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你了解“洗劫”、“一贫如洗”这个“洗”字的涵义吗?

土匪抢劫难民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先是傍晚抢,渐渐发展到白天抢,光天化日之下也来抢。经过土匪多次洗劫之后,周立言这些师生们,不但身无分文,就连一点粮食和一条被褥也没有了。一个个两手空空,毫无负担,反而觉得土匪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然而,他们想错了。土匪也是贪得无厌的呀。在这穷乡僻壤,大概缺少骡马牛驴,所以他们抢完了东西还要抢人!先是抢女人,后来也抢男人。“抢男人干什么用?”这种奇事变成了难民长龙里普遍猜测的一个谜,或日“行军”途中一个解闷儿的话题。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周立言老师也解答不了。

“又捆走了十几个年轻小伙儿!”王雨农边走边说。

“难道这儿有女儿国?”周立言已经养成了解答难民中各种难题的习惯,总想给各种怪事儿找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答案。

刘菊淡的精神病时好时犯。此时似乎是清醒的,笑了起来,“想绑架唐僧呵,白白胖胖,肥头大耳的,难民群里可是一个也找不出。”

“我都瘦得皮包骨啦!”王雨农经过了多次遭遇土匪的实际“锻炼”,胆量似乎大了一点儿,也凑热闹说几句笑话,“要吃唐僧肉,千万别绑我——除非他们喜欢吃腊肉干儿!”

鲜于国风从来不擅说笑,现在还是用沉痛的口气说:“别开玩笑啦。我知道土匪为什么抢男人。日本鬼子在朝鲜,在东三省,就经常抓劳工啊!”

“抓劳工做什么?”余思燕问。

“抓劳工去当苦力呗!开矿,挖煤,修路,挖战壕……干那些最苦最累的活儿。累死了就往废矿井子里一扔,万人坑!”

鲜于国风越说越气愤,浑身直哆嗦。

“难道土匪也挖战壕?”

刘菊淡这句话没人答复。可是,谁也想不到,她随便说的这句话,居然说对了。

土匪抢女人,也是抢年轻的。这倒是不言而喻的事,没人问什么。一次,土匪们抓了几个年轻的女难民,当场围在那里挨个儿大声“审问”:

“挑得几多斤?”

“讲!不讲实话就(杀)!”

“我没挑过东西……”

“啪!啪!”就是几耳光,一脚踢开。

“我能挑四十斤。”

“挑不起八十斤的不要!”又一脚踢开。

“养过几个伢崽?”

“……没嫁过人。”

“好!这个妹子我要啦!”

“让她自己讲,愿不愿?”

“……”

“讲!莫要怕噻,我不亏你,跟到我回屋去过生活!不卖你!”

“他屋里有田,也不饿你!”

“莫要哭噻,等你养了伢崽,就是婆!”

有几个女难民就这样被牵走了。这还是命好的哩!因为那土匪是要她回屋去“养伢崽”、“过生活”。比起那些并不牵回村寨,当场被糟踏的,自然是“命好”些啰。

难民长龙不能不经过村寨。因为驿道经过村寨,绕着走就会迷路;更因为难民们大都没有粮食了,远离村寨就要饿死。然而,经过村寨的时候,那些团丁土匪,便要进行“雁过拔毛,龙过揭鳞”的罪恶勾当。经常是在村口以外“实施”。周立言率领的师生们,前前后后,时常传来一阵阵女人尖厉的哭嚎声,令人揪心扯肝,浑身冷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天亮以后,看见村口路旁被扒光了衣服的女尸,也就明白了……

在这些日子里,难民们很难区别恐惧与饥饿之间哪一样更难忍耐。人,毕竟是社会动物呀,所以难民们只要见了村寨就一定要涌进去,买一些吃的东西,或者乞讨一些,偷一些,骗一些,抢一些——哈哈,难民也很会抢东西咧!特别是在这风刀霜剑的严冬,即使主人打骂,他们也要舍着脸皮挤进农舍,围在火塘边烤烤身子啊!如果再能钻进稻草堆里去睡一夜,那可就是天堂啦。

为了不受难民群的骚扰,有些村寨还加固了寨门,在村口挖了陷阱和堑壕,埋上如刀似剑的竹签鹿砦,甚至把一些人头、人腿挂在进村路旁的树权上进行恫吓。有些村寨,派团丁出去抓一些男性难民回来,强迫他们当苦力挖坑挖壕,然后又捆在村口,逼他们向难民群喊话:“来不得呀!这个村子吃人肉!”

“快躲开!村口架着机关枪呐!”

“有地雷!一转遭儿都有地雷!”

“前边有个舍饭寺!快往前走吧!……”

有一天,谁也记不得几月几号了,天降大雪。野风呼啸,难民长龙在这白皑皑的河谷里痛苦地蜿蜒、抽搐……土匪的袭击也加多了,一次又一次地将长龙“腰斩”……但它的生命力依然十分顽强,很快就愈合了“伤口”,继续向云贵高原爬行。雪地留下了血冰。难民长龙依然是浩浩****,绵延千里,无头无尾,无尽无休!

就在这天傍晚,周立言率领的师生们,随着大群难民,不顾一切地涌进了一个村寨。枪声、喊声、哭声、骂声不绝于耳,他们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据说,太阳光有七种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混在一起,反而变成了白光,什么色彩也没有了。现在,周立言等人的眼前,也只剩下了一片白光——白雪。什么刀枪、陷阱、人头、人腿、全都看不见了……他们象投火的飞蛾,“死乞白赖”地挤进一家农舍的火塘边。抢主人家的柴草往火塘里添,又累又饿地烤着火。几个年幼的学生很快就闭上眼睛打盹儿,好象从风雪中回到了家,从地狱的冰窖里重返人间……

突然,耳边几声枪响,六七个手持刀枪、点着松柴的团丁土匪闯进了屋子。

“检查!检查!”匪徒们喊着。

“都是男子吗?”拿手枪的小头目喝问。

难民们不分男女,人人自危。谁知道匪徒是要抓男的去当苦力,还是要抓女的去……?

一个留着长头发的女难民顿时吓得浑身哆嗦起来,把头藏到了刘菊淡的背后。因为她看见土匪们拳打脚踢地将男人们往外轰,骂着:“滚蛋!”可见他们是来抓女人了!怎么躲得过?她还是被土匪抓着头发拽了起来。

“脱!”柴刀在她脸前晃了几下。

是抢衣服吗?在松明子的光焰中,刘菊淡虽然蜷缩在屋角的黑影里,还能看得出,八成不是为了抢衣服——那个女难民连贴身的毛衣都脱给土匪了,砍刀还在她胸前摇晃,吼声还不停:“脱!”……

别的土匪把周立言这些男人往屋外轰:“滚蛋!滚!”

可是,那个狡猾的小头目却站在门口,进行着他们所谓的“检查”——竟然把手伸进脸皮白净些的短发“男人”怀里去摸一摸!幸亏章校长事先撕了一块绸被面……思燕、思穗、许济这几个年纪小些的“平胸”孩子才逃出了门外。七名孤儿找到了王雨农老师,哆哆嗦嗦地蹲在树丛里,盯着那间农舍的门口,等待着大姐姐哈玉和三位老师出来。

哈玉被“卡”在门口!周立言和鲜于国风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暗中抄起扁担和烧火棍,准备一拚……只见哈玉铁青着脸,缩扁了胸腔,被那小头目“检查”两遍才混过了关。

周立言和鲜于二人不能“滚蛋”呀——因为困在农舍里的刘菊淡“先生”几乎被吓晕了,缩在墙角不敢动弹。屋里的男难民渐渐少了,松明子的光焰开始投向各个黑暗的角落,周立言二人快要“赖”不下去了,刘菊淡也藏不住了……鲜于国风拽了周立言一把,二人挪蹭到墙角,把刘菊淡和扁担、烧火棍一起挡在身后……

火塘边那个留长发的女难民已经在柴刀的威逼下脱得精光。不是一个,而是三个赤身女子,象“战利品”般地排着站在火塘边上。一名团丁拿麻绳将她们的手倒背着捆起来;另一名嚷着:“不消捆的!跑出去就冻死!”

门口又哭叫起来,是另一个剪了寸平头的姑娘被小头目“检查”出来了,“你装假!你装假!”两名匪徒立刻上去扒她的衣服……

又有几名赤身**的女难民被“放”进这间农舍里来。也许是从邻居的屋里抓到的,向这边“集中”?她们简直被冻僵了,浑身乱抖,自动扑向火塘去烤火……谁也不知道下边的惨剧是什么?团丁的小头目已从门口撤回来,走到火塘边,别起手枪,举着松柴,“检阅”这些女俘了——捏捏肩,拍拍腰,甚至掰开嘴巴看看“牙口”。他嘴里数着“一,二,三,四,五……八个,九个!”就象在骡马市上挑选牲口一样。

有个年纪大些的女难民,也许已经精神错乱了,不停嘴地说着:“天哪!天哪!”

当匪徒们的目光集聚在女俘身上的时刻,墙角的三个人影悄悄地向门口移去……

“站住!”小头目大喝一声,掏出了手枪。

两名团丁也飞快地横刀堵住门口。

在这危急关头,鲜于国风若无其事地迎着小头目的枪口走了回来,镇定自如,面带微笑,不停嘴地说着:“队长!你不知道哇,这可是最重要的事情!那是个病人,恶性传染病,虎痢拉呀!会传染全村!三天死光……!”

他说这些话的同时,脚下也不停步,直冲着小头目的枪口往前走。小头目连声喝唬“站住!”“不准动!”鲜于国风也提高调门儿,不停嘴地继续大声说着,象是在跟他开玩笑。小头目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想听下去,又要保持距离,不停地往后退。鲜于国风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停嘴、不停步地迎着枪口往前逼……

事后,他曾愤恨地抱怨周立言:“你手里的扁担吃素哇?我已经给你们挡住了枪口!你为啥不打?门口的土匪没有枪,只有两把柴刀。你就不会把他俩打倒,拽着刘菊淡往外跑?!”

现在,鲜于国风可来不及说这些话。他已断定周立言被吓懵了,头脑呆滞了——怎么提醒他呢?如果再拖一两秒钟,等面前同样发懵的土匪小头目也清醒过来,他可就要开枪了!对,打人不过先下手!在这千钧一发,生死之交,鲜于国风抡起烧火棍猛扑上去,在枪响的同时将土匪小头目打倒在地!

周立言的扁担也挥舞起来。“困兽犹斗”,那九名赤身**的“女俘”乱跑乱撞起来,象炸了营似的,哭嚎着与土匪厮拚!匪徒用火红的松柴往她们的光身子上捅;有人夺过松柴点燃了土匪的衣衫;有人跌进了火塘,烫得乱翻乱滚,甚至疯了般地把火柴投掷土匪;有人迎着砍刀夺门而逃;有人逃出门外之后又冲进屋来……此时农舍已经失火,浓烟滚滚,火舌窜出窗口,村民和团丁们十分慌张,已经吹起牛角、敲响铜锣聚众救火了——眼下的土匪又变成了保护村寨的团丁,顾不得杀人抢人,只顾救火。

后来谈起这段往事,王雨农幽默地说:土匪这个名词不知是谁发明的?简直妙透啦。他们的确是匪徒,然而又很“土”。也就是说,他们为非作歹,却又离不开本乡本土。他们可以残害过路的外乡人,杀戮难民,却不肯伤害本村本寨的乡亲,“兔子不吃窝边草”,否则他们自己也就丧失了“依托”,呆不住了。有人说土匪“杀人放火”,这话不对,是不了解土匪特性的文化人杜撰出来的。真正的土匪,在本地区,“只杀人不放火”。东洋鬼子才是又杀人又放火的海盗!

当时,逃出门外又冲进烟火滚滚的农舍去的是谁呢?是刘菊淡。这天,她是比较清醒的。困在农舍里的时刻,眼前惨象环生,危机迭起,她虽然吓懵了,却又保持着自持力,没有哭叫。当鲜于国风挺起胸膛,迎着枪口逼向土匪小头目时,她完全清醒了!知道这个外国人是为了让我逃出虎口啊!是拚死相救。这真是人生之壮举!爱的升华。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心胸也受到了爱的洗礼。自从这次逃难以来,从株洲到耒阳,从柳州到东江,积郁在心胸的一切悲愤,污泥浊水,都在这一瞬间涤**干净了!

她亲眼看见鲜于国风向匪首猛扑过去!在枪响的同时将匪首打倒……她乘机逃出门外,却找不见救命英雄……农舍已经失火!刚才那一声枪,此时在她心里又响了一次——撕裂心肝的巨痛呵,亲爱的鲜于国风还留在火屋里!

她不顾一切地冲进火屋,在烧焦皮肉的浓烟中摸索着……烟火扑鼻,张不开嘴还在喊:“鲜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