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寇的先头部队已经侵犯到黔桂之交的泗亭、六寨、麻尾一带,爬到海拔两千公尺以上的云贵高原的东南边缘,那“强弩之末”的侵略气焰消磨殆尽,简直是一支摇摇欲坠的秃头箭了。在这奇寒的风雪高原,它遇上了很多无力克服的艰难险阻,第一条就是供给问题。
铁路是一条死车拥塞的“盲肠”。公路上除了尸体和冰雪之外也一无所有。无须“坚壁清野”,这里也是个死亡地带。日寇几年前就暴露了的战线过长的致命伤,那溃烂的“伤口”如今完全**在云贵高原的风刀霜剑之下。这群“武士道”的殉葬品,十之八九难以回归东海彼岸的扶桑列岛去了。
它实在是一支没有后勤的饥饿之旅,闯入绝地之后,西南方向被凤凰山和都阳山脉阻绝,东北方向更是不可逾越的九万大山。没有撤兵的军令,看来他们只有冒死进犯——沿着铁路和公路线,向正北方向的独山、都匀爬去,如若打进了贵阳城,或可吃上几顿饱饭。
然而他们又患有严重兵力不足的绝症。这与战线过长的致命伤“相得益彰”,酿成一种恶性循环,是拿破仑与希特勒都尝过的苦酒。步兵陷在中国大陆,以及东南亚各地;海军已全部葬身太平洋;仅存的几百架零式飞机,也调回本土去组成“神风”(敢死)队,对美国舰队进行“肉包子打狗”式的最后冲击……也许蒋委员长与章树人校长都看清了此种时局。前者坐在重庆浮屠岭上夜观天象,等待着B-29把日本本土炸平;后者往返于凤凰岭上背运图书,筹备开学。
日寇由于兵力单薄,虽然饿着肚皮,却不敢离开铁路和公路沿线,夜晚还要钻进破烂的车厢里去躲避风雪。因此,他们也变成吃人肉吃红了眼的豺狗群的偷袭对象。
人间喜剧无所不有。当一些伤兵和起夜者被豺狗咬伤乃至撕碎之后,日寇军曹和官佐突然喜笑颜开。他们设计了符合攻防战术的伏击圈,摆开了一层、两层、三层的口袋阵,又派几名倒霉的士兵躺在“口袋”底部呻吟打滚,充当诱饵……等那士兵真的冻得呻吟起来的时候,豺狗信以为真了,认定他们真的即将冻死了,几声狺吠,便成群地一拥而上!聪明的伏击战斗打响。人定胜狗。许多豺狗四散而逃,中了一层、两层、三层天皇士兵的层层埋伏。他们可以大嚼狗肉了。谁知,有那么几条疯狂的豺狗,在中了埋伏之后,仍然扑向“诱饵”,在临死之前还是吃了几口日本肉!这真是一场狗吃人、人再吃狗的不蚀本交易。
可是,日本官兵还是吃了大亏。因为这些吃人肉吃红了眼的豺狗体内,除含有大量瘟疫病菌之外,还有不少狂犬病毒,六小时之后,吃过疯狗肉的官兵们,全部上吐下泻!三十三人当天“阵亡”;三十三人患了狂犬病,昼夜学狗叫;另有三十三人将病毒带回日本国内,传染给他们的妻子儿女。那总数可就不止目前这九十九人了。
章树人率领着李长辛和那两个半痴半傻的山民,继续从闷罐车厢往界牌岭搬运图书。十万册图书已经背走了一大半。剩下的这些书箱子,都被日本兵撬开,翻腾了一个遍儿。这当然给他们的搬运工作和章丽萍在贺家祠堂的晾晒、整理工作增添了很多麻烦。不过,最后搬完了的时候,看看萍萍的统计数字,只损失了几十本——就是说,日本官兵也是一点都不喜爱图书的。他们宁肯吃狗肉学狗叫,也不肯随身揣几本图书看看。他们并非不认识汉字。他们一再宣传与中国人“同文同种”,怎么不认识汉字哩?
日本兵也没有点把火把图书烧掉。并非他们不想生火取暖,或者烧书取乐,而是怕引爆了什么地方的炸药。他们的工兵小队正在各节车厢、车头、涵洞和隧道里搜寻炸药包。国民党工兵埋设的这些炸药,由于一直没接到上峰下达“爆炸”命令,现在已变成弹药匮乏的日军战利品,连忙运回什么兵工厂去当原料。
特别是这场“狗肉战斗”,更帮了章校长的大忙。不仅那三十三名学狗叫的狂犬病患者,“咬”散了盘踞在闷罐车厢附近的日本官兵,而且附近的豺狗也被杀伤殆尽,背运图书相对安全,连那一人一根打狗棍的用处也不多了。
然而,他们还是遇上了日本兵。
“乒!乓!”几声枪响,子弹在脚下激起一朵朵土花。章校长四人只好站住。
这是鬼子兵的巡逻队。最近几天,鬼子的工兵已经在疏通铁路了,将难民火车一列一列地往柳州方向倒着拖回去。或者推进道岔子。显然,他们必须打通铁路,运送补给品。因此,时常派出巡逻小分队,在铁路两侧游弋,执行护路任务。这个小分队一共只有五个人,一名军曹,四名有气无力的士兵,连跑都跑不动了,还是诈诈唬唬地围了上来。
“什么的干活?”
“粮食的有?”
军曹踢翻了装着图书的背篓,大大失望。
章校长故意拿了两册课本翻给军曹看,那是生物书,插图上画着许多动物和植物,还有家畜和家禽,问他“要不要?”
军曹懊丧地吼叫:“假的,不要!”
山民也每人拿了两本书,顶在头上。军曹的眼珠滴溜乱转,莫名其妙。章校长却是哭笑不得,因为山民们正在用“字纸”避邪——他俩说过,头顶字纸,刀枪不入。
日本兵也拿了两册课本,扯成四份,每人往口袋里揣了一叠。章校长正在纳闷儿,只见这四个日本兵几乎同时解裤腰带,好象是这一叠手纸引起了条件反射,立刻蹲到草丛里拉稀去了。
李长辛真想乘机夺枪。章校长看懂了他的眼神,立刻一把拽住,“把书装好!走……!”
后来他想,丢损的那几十本书,大概也是被这些水土不服的鬼子兵拿去当了手纸。
章校长等人背书途中,还多次碰上过散兵游勇和团丁土匪。说也奇怪,这些杀人越货、贪得无厌的寇、兵、匪,什么都抢,唯独不抢书!而且,也不杀戮这四个背书人——大概在这些寇、兵、匪的眼里,读书人和背书人,肯定都是最没用处的窝囊废,值不得一杀。
有一次,几名散兵截住了背书人,将四只背筐倒空了,也没找见有用之物,一个个深感触了霉头,大骂了一顿“傻瓜!”“笨蛋!”“冰天雪地里背书的疯子!”“倒了血霉!”便扬长而去。
每每遇见此等怪事,章校长真是欲笑无声,欲哭无泪呀。他想,文明与野蛮,真是毫无共通之处啊!
正是在这种野蛮与无知的夹缝里,章校长的十万本图书,才得以全部运进了山寨界牌岭。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啊!他甚至想到,这些愚昧的寇、兵、匪,比起两千年前的秦始皇来,毕竟略逊一筹——他们还不懂得“焚书坑儒”啊!
一九四五年的春节即将来临。虽然谁也不知道日寇今秋就要投降,但是界牌岭的村民们已经在杀猪、宰鸭。由于贺举人的严厉管束,这个山寨的三十六名团丁从未下山掳掠,而是昼夜轮班防守寨门。大村不动,小村效尤。凤凰山东麓的十几个山寨,凭靠那些陷阱、弓弩、滚木、礌石,至今还保持着“世外桃源”的超然地位。因此,村民杀猪宰鸭,也是为了犒劳护村有功的团丁。
贺老七这位殷勤的大管家,按照章校长的要求,已经派木匠砍了十几棵樟树,赶制出清香扑鼻的白茬课桌。同时还满足了章丽萍的心愿,“委托”邻居家的抱鸡婆,在这隆冬季节,在火塘边破格地孵出了一窝十二只小鸭子。
此事真叫萍萍开心,校长吃惊。“数九寒天,怎么能叫母鸡抱窝哩?”他向大管家请教。
“回禀校长,这是邻家阿婆的一种法术。抓虫子,让那老母鸡天天吃活食。再把它扣在火塘边的竹笼子里,蒙上黑布,那只母鸡忘了昼夜,浑身发热,乱了节气,就以冬为夏,开始抱窝了。”大管家毕恭毕敬地说得头头是道。
“原来山寨的阿婆很懂科学!”章校长赞叹不已。
孵完了小鸭子,再无活食可吃,也不准在火塘边陲觉,抱鸡婆才发现自己上了当。尤其令它生气的,是这群孩子扁嘴扁脚,并不亲近鸡妈妈。一怒之下,就再也不领着这些既不会刨食、又不会啄食的笨蛋了。
鸡妈妈罢工,章丽萍则包揽了饲养小鸭雏的全部工作。她非常爱怜这群毛茸茸的小生灵。看着它们怕冷扎堆儿的样子,可以想起自身的悲惨经历。看着它们跑到院里晒太阳的憨态,又能想起那只可爱的小白鹅,和我的好友同学余思燕、李思穗、许济、哈玉……其实,她只想让这群鸭子快快长大。鸭汤可以清肺健身,爸爸的咳嗽病已经日渐严重了!早晚咳得最凶,半夜也要把他自己咳醒,这我都能听得见……
春节快到啦,可是小鸭子还象一群小绒球儿,不能让爸爸喝上鸭汤,萍萍于心不安呵。
章树人的心情倒是很好。一则图书终于完好地运上了山,分门别类摆在贺家祠堂高大清爽的瓦房里;二则几十张白樟木板的课桌已经制成,木料这么好,散发清香,不被虫蛀,甚至蚊蝇虫蚁都不敢靠近学生的腿;三则是萍萍高兴,成天饲弄小鸭,这孩子就不那么孤独了。为此,他研墨挥毫,写下了一副春联:
又是一年春草绿
依然十里杏花黄
桃符贴在未来的课堂门口,很是喜人。大管家赶紧禀告贺举人。惹得这位七十老翁拄着拐杖亲自过来鉴赏,赞不绝口,“章校长真乃学者也!”还央他为自家也写两副。
“正月十五拜师开学!”贺举人吩咐大管家,乐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章树人啊章树人,他悲喜交加,热泪纵横。没想到啊,死里逃生,三九寒天又逢春,在这云贵高原,界牌岭上,“扶轮中学”又要开学了!
当他在贺家祠堂的大门口,亲手挂起“扶轮中学”木牌的时候,他多么怀念周老师、王老师、刘菊淡、鲜于国风和那八个铁道孤儿啊!哈玉、郑周、石家壮、许济、艾沪、李思穗、何思湘、余思燕!他在心里呼喊着这些骨肉相连的人名和地名……啊!你们在哪里?
回来吧,参加母校的开学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