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早晨,鲜于国风甦醒过来了!他睁开了眼睛,想说话……刘菊淡无比兴奋,反而慌张失措,叫了几声“鲜于!”一时也不知道该给他喝水,吃粥,还是洗脸?她跑出跑进,又是生火烧水,又是热粥。想到从今天起,身边有了一个活过来的男子汉,可以为我分忧,为我出主意,不,他可以给我做主!保护我!就象那天夜晚,为我扑向枪口……总算又有了靠山啊!想着想着,热泪夺眶而出,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几日来极度紧张的神经稍一放松,身子一软,便栽倒了。
等刘菊淡醒过来的时候,天已过午。原来这位姑娘踏踏实实地睡了一大觉。现在,觉得脸上热乎乎的,痒丝丝的,象是有一只小猫在轻轻地舐着……她睁眼看看,倒是鲜于国风用棉花蘸着温水,在给她洗脸。那就洗吧……她开始想到,自己的脸一定很脏,是黑的,今后面对一个活过来的男子汉,应该把脸洗干净。她又闭上了眼睛。
她还感觉出,自己是靠在鲜于怀里的——耳朵听得见他的心跳。这是一个男子汉的心音,“咚,咚,咚……”是一颗坚强的心,勇敢的心,可以信赖的心!
“不洗一洗,我简直认不出你了……”
“认不出来,为什么要给她洗脸呢?”
“因为,只能是你!”
“为什么?”
“我被枪打伤以后,当时,心里还是明白的。在那一刹那,我就想到了,你会来救我,就象离开柳州的时候,你不顾一切,找我上火车……”
“鲜于,是你救了我!”
“也是你,救了我啊!”
刚说几句话,鲜于国风又咳嗽起来。刘菊淡赶紧扶他躺下。看着他由于血痰堵塞气管而不停咳嗽的样子,实在心疼;可是,她那种嘴对嘴吸痰的“绝招”却使不出来了,怎么能对一个清醒了的男人这样做哩……!
鲜于国风的生命复苏了,可那伤势仍然是严重的,身体也很虚弱。刘菊淡还要独立肩负起全部生活重担。而这又是多么艰难的生活啊!生与死、活与亡,它们之间的距离多么贴近啊!
他看得清,在这低矮的炭窑里,井井有条地摆着盛水的小瓮,盛粮食的瓦盆,可以烧水煮饭的鼎锅,洗涤伤口用的棉花、盐巴和消毒干净的铁勺,还有竹枝筷子,蚌壳碗,麻绳,扁担,背筐,甚至一条苗族妇女的绣花围裙。那花卉的图案真美啊!只要看见了它,就能相信,这茫茫雪谷之上,黝黑的炭窑之中,还飞舞着生命的精灵!
看见了如此整齐的摆设,就能相信,这里有一位顽强的女主人!
他俩相依为命,相濡以沫,互相借助于体温,又以心灵的温暖相护,在这茫茫雪谷的小炭窑里,又生活了四天四夜。
鲜于国风的咳嗽减轻了。刘菊淡每天早晨都扶他起来坐一会儿,有根有据地说:“不咳嗽,就能证明肺部的血管愈合了,不出血也不淤血了!鲜于,我真佩服你顽强的生命力。你也应该相信这一点……咱们都很年轻!”
“相信!你们中国有句话,大难不死。我迎着土匪手枪走过去的时候,就想到过这句话。当时想的,是咱们扶轮中学这些师生,总会有几个人,大难不死。”
“我也相信这句话。我还有个直感,强烈的直感:从章校长算起,包括你和我,直到年纪最小的余思燕,都是好人,好人不应该死!”
“什么是好人呢?我想,好人就是对大家有好处的人。”
“对!章校长就是对国家、对民族有好处的人。我真后悔,咱们不应该离开他……”
谈到了章校长,他俩心里都很难过,不能平静,许多话也理不出个头绪,没法往下谈了。在鲜于国风心里,章校长是个舍己为人的榜样,火车滞留小站东江的时候,为了保护刘菊淡和几名女学生不被人贩子捆走,他扑向了独眼龙韩六的枪口;很可能,后来我也扑向土匪小头目的枪口,就是学习了章校长的榜样,虽然当时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在刘菊淡的心目中,章校长则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兄长,宽厚正派的君子,她对章校长,更多的是思恋之情。
“也许咱们再也见不到章校长啦……”刘菊淡语调呜咽。
“别这么说……我倒是想,应该以章先生为榜样,咱们将来也终身从事教育。那就是与章校长在一起!”
交谈又中断了。女人是感情的结晶体。对刘菊淡小姐来说,“榜样”并不能代替感情。周立言是救命恩人,他那无微不至的关怀,还有过爱抚,填不满刘菊淡感情的深壑;鲜于国风也是救命恩人,他舍己为人的勇气远远超过了周立言,而且颇具艺术才华,同样填不满刘菊淡感情的无底洞。真是无底深渊么?倒也不能这样说。不过,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子,她自己也说不明白,是否更倾慕一位温文尔雅的学者,宽厚的兄长?
感情在胸中起伏,思恋在躯体之外飞翔,飞出了漆黑的小小炭窑,飞越了白雪皑皑的打狗河谷……夜晚,炭窑里不仅是漆黑。漆黑也是一种看得见的颜色呀!这里是全黑。连黑颜色也看不见,瞳孔放大到极限,眼睛胀得发疼,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不仅看不见,而且听不见。今夜没有风,连风吹枯枝的呜呜声也没有。没有耒阳杜甫祠堂的蝉鸣;没有柳州馒头形小山包上的蛐蛐儿叫;没有露宿三岔时水稻田里的蛙噪;也没有难民长龙发出的呻吟和哭喊声。
在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的世界里,刘菊淡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怖。她曾经想到过死。在花园饭店,在东江车站,在农舍的火塘边……如若被兽蹄践踏,就一头撞死。她不怕死!可是,现在渐渐想到,死亡就意味着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知道……而且是永远,永远……啊,不能死!
我刚刚活了二十岁(实际上是二十一岁了,她不知道已经跨入了一九四五年),为什么就那样“永远”死去?我要活!
幸亏身边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对,另一个人。加上我自己,就是两个人。两个人的呼吸声,有呼有吸,就足以证明这全黑的小天地里还有空气!还有生息啊!
她失眠了。眼睛瞪得发胀,看不见,也睡不着……她想看看星星,想听见一点儿大自然的声音,如果能看见星光下的白雪,也许眼球就会感到凉爽、舒适,不再胀痛……其实,她想要起夜,到炭窑外面去小便。自从鲜于国风甦醒过来以后,她增加了若干避讳的事儿,两人睡在一个草窝窝里,也是颠倒着头,互相抱着对方的脚——还要走路呵,千万不能冻坏了脚。
她悄悄抽身坐起,听听鲜于的呼吸声,还在熟睡之中,才放了心,又轻手轻脚地挪开堵着窑洞半圆形小拱门的柴禾,钻了出去。
天上果然有许多星星,也可以说是万点寒星乱眨眼。星光下的雪地是银灰色的,象沙漠披了月光,踩上去吱吱响,证明此处有声音。外边毕竟冷得多,她打了个寒噤,系好裤带就往回走,忽然听见鲜于的呼吸声传出窑外,“呼哧,呼哧”的,响声大了好几倍。不好,一定是冷空气钻进炭窑,刺激了他的气管,又要咳嗽了。
她不敢再看星星了,立刻钻回窑门。就在她弯腰探头的刹那间,猛然看见窑里有两颗绿色的小星星!有如磷光鬼火,距离自己的眼睛不过两三尺远。那“呼哧,呼哧”的响声就是从绿色小星星下边发出来的!
刘菊淡头皮发炸,浑身千百条神经一紧,吓了个跟斗,倒坐在窑门外。一只饿狼乘势猛扑出来,张着又长又尖的血口,直朝刘菊淡的咽喉咬将过来……也许是刘菊淡坐在了松软的雪坑里,身子向后一仰;也许是这只狼太饿了,扑得太猛——它扑过了头,没咬着人脖子,反倒吞了一大口雪。
饿狼的两只前爪扑过了刘菊淡的双肩,也插进了雪窝窝里。狼身子却正好压在了人的身上。饿狼虽然咬了一口雪,但它并未扑空,猎获物已压在身下,凭经验,只消倒退一步,就能重新咬住脖子。所以它并不腾身跳开,而是匍伏着往后挪蹭身子,免得猎获物抽身跑掉。刘菊淡出于人类的本能,既然无法脱身,索性死命地搂住了饿狼的上腰,两条腿也拧麻花般的扣紧了狼的下腰——真妙,这只狼再也无法挪蹭身子——它的大长嘴怎么也咬不着人脖子了……饿狼大怒,等于“怀”里坠着个百十斤的大活人,咬又咬不着,走也走不动,便在雪地里打起滚来,拼命要把这个“累赘”甩掉。
三滚两甩,倒把刘菊淡摔明白了——原来这种“短兵相接”的姿势,使恶狼的尖牙利爪全都失去了“用武之地”!不能死,我要活,那就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将它紧紧搂住吧!只有这唯一的办法了……
第一个念头闪过:坚持!鲜于会赶来……
第二个思绪一飘:李长辛讲过,猎人就这样累死过老虎……
第三个触觉唤醒了伟大的思想——脖子!为了不让恶狼咬住人脖子,她把脑袋紧贴在狼脖子底下……毛茸茸的狼脖子就在我的嘴边。这也是你的咽喉要害呵!你有牙,难道我就没有牙?!
恶狼原本是一只饿狼,翻滚了一阵之后,折腾的劲头已经减弱。刘菊淡听得见它喉管里呼噜噜的哮喘声——原来喉管离得这么近,只隔一层狼皮!咬!咬断它……!
恶狼突然猛劲地狂翻乱跳起来——它吓坏了!原来这只猎获物不是猪,更不是绵羊,而是一只专门吃狼的“贴身虎”呵!它剧痛难熬,疯狂地乱抓乱滚……
一股粘热的狼血喷射到刘菊淡的嘴里、鼻孔里、眼睛和耳朵里……满嘴狼毛,呼吸窒息,又陷入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的危险境地……但她心里明白:这是真正的生死之交!
又一个念头闪过:如被甩掉,一口咬死!
思绪一飘:我也能把你咬死!
剧痛的感觉:恶狼的利爪已经撕破了她背上的衣服和皮肉……
最后的感觉是一切都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