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七七”抗战八周年的纪念日过后,章树人进深山“巡迴教学”的第一轮才转完,回到了界牌岭贺家祠堂的树人小学“校本部”。他是坐着“滑竿”回来的。抬滑竿的轿夫,两名是小山寨派出来送校长的,两名就是界牌岭那半痴半傻的村民——聪明的大管家贺老七特意派他俩去迎接章校长。因为彼此都是熟人,在那两个多月共同背书上山的日子里建立了真正的友情,所以一路上倒是有说有笑。

刘菊淡见到章树人之前,心里怦怦直跳,好象那千言万语汇在一起,将要打开闸门,一古脑儿倾泻出来。她想诉说打狗河谷的荒凉和土匪的残暴;夸奖鲜于国风的勇敢和正派;猜测周立言、王雨农带领八名学生孤儿的去向——肯定早已越过独山,到达贵阳;想诉说与饿狼搏斗的险情;又想打听一下战局的趋向;更想哭诉对校长和学校的思念之情……象一个走失了的小女孩那样向兄长哭诉委屈。然而,章树人与鲜于国风紧紧握手和拍拍肩膀,又与刘菊淡紧紧握手(连肩膀也没拍)之后,所说的第一件事却是:“咱们立刻开一次校务会议吧!”

“这个怪人!难怪周立言要骂你‘教育狂’!除了办学,你还懂不懂一点儿人的感情?”坐在祠堂教室白樟木课桌后边,刘菊淡这句话并没说出口。她不反对开会,甚至很想参加校务会——离校半年多了,有时简直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鬼!现在能出席一次郑重其事的校务会,真象遇难沉船的乘客又坐在了救生艇上,怎能不欢慰哩!但是,她又觉得章校长实在是伤害了自己的感情——亲人见面之后,不准哭,不准笑,不准相互劝慰,不须询问伤痛,就只需要开会儿?

“刘小姐!还是请您负责记录吧。上一次校务会议,在东江车站,只有我和三位男老师参加。当时未能请您参加,也来不及作正式记录,后来是我补记的……”说着,章校长把校务会议记录本双手递给了刘菊淡。

出席本次校务会议的共有五位教职员工:章树人,刘菊淡,鲜于国风,李长辛和章丽萍。萍萍不再是学生,而是以“庶务员”的身份出席会议。这也是“时势造英雄”吧,她现在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小管家了。

第一项议题,由章校长报告了转运和分散保存本校十万册图书和课本的简要情形……

他双手微微颤抖着拿出一张纸来,尽力抑制着感情,字句清楚地缓缓说道:“我代替全体学生和山民,写了一张总收条。”

大家传阅了这张“收条”,个个红了眼圈儿。原来这是章校长最后的抉择呀!

藏书于民,万无一失,

送书于民,启迪良知,

还书于民,众人为师,

根深叶茂,桃李满枝。

刘菊淡将“收条”正式收进了校务会议的记录本,章校长的一片精诚也收进了她的心底。

第二项议题讨论得相当热烈,人人争相发言,争着要进深山去“巡迴教学”……最后决定“兵分三路”——由章校长、鲜于国风、刘菊淡分别担任主课教师,各包一片三四个小村寨。由李长辛和章丽萍负责接送策应,并协助批改作业。章丽萍仍然负责看家,经常照管贺家祠堂校本部。这样安排的结果,每一个小村寨,一个月当中至少可以进行一次讲学或辅导(包括批改学生作业)。每个学生,一月之中可以学会一百五十个汉字的认、读、写、用。

这真是一个雄心勃勃的教育计划呵。章树人又激动起来了,“小孩子两年学会三千汉字。掌握了这三千个常用汉字,他就可以写信、记帐、看报、读书,就具备了自学能力,也为将来继续升学打下了基础!咱们树人小学现在有两百多学生。只要咱们五位同事齐心协力,坚持下去,两年就能为凤凰山的十几个村寨教出二百个秀才来!有了这二百秀才,再过几年,就会有两千个秀才!还会有中学生,大学生,博士,教授,科学家,文学家……建国大计,全在于百年树人啊!”

为了祝贺章校长“巡迴教学”归来,也是为欢迎刘菊淡和鲜于国风二位教师上山,贺举人叫大管家置备了一桌酒菜,送到祠堂里来。老举人和大管家等人并不出面陪客。谁也闹不清这是什么规矩——只好客随主便,五个人一起吃顿团圆饭。酒菜甚丰,计有:豆瓣鱼,炒腊肉,鸭子烧蘑芋豆腐,糯米藕,辣子鸡丁,松蘑白菜,盐酸笋,咸鸭蛋,冰糖莲子和泥鳅豆腐等十个大菜。数量之多,足够他们五人吃三天!还有一坛带酒糟的原汁糯米甜酒,酒有五六斤,那酒糟也是极好吃的,慢慢吃,大概能吃半个月。小管家萍萍明白了,笑着说,“贺举人不陪客,也不请咱们到他家里去吃,是为了让咱们多吃几天呀!”

如此丰盛的佳肴,别说在柳州,就是在耒阳也没尝过。鲜于国风甚至说,有几个菜从来没吃过,便请刘菊淡给讲解烹饪方法。贺家请客相当讲究,厨师挑来的两担食笼里,还有一张红纸正楷写好的菜单。刘菊淡按照菜单讲过糯米藕的作法之后,鲜于国风偏偏要问那甜酒是怎么酿造的,这可把刘小姐难住了。

“酿酒要有酒酿……”

“酒酿是什么?”

“就是……一种酒药。”

“酿酒还用药?”

“就是酵母,蒸馒头也用面肥呀!”

“晤,有了酵母,又怎么做呢?”

“可能还要蒸吧……”

“不对!我见过蒸高粱酒的,那是烧酒,蒸馏。今天喝的是甜酒、米酒!”

“这……我可说不上来啦。”

鲜于国风打破砂锅问到底。刘菊淡喝着甜酒,脸蛋绯红,推着章校长来解答难题。可惜章校长也答不上来,“赶明儿请教大管家吧!”

鲜于国风也很犟,又开始追问泥鳅豆腐的做法。这更是个大难题了——如果没有菜单,这五个人连它的名称都叫不出来。

后来,萍萍专门去问过大管家,经他一说,吓了一跳,原来这泥鳅豆腐的做法相当别致:从水稻田里捉来了活泥鳅,先放到净水缸里养半个月,让它把肚里的“泥”吐光;将一大块豆腐放在冷锅冷油里,养干净了的活泥鳅也放进去七八条,然后慢慢加火加温;锅里的油渐渐热了,豆腐还是凉的,泥鳅此时便使出它那钻泥巴的绝技,从四面八方拼命钻进豆腐里边去,躲在里边死也不肯出来。等这块豆腐被油炸得四面焦黄,泥鳅也就熟在里边了,然后切成豆腐片,许多小段的泥鳅肉便“镶嵌”在豆腐片里,再蘸着酱油和辣椒,真是外焦里嫩,既好看又好吃!

现在,他们吃着这凤凰山寨的风味菜,人人纳闷儿,谁也猜不出这泥鳅肉是怎么包进豆腐里边去的。章树人乘着酒兴说,“这道大菜,不但放到北京、上海,就是放到伦敦、巴黎去,也会大大出名呀!”

这顿美餐足足吃喝了一个多钟头,个个酒足饭饱,全都打开了话匣子。

“这是一顿团圆饭!南方话叫做打牙祭,文绉绉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用鱼肉祭牙呢?还是借好吃喝来祭天?”

刘菊淡的话特别多。她只觉得甜酒好喝,酒糟也好吃,一点儿也不辣、不呛嗓子,甜中略带酸味儿,就放量喝了两碗带糟的甜酒,却不知道此种米酒颇有后劲儿。此时,酒劲儿渐渐上了头,脸蛋儿绯红,眼睛水汪汪的显得更明亮,嘴边的“哨兵”也溜掉了,直想说话,抢着说话,自己提出的问题自己抢着回答。

“我看打牙祭就是祭牙!为什么要祭天?老天爷有什么功劳?老天爷对咱们扶轮中学有什么恩德?我敢断定老天爷已经死了!死尸也被狼吃了,什么也没剩下。所以,咱们只需要祭牙,祭祀咱们自己的上牙和下牙!”

鲜于国风也处于兴奋状态,“刘小姐真是个勇敢的青年!有学问,分析打牙祭很有哲理。而且,我敢作证,刘小姐的上牙和下牙都很厉害——活活咬死了一只狼!所以,狼只能吃老天爷,刘小姐却能吃狼!”

刘菊淡又把话抢过来,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咬狼脖子和后来剥狼皮、吃狼肉的故事。讲得大家十分开心,好象刚才吃的不是腊肉而是狼肉。

萍萍同样喝多了甜酒,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自己吃掉了那只可爱的小白鹅,感到对不起刘菊淡——她经常在龙江里给小白鹅刷洗羽毛……也满脸通红地说:“我不勇敢,我最没出息,我吃了大家的朋友小白鹅……我一定还给大家十二只鸭子!刘老师,原谅我吧!”

直到现在,刘菊淡才知道可爱的小白鹅不在了,而且是被萍萍吃掉了,她伤感地说:“就算我原谅你,小白鹅真正的主人余思燕也不会原谅!”

萍萍哭了起来。与其说是哭小鹅,倒不如说她是想起了余思燕、哈玉、许济、李思穗这些同情过和帮助过自己的姐妹。她这一哭可不得了,五个人的“团圆饭”全都噎在心口,顿时变成了一块心病。

“校长,派俺去把他们十个人找回来吧!”李长辛大声叫着,那声音也不是调儿了。

章树人心里更难受,“自从上次校务会议,我拜托三位教师把孩子们领走……直到今天,我常常在夜里审问自己:这个决定对不对?在梦里,我也常常见到他们呵!”

“对!怎么不对哩?爸爸,您是救了自己的学生们呀!也救了我……要是那天夜里不把女学生送走,落到独眼龙的手里……”萍萍哭得更伤心了。她怕爸爸伤心,才说这些话,可是说到伤心处,又禁不住大哭起来。

鲜于国风感到内疚,因为他也是受校长委托的三名男教师之一,现在仅仅“送”回来一位刘小姐。不过,他的酒量大些,尚能控制感情,立刻说:“八个学生都安全,这是我亲眼所见,周老师和王老师也没受伤。请章校长相信我的话。请放心!”

他又把那天夜里从“火屋”突围的情形说了一遍。……直到黄昏,大家的话匣子才渐渐关闭,胃里的食物却仍然没有消化。无须再做晚饭了,一个个走出祠堂来散步消食。

这顿甜酒,和酒后的畅谈、笑谈、哭诉,使刘菊淡感情上得到了某种满足。自从一年多以前离开株洲,到耒阳以后未能找到徐斌,特别是半年多以前离开火车,或者干脆说是离开了人类的“文明社会”,她内心里积郁的委屈实在太多了。虽然这一年多难民生活,一次又一次的生死搏斗,把她锤炼得坚强多了,明白了平常时期十年也未见得能深懂的事理,但那多是理性上的成熟,在情感上,无论如何她还是个年仅二十一岁的姑娘,是个大孩子,所以总想扑进父母怀里痛哭一场,百无禁忌地嚎啕恸哭一场!以发泄怨气和委屈。否则,她还是会发疯的。

今天,酒后失控,难得的失控呵。她大说大笑,大哭大叫,发泄了多少就轻松了多少。总算在感情上得到了许多宽慰。我没有父母,章校长就是半个父母。我没有兄弟姐妹,鲜于国风和李长辛就是兄长,萍萍就是令人嫉妒的妹妹。在他们面前,我可以放心,放任,放肆,放纵情感!而且已经干了一次“百无禁忌”!

现在,她身心愉快,心跳的次数比平时还多四分之一,血液循环的速度也快了许多,胆量也是大的……她不愿意很快就恢复平静,把感情的翅膀立即缩回躯壳里去……她甚至认为自己刚才并没有真正进入“百无禁忌”的境界!要是进入了,为什么这两件最重要的事儿没有“发泄”出来呢?

她快步追到了章校长身边。幸好跟前没有别人。

“校长!请你回答我……”

她突然激动起来,音调都颤抖了。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勇敢地闯入那“百无禁忌”的境界呵……似乎开始跨进门坎了。

“哦,刘小姐,说吧,什么事儿?”

“你要在这大山沟里长期教书吗?”

“是,长期。十年是长期,两年三年也是长期。刘小姐的意思是……?”

“我要长期跟随你,办教育,当教育狂!”

“啊!教育狂……太好啦!因为中国的教育狂太少啦!”

“请问——请你一定说真话:你有妻子吗?或者,你为什么至今还不结婚?”

“不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八个儿女,唔,九个了。”

“你爱萍萍吗?”

“爱!”

“父爱?”

“当然!也是老师对学生、对孤儿的爱。”

“你爱我吗?”

“你!……刘小姐,年轻的时候,我相信人类的博爱。这八年,不信了!”

“你不要躲闪!拿出勇气来,象我这样。”

“我没想过这件事。”

“不对!我也这样欺骗过自己:国难当头,不该想这种事……不能设想……想了,还要认为自己没想过。你呢?”

“……从前,我很同情你,尊重你。现在又增加了钦佩——你很真诚,勇敢。不过,你并不了解我。刘小姐,我十分珍视你的感情!今天,我不能再说别的什么话了。”

这天夜里,章树人和刘菊淡都没睡着。刘菊淡为自己的大胆感到高兴,又因未能打开对方感情的闸门而沮丧……唉,你这个既狂热又冷漠的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