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菊淡跟着鲜于国风,终于钻出了原始竹林,翻过石头山梁,望见了黑黝黝的黔桂铁路,和那喷着白汽蜿蜒而行的火车……心情十分复杂,她禁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好象是鲁滨逊重新望见了海面上的帆船;好象是蔡文姬活着回到了华夏中州;好象是流浪儿重返家园……然而,又象又不象——这铁路通衢是我的家吗?那喷白汽的火车,是挂着“扶轮中学”的闷罐车厢吗?山下小小车站的月台上,来回走动的人影儿,是我的同胞亲友吗?不是!都不是呵……一种国破家亡的凄惶情感,八年来不断袭击着心头的刀剑,此时最强烈地深深刺入了胸膛!

逃离了打狗河谷那瘟疫泛起的绝境又怎么样?钻出了原始竹林那令人窒息的樊笼又怎么样?看见了黔桂铁路上来回巡逻的敌寇装甲列车又怎么样呢?……她满怀希望地挣扎过来,复又陷入了失望的深渊。

哭吧!哭吧……哭也是人生的权利。任何一个婴儿,来到人世间的头一件事就是放声大哭——作人难啊!望着珠泪涟涟的刘菊淡,鲜于国风没有劝说,也没有任何表示。他心里的痛楚并不比你少一丁点儿呀!国破家亡吗?此种痛感,他不比你更深更切?为了不当亡国奴,他逃难的旅程不比你刘小姐更远更久么?

只因为鲜于国风大几岁,又是个男子汉,他的眼泪是流进肚子里去的。现在,他镇定了一下,还是要拿个主意才好。

“菊淡,你想想,咱俩离开打狗河谷,跑来找铁路的最初目的是什么?……想清楚了就好——仅仅是为了到这儿来打听消息。是吧?鬼子已经到了独山,铁路已经被敌人霸占,这是原先就知道的事情。所以不用失望,也不必再哭下去……倒是需要想想办法,怎样才能打听消息,了解整个战局!”

刘菊淡不哭了。可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打听消息的办法来。她喃喃自语:“要是能找到一张报纸……这不可能……至少也要找到一个中国人!”

“说得对!好主意。”鲜于国风并非仅仅为了哄她、鼓励她。说实在的,他想来想去,也只有这唯一的办法了,“那么,咱俩就悄悄地下山,到铁路边上去,靠近那个小车站。我就不信车站上全是日本兵。”

二人来到车站附近,躲在小树林里,瞪大眼睛观察了大半天,也没看见一个中国人。月台上来回搬运东西的是日本兵,沿铁路线巡逻的也是日本兵。

“我看明白啦。”鲜于国风说,“鬼子胆儿很小,不敢抓劳工。这一带的老百姓,也没人跟鬼子合作。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刘菊淡点头,赞成他的判断。又问:“那么,咱俩的下一步,到哪儿去呢?”

“现在我还答不出……耐住性子,等到天黑,也许……”

“也许什么?”

“我说不准。不过,我不相信这儿已经变成了‘无人区’——鬼子兵来的时间并不久,顶多两三个月,还不可能把铁路沿线搞成‘无人区’!”

“什么是‘无人区’?”

鲜于国风简略地给她讲了日寇在东三省、华北平原,沿铁路线修筑炮楼,架设铁丝网,搞封锁线,禁绝百姓靠近铁路,甚至实行疯狂的“三光政策”,制造“无人区”的罪行。刘菊淡听得心里发紧、发冷。但她相信了鲜于国风的判断——鬼子兵还来不及、也没有兵力在这里制造“无人区”。

“那么,照你说,白天看不见中国人,不等于这里就没有中国人。是吧?”

“是呵,你刘小姐就是个中国人嘛!躲在树林里,离火车站这么近,谁也没看见你嘛!”

刘菊淡恍然大悟,笑了,连声说道:“对对对!这儿还躲着个朝鲜人哩……日本鬼子只占了一条铁路。百步之外,还是中国人的土地!”

“所以我劝你,别失望!不要哭。”

“好,我听你的话,再也不哭啦……”

天色渐渐黑沉下来。打着探照灯的铁甲车时时在铁路上经过。也许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它常常拉响刺耳的汽笛声……鲜于国风笑了:“原来是它经常给咱们往竹林子里报信儿。我还当是有很多列火车在往返运输哩,哈,没那么回子事儿!这大半天,只见过两趟火车。”

“日本鬼子已经没有多少兵、多少物资可往前线运输了——章校长早就说过。”

“刘小姐,你已经变得会观察战局了。鬼子兵力不足,这就是个重要的好消息!”

夜深了,又冷又困,刘菊淡支撑不住,双手托腮打瞌睡。

“你看!快看!”

鲜于国风刚把她推醒,便响起了一阵尖厉的机枪声。他俩离铁路很近,看得清清楚楚,在敌寇铁甲车探照灯的白光里,十几个偷偷穿越铁路的难民已经跑散了。机关枪也是乱打一气,什么也没打着,那些难民很快就跑出了探照灯光柱所能达到的距离之外,消失在黑影里。

机枪并没有发射多少子弹,就不打了。鬼子兵也不敢离开铁路去追赶。

“是难民!离咱们不远哪,刚才怎么没听见动静……他们跑到铁路那边去干什么?”刘菊淡惊奇地问。

“这我可说不上……也许铁路那边比这边好吧?有饭吃。”

一提吃饭,二人都想到了饿,真是非常的饿呀……反而把刘菊淡的瞌睡也饿跑了。

他俩屏气静听,希望再发现过路的难胞,问问铁路那边的情形——他们一定知道些个好消息,否则为啥要往那边跑……一直等到地面起雾,东方发白,也没有再发现什么人。

“咱们也过去吧?”鲜于国风说。

“好,反正这边什么也没有,除了石头山就是竹林子……”

刚站起身,影影绰绰地看见几个人影,从对面田野里跑到了铁路上,弯着腰再做什么……

“不是鬼子!”

“说得对,穿的是蓝布、黑布衣裳……”

“快走,找他们问问去!”

二人快步走到了跟前,才看清是六个农民拿着撬棍在起道钉破坏铁路。

对方也发现了这两个难民,并不吃惊,而是命令他俩:“要过快过!快走开!”

多么熟悉的声音啊!刘菊淡和鲜于国风都愣住了。一个大个子气呼呼地跑过来,低声吼道:“不要命啦?快走开!”

“你!李长辛!”刘菊淡一把拽住了他。

“啊?你们……?!”李长辛这时反而大吃一惊,都激动得结巴了,“你,你,你们回来啦?还,还,还有人哩……?”

“就我们俩……章校长呢?”刘菊淡刚说过再也不哭了,此时禁不住又哭起来。

“不中……快跟俺走!这儿呆不得……”李长辛见团丁们已经完成了“错轨”的任务,拉着刘菊淡和鲜于国风就跑,一气儿跑出去二里多地……攀登凤凰山的时候,刘菊淡已经走不动了。听到李长辛诉说的事情,知道“扶轮中学”又有了落脚之地,又开了学,连鲜于国风也走不动了——精神紧张也是一剂“兴奋药”,现在神经一旦放松,那枪伤、狼伤、饥饿、疲劳、困乏、和浑身酸疼,一切内外伤痛,似乎来了个总爆发,他俩完全是由团丁们搀上山的。

遗憾的是,章校长去深山村寨“巡迴讲学”还没转完头一圈儿,暂时未能见面。不过,这也许是件好事,可以把感情缓和一下。如果现在就扑在校长怀里,刘菊淡八成会哭晕过去。她离校六个多月,所遭受的委屈真是六年也诉说不完哪!

进了贺家祠堂,见到萍萍,彼此又哭诉了一场。在萍萍和李长辛的照料下,刘菊淡和鲜于国风真正地养了一个月的病,精神和体力都得到了恢复,所有的外伤都掉了痂,简直是浑身上下脱了一层皮!

在这一个月当中,通过李长辛和章丽萍,已把双方的情况作了详细交换。章校长喜出望外,如果不是为了恪守诺言——每个深山村寨讲两星期课,他早就赶回来与亲人会面了。

未能立即见到章校长,还收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重要作用,一种可以改变人生意向的重要作用。这种作用,使刘菊淡心里萌生了最高尚的信念。

入夏了,凤凰山上并不炎热,更多的是雨露葱茏,清风送爽。住在贺家祠堂高大的砖瓦房里,虽然没有鸡鸭鱼肉,却有香甜可口的大米饭和腌萝卜菜,辣椒炒蘑芋豆腐。虽然没有医生药品,却有萍萍煮的花椒水、绿豆汤。虽然没有纱窗和蚊帐,却有葵扇和蚊香。这样的生活决不能说成清苦,简直是战时的天堂了。李长辛和萍萍的事情多,除了挑水做饭、砍柴洗衣等“家务”活儿之外,还常常到深山村寨里去给校长完成“助教”工作。只有刘菊淡和鲜于国风天天都在养病。他俩真是“养”得难为情了。要到深山村去帮助校长工作,又遭到萍萍的拒绝,说是章校长捎话儿,叫二位老师安心静养。半年不见面,萍萍此时已经变成了很能干的小管家,连二位老师的起居行止都在这孩子的管辖之下了。刘菊淡觉得不对劲儿,可一时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来。

刘小姐与萍萍同住一间屋。这天烧水洗澡,萍萍帮刘老师检查背上的伤口——这些被饿狼利爪抓破的地方,虽然早就掉了血痂,那条条疤痕尚未完全平复,足有几十条之多,看一眼,就能想象当时与恶狼搏斗的惨烈情形。萍萍心地善良,知道刘老师自己看不到这些疤痕,怕她伤心,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全好了,看不出什么来。”轮到萍萍洗的时候,刘菊淡也关心地查看这孩子身上的伤痕,倒是真的看不出什么来了。不,刘菊淡发现,十六岁的萍萍已经完全发育了,不到一年时间,比起在三岔时解衣相看,她的身体好象注满了春液,处处都是圆滚滚的,乳峰高耸起来……一下子就变成个大姑娘了!刘菊淡隐约感到的那种“不对劲儿”,也许与此有关。

萍萍为什么不让我去见章校长?刘菊淡仍然无法得出准确的答案。

与鲜于国风在池塘边散步的时候,看着半塘碧绿的荷叶,和欢乐戏水的鸭子,还有许多在水面盘旋捕虫的红蜻蜓,刘菊淡的心里又充实了许多美好的东西。我不应该嫉妒萍萍,她不但是章校长的义女,而且名副其实地成了校长的助手和学校的小管家。我们都应该感谢她才是……她变成大姑娘了,具备了少女迷人的身段和魅力,这有什么不好哩!假如章校长……唉,别这么想,这不公道。每一个女孩子都应该长得美丽,漂亮,讨人喜爱!

“菊淡,可惜没有画笔、油彩……你看这山寨风光多么美!”

“是。……我听人说过,画家大都长寿,因为画家的眼睛经常发现美好的东西。”

“过奖了。难道小姐的眼睛就不能发现美好的东西吗?”

刘菊淡很喜欢这句话,无言地咀嚼它。嚼出了什么滋味儿?……李长辛和萍萍说的,她未能参加也未曾亲见的事情——留下了许多空白和可供想象的余地:在大雪纷飞的山路上,文质彬彬的章校长与村民一道背书;在贺家祠堂的大门口,他又一次亲手挂上了“扶轮中学”的校牌;在深山村的火塘边,他讲解着“雷公”和“电母”的故事……这位剑桥大学毕业的教育狂,既在最高学府北京大学任教,又到长辛店工人夜校教书;既在不断逃难迁校的途中积存图书和抚养铁道孤儿,又在没了铁路的情况下毅然进山扫盲!这种忧国忧民、以教育为天职的“疯狂”热情,不正是“小姐的眼睛”在最危险的时候发现的最美好的东西么!

“我将以章树人校长为楷模,献身教育。李长辛和章丽萍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

刘菊淡默默地下了决心,这句话并没说出声来。鲜于国风见她凝视着池塘,还以为刘小姐正在欣赏那碧玉盘一般的荷叶上飞旋着的红蜻蜓。要是把她也摄入画面,这又是一幅别有韵味的“难民西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