出来。我不久也要离开中国了,不可能再爬到这座山上来接你了!跟我走吧。人生在世,不怕失败,就怕放弃机会——这是我们美国人的格言。”

“好吧,不争吵。你坐一坐。让我与我的女儿和教员商量一下。”

“好!你总算不固执了。当然要商量,要尊重女士的意见……但是要快。一小时之后必须下山,白天开车。”

就在章树人与美国记者接近争吵的紧张交谈之间,一个新奇的念头忽然产生——李长辛该走,萍萍也应该走!她有继续受教育的权利,留在山寨里当小管家,必然荒废了她的学业。更不能让她陪伴着我老死深山!

“萍萍,赶快去收拾你的换洗衣服,把你自己的牙刷、毛巾、生活用品都带上,跟这位李叔叔下山去!”

萍萍大吃一惊:“我?跟着他……一个人下山?”

“对!跟着李叔叔下山去给爸爸取药……我病了一年多啦,这你知道,刘老师也病啦,所以只能派你去取药。”

“爸!到哪儿去取药?为什么还要带上换洗衣服……多久能回来?”

“到青岛去取药。离开了我,一切都听李叔叔的。快去收拾衣服!”

章树人变得严厉起来了,瞪着眼睛逼女儿走开……可怜的萍萍,并不知道青岛有多远,却是知道爸爸的病很重。给爸爸去取药,我不去谁去?去!上刀山下火海也去……

这父女的谈话,惊呆了刘菊淡。她不懂英语,刚才察颜观色,也能看出章校长与美国记者争的不是什么取药的事……派萍萍一人去青岛取药,她怎么回来?为什么不请美国朋友把药寄来?……噢,原来如此!等我的病好些之后,他会不会再派我下山取药呢?……

就在刘菊淡紧急思索之际,章树人拉住美国朋友李一平的双手,情深意切地说着英语——刘菊淡又听不懂了。但她看得出,这位美国记者流下了眼泪。章校长的声调也哽噎了,呜咽了,还强忍悲痛,再三叮嘱什么。她看懂了,这就跟闷罐车厢里那最后一幕——章校长将八名孤儿托付给教员们带走的情景完全一样!

当萍萍拎着个小包袱走进这间屋的时候,章校长已快速地写好了两封英文信,交给了女儿,“萍萍,有一件事,爸爸今天告诉你:我的父母还健在,也就是你的祖父、祖母。你还有一位伯父,两位姑妈。我还有一个小女儿。这就是咱们全家的亲骨肉了。信上写着他们的住址和名字。李叔叔答应了带你去找他们。第一封信交给祖父,另一封信交给我的女儿。萍萍,记住:一定要当面交给他们!”

这么多突如其来的大事,萍萍并没有听懂,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父亲点头,只能说一句话:“我记住啦!……我记住啦!”

美国记者拉住萍萍的手,用不连贯的中国话问:“你爸爸,交给我,带走……你!可以?愿意?”

章树人忽然笑了起来,“詹姆士,没想到你的中国话讲得顶好啦!我完全放心啦!”

“我,来华,三年!”

“萍萍,叫李叔叔!”

“李叔叔!”

“你好!章丽萍!”

“萍萍,说:我听李叔叔的话!”

“我听李叔叔的话!”

“顶好!”

章树人流下了热泪,抱住了女儿,“不早啦,跟李叔叔走吧……记住:有一封信是给我女儿的。信里说,让她好好读书,上大学,听爸爸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