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于国风和刘菊淡,背着从废圩里刨出来的几斤粮食和鼎锅,在打狗河谷里“横”着走——横着穿过那些南北走向的古驿道,向着西方,也是朝着传来火车汽笛声的方向走。根本没有路。他俩就凭着耳朵辨别方向,爬丘陵,蹚急流,还要穿过那盘根错节、密密实实的大片野生竹林,艰难极了。

也可以说这是原始竹林。从来没有进过人。除了蛇之外,狼也钻不过,鸟也飞不进。鲜于国风就在这一蔸一蔸的竹林之间,左推右挡,硬是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缝隙来,侧着身子勉强通过,一松手,那竹缝又自动闭合了。刘菊淡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有时又必须钻到他身子前边——鲜于双手撑开竹门,请小姐先钻,免得将她关在门外。

为什么非钻竹林不可呢?就不会绕过去?说得对。他俩确实沿着竹林的边缘绕过圈儿,但这个圈儿实在太大了,也许要绕一百里!而且,越绕就离火车的汽笛声越远,远到几乎听不见的地步,也就不敢再绕了——如果失去了目标,绕过了竹林又往何处去?所以他们绕了两天,还是赶紧从原路踅回来。

其实,踅回原地之后,登上一个小山包,眺望这片竹林,并不宽,是个沿着山麓的窄长条。横穿过去,也就七八里路宽。然后是一溜石头山,火车的声音就是从山那边吹过来的。

“还是下决心钻竹林子吧!好在竹子都是光溜溜的,没长刺儿……”鲜于国风说。

“好吧。”刘菊淡不多说话。在这些方面,她宁愿事事都由男子汉替自己做主。鲜于昏迷的时候,一走动就咯血的时候,她无可依赖,只能独力支撑生活。现在你的身体壮实了,我有了靠山,为何不靠?难道还要我一人去咬狼!

但她没有经验,鲜于国风也没钻过这种原始竹林。两人一旦钻进去,很快就累坏了,吓傻了——每前进一步,至少都要使劲推开四五根竹子。这些多年生的粗大竹竿,既顽固又坚韧,而且富有弹力。它们密集群生,为了争夺阳光,一根根都拼命往上窜,不长三四丈高就会被“欺”死。窜高窜到了可见天日的地方,立刻将枝叶散开,横向发育,形成自己枝叶茂密的树冠,维持着生命所必须的高度和空间。因此,从根部看,这些竹子一蔸挨着一蔸,盘根错节,甚至是同一根系上生长出来的姊妹笋,亲密无间;从顶部看,它们的树冠一簇挤着一簇,那些横向发育的枝叶,互相攀肩搭背,牵手缠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搅成了一片,密实得连鸟都飞不进来。在这种树根连着树根,树冠挤着树冠的情形下,你要将那粗大的竹竿推弯,弯到可以过人的程度,所费的力气,不啻为拉开一张又一张巨大的弓!弹力很强的硬弓……鲜于国风连续地左右开弓三百次,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筋疲力尽……可惜只向前迈进了一百步。

喘憩了好一会儿,继续开弓迈步……刘菊淡怕他肺部伤口绽裂,就挤到前边替他充当开路先锋……又走了几百步,两个年轻人全累垮了。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虽然累得眼冒金星,浑身疲软,想躺一会儿却躺不下,连坐也坐不下去!这倒好,不使劲儿也摔不倒,索性夹在竹缝里半蹲半站地“架”着。互相望望,这才发现,背着的粮食口袋和鼎锅早已被竹竿夹走,连回去寻找的可能性都没有。于是乎,吓傻了。

只有一件令人欣慰的事:竹林虽密,还能透进火车的响声儿来。据此可以辨别方向和出路……否则肯定会迷死在这原始竹林里,永无人知,而且死无葬身之地。

“咱们大约已经走了五百步,”鲜于国风冷静一些之后说,“相当一里路。假定这竹林子的宽度是八里,而咱们又不迷失方向……我想,还是可以活着钻出去的!”

“应该……必须这样想!”

“不能歇得太久……再走,迈了多少步,要数个数儿。就算它还有三千五百步,总是迈了一步少一步!不停地数数儿,能增强信心和希望!”

“你说得对!”

“走!”

“对,继续前进……”

他俩又一次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体力。结果,第一天,直到天色完全黑了的时候,总共走了一千步。

没喝水,没吃饭,现在也不能躺下来睡觉,而是要夹在竹缝里半蹲半站的“架”一夜……

天亮以后,人已经不象人样儿了。腰酸腿疼不说,可怕的是手脚发麻。

“我的脚……没有了!”刘菊淡哭声说道。

“别怕,我的也麻啦……是血脉不通,走一会儿,活动活动就能好!”鲜于国风扭动着身躯,站直了腰,揉搓双手,象我这样搓,对……摩擦生电,搓热了,就不麻木!

他俩又开始了左右开弓式的迈步行军。

刘菊淡数叨着:“一,二,三,四……十七,十八……九十九,一百!……啊,一百!”

“一百!呼——!”鲜于喷出一口长气。

“……一百九十九!二——百!”

“二百!呼——!”他又喷出一口热气。

“让我来一百!你数数儿。”刘菊淡换身到前边,按照这特殊的行军方式操作起来。好在已经浑身发热,手脚也不麻木了。

走到下午,发生了真正可怕的事情——起风了!风并不很大。在长白山林区生活过的鲜于国风熟知那里的松涛——中等强度的风,或曰不大不小的风,吹进了大片松林,那响声就如海涛翻滚,好象是刮起了暴风一般。但他没有料想到,风入竹林,也会产生“竹涛”——虽然没有海涛翻滚的气势,却也响起另外一种吓人的声音,“沙沙沙”有如急雨,“嘶嘶嘶”好象锉刀切锉钢板的金属声——这是那无数的竹叶子互相磨擦出来的“混声大合唱”,又经过众多的空膛竹竿向下传递和发出共鸣,这竹林里就象是有千万把胡琴在齐声演奏了。为什么可怕呢?只因它淹没了火车的汽笛声。

他俩是凭借火车的响声,不断修正自身前进方向的。现在,目标消失,有劲也不要走喽。

“人,能饿几天?”刘菊淡问。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

“谁问你这个啦!我是说,一个人最多能饿几天?”

“健康人,七天饿不死。”

“……那好吧。”刘小姐闭上了眼睛——现在只需用耳朵。

“我说的是健康人。象你我这样受过伤、失过血、营养不足的人,耐饿能力减低一半。”

“懂啦,咱俩能饿三天半。”

“不然。我说的耐饿,是躺在**不动。象咱们这样‘架’在竹竿上站着,而且还要左右开弓地走动,大量消耗人体贮备,这耐饿能力还要减低一半。”

“有道理。三天半,就是三天四夜,或者四天三夜,是吧?也就是……七十二加十二,等于八十四个小时。减一半,四十二个小时。”刘菊淡依然闭着眼睛说。

“对,可是,咱们已经饿了一天一夜加半天啦!也就是说,饿了三十个小时,还剩下十二个小时了……”

鲜于国风这句话还没说完,刘菊淡已经睁大了眼睛,苦笑着说:“我多么想活下去啊……鲜于,难道你我的生命真的只剩下最后十二个小时了么?”

“不!我二十八,你才二十一岁,怎么能就这样死掉哩!来日方长,而且前途无量!”

“鲜于,你到底还有什么主意没有?”

“有,但是你必须听我的!”

“好!我听……”

“现在开始,跟我一块,吃竹笋!”

他俩象熊猫一样(虽然当时他们根本不知道地球上还有这种可爱的食竹动物,否则鲜于国风一定要称刘菊淡为熊猫小姐了),开始大嚼春笋的嫩尖。

这原始竹林里什么也没有,却有着遍地春笋。已经是初夏时节了。许多春笋正在变成新竹,高过人头。有些孱弱的,受了姊妹们的欺负,未能获得充足的水份和阳光,只长到两三尺高,嫩生生的泛出鹅黄色,“就吃这样的!”鲜于国风发号施令,脚踢手拔,转眼间折下十几根,剥去笋皮,满嘴咀嚼,能咽得下的就吞进胃肠里去消化,咽不下的,就象嚼甘蔗一般,吮咂了汁液,吐掉渣滓……刘菊淡也如法“炮制”,嚼得一点儿也不比鲜于慢。

竹笋究竟有什么营养?那可以留待植物学家或烹饪技师们去慢慢研究。也许熊猫专家另有高论。现在,这些春笋倒是确确实实的填满了鲜于先生和刘小姐的胃肠,或曰救了他们的命。更有趣的,他俩一边嚼着笋尖,一边想到的是鸡汤玉兰片、腊肉炒春笋、和那肉丝笋丝面。根本没有注意生笋与三鲜烧笋、嚼笋与嚼甘蔗之间有多大差别。

“刚才我要不吓唬你,恐怕小姐未见得肯于嚼这生笋吧!”

“怎么不肯!饥了吃糠甜如蜜。这青笋,本来就是能吃的……一道菜。”

“刚才你要是还不肯吃笋,哼,我还有吓人的办法哩!”

“什么办法?”

“水。人能饿七天,却渴不了两天!”

“……是,刚才我都快渴疯了。幸亏从这嫩笋里咂出一点水来……!”

这顿吃喝之后,他俩齐力搬倒了十几竿较小的竹子,便学习祖先有巢氏,躺到“竹排”上去睡觉,等待着风停,和那火车声。

一觉醒来之后,两个人的嘴都肿了,舌头和牙龈也肿胀出血,连话都说不清了。想想,付出这点小小代价实在不算什么,春笋还得继续吃。与难民群在打狗河谷里吃树皮草根属于同一性质,比那些吃棉絮和观音土的强百倍!刘菊淡耸着厚厚的嘴唇说:“比咬狼脖子,轻松得多!”

山风刮了两天两夜,终于停息。然而还是听不见火车响!这次,刘菊淡急哭了,她发觉自己的耳朵堵塞了——连日大嚼的结果,累肿了腮帮子,上颌骨关节肿胀,挤住了耳朵眼儿……聋了!风停“涛”静,也听不见火车在何方了。

鲜于国风想了个绝招,将一截细竹管插进耳朵眼,立刻听见了火车声!原来空心竹子的好处这么多!

“走,快走!”二人陡然增加了一倍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