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李长辛才赶回来。他没有详细叙说刘菊淡的情形,只告诉章校长,“刘小姐中午就醒过来啦。能走路。打狗河谷里的难民千千万,比铁路上的人还多,并不可怕。反正是慢慢走呗,刘小姐走得动。”

章校长也不便细问。他的注意力似乎又转移到了萍萍身上。这个可怜的孩子,自从摆脱独眼龙,躲进了闷罐车厢里,好象精神稍一放松,身体便散了架子,极其虚弱的昏睡过去了。章校长几乎每隔半小时就摸摸她的头,试试发不发烧?又给她喂水,盖被子——萍萍时常抽搐,翻身,把被子踢开,睡梦中都象被蛇咬了似的痛苦呻吟。

倒是独眼龙等人贩子,并没有再来寻衅或找章校长拚命。他们有自己的处世哲学: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既然会武术的彪形大汉手执斧头愣得出奇,而那文质彬彬的校长偏偏又是个不怕死的,唉唉,算了吧!何苦非跟他俩拚命不可哩!况且,自古以来学校就是清水衙门,榨干了穷教员的骨头,也没有几两油哇……

这两天,独眼龙和假姚夫妻已经发现“扶轮中学”的女孩子们逃光了,更对闷罐车厢失去了兴趣。此时,他们和那些佩枪的护兵、马弁,正把眼光集中到官人、宝眷、小老板和小富翁们身上,不停地抢夺他们的细软钱财。而且贪得无厌,抢到了皮袍扔棉袍,抢到了绸缎扔布匹,抢到了金银扔瓷器——他们也得徒步逃难嘛,一个能背多少斤哩。因此,这伙无恶不作的强盗,一直在各节车厢里折腾着,两天两夜还没离去。

直到第三天晌午,他们似乎心满意足了,开始列队出发。列什么队?原来这十几名执枪的恶棍,杀戮了三十多个男人之后,还俘获了四十多位姨太太和大小姐——而且都已经被他们“制服”了。这些本来也相当霸道的女人,被枪杀了丈夫之后,就象落在独眼龙手中的谭老板娘子,很快便被打怕了。独眼龙是“训练”妓女的老手。此时不只对付一个谭汝英,也不只虐待一个萍萍,而是要集中“制服”四十多个女人。他还是使出了“杀鸡给猴看”的绝招儿,牵出一个大哭大叫、寻死觅活的来,当着那四十几个的面,将她扒光,让护兵、马弁们**,然后用棍棒将她活活打死……现在,他们用麻绳捆了一大串“训练”过了的女子,还让她们每人背上一口袋粮食或细软钱财,由老鸨儿谭汝英领着,就象牵骆驼似的沿着黔桂公路向贵阳开拔了。后来,贵阳城里也出现了那种反常的繁华:将星如云,妓院成林,地摊满城,买卖兴隆。发国难财的恶棍们坐小汽车招摇过市,报国无门的文化人在花溪和猫跳河边投水自杀……那已是后话了。

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啦。看着萍萍纤弱的身子,章校长心里难过,除了天天给她喂粥喂水之外,他不只一遍地把目光转向了那只小白鹅……这只患过软骨病的可怜虫,在柳州被学生们齐心协力地救活了,并且跟学生们建立了深深的“友谊”,充当过扶轮中学唯一的体育用品——“排球、足球加篮球”,在那馒头形的小山包上,给全校带来过乐趣。后来,在火车上,在三岔、宜山……学生们一天只喝一顿野菜粥,终日里饥肠辘辘,还要背着校长和老师,每人剩一口稀粥来喂鹅朋友。孩子们瘦了,小鹅可是长肥啦。它脱净了灰颜色的绒毛,不再是小灰鹅,而是长出了洁白的羽翎,象只白天鹅了,足有六七斤重。它通人性,常把温驯的脑袋钻进余思燕的袖筒里去蹭痒痒,或者咬住哈玉的裤腿不放,朝她要蚂蚱吃,为了满足小鹅的馋嘴巴,孩子们常常跑到草地上去兜捕各种昆虫,摔破了膝盖都不说疼。每次刘菊淡到龙江边上去涮洗衣裳,小白鹅也必定要跟着去洗个澡,好象它比刘小姐更爱清洁、更讲卫生。小白鹅还很聪明,孩子们晾在树枝上的手绢、袜子被风刮掉了,它就一件件地叼回来……看着这只可爱的小白鹅,章校长却在想念它的小主人们啊!

这天,趁着萍萍睡着了,章校长狠着心,悄悄告诉李长辛:“你把小白鹅宰了吧,炖一锅汤,给萍萍一天喝两碗……现在天儿冷,放不坏,够这孩子吃十来天的……”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哽噎了,眼睛湿润了,好象自己做了亏心事,对不起小白鹅的主人们。

萍萍醒来之后,倒是惊愕了,哭了……自从落进独眼龙的魔掌之后,只有您章校长呵,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她双膝跪倒在校长面前,叫声“爸爸!”又磕响头。章树人急忙将她抱住,那前额上已经磕出了血印子。

章校长他们在大铁桥东侧足足等了一个月,“毛虫火车”后边又追上来许多难民列车,首尾相衔,摆开了一字长蛇阵。真是:

一去三十里,

难民千万家,

车头百八个,

不推也不拉!

这天,不知从哪列火车上,走下来几位戎装冠带的军官,都是将校阶级,声言叫各列火车的难民选派代表前去开会,共商抢修河池大铁桥的事宜。

会很快就开起来啦,代表到得很齐,且有超额。谁不愿意听听抢修大铁桥的消息哩!所以出现了一呼百应的热烈场面。那几位将校阶级的军官,讲话倒也简单明白:“诸位父老兄弟!国难当头,一切从简。兄弟今天就可以拍电报调集工兵,抢修河池大铁桥。工兵也是血肉之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所以,所以!每节车厢立即捐献十块光洋的劳军费。以犒赏拯救难胞于绝境的爱国工兵。如若某节车厢不照章交款,那就是害群之马!兄弟将派兵予以严厉之整肃!散会。”

代表们全都吓傻啦……回到各自的车厢之后,话说得更简单:“交袁大头的过桥!不交的杀头!”

此时已有些乡村的“民团”,白天到铁路沿线来叫卖凉薯、辣咸菜、煮苞谷和一块光洋一对儿的猪蹄儿;入夜以后,还是他们,七八成群,手执刀枪突然地袭击几节车厢,抢钱掠物,抢了就跑。难民虽然人多,那火车却是一字儿排开,互相没有照应,任何一个环节都很单薄,好抢得很,抢了也无人追赶……

笑话层出不穷。白天,一节车厢门前,难民们猛然认出了一个卖猪头肉的土匪——昨天夜里他还来抢过皮大衣哩!立刻将他团团围住,白吃了他的猪头肉,还把他吊在电线杆子上,让其他小贩传回话儿去,“把皮大衣还回来!再把大肥猪送来换人!”

小贩代为求情:“他家没有大肥猪呀!”

“有!刚宰的大肥猪——要不他哪来的猪头肉卖呀!”

那土匪吊在电线杆子上嚷:“是一只又瘦又小的老母猪!”

“也行!就拿老母猪来换人吧!”

没过两点钟,土匪的爹娘就送来了那件皮大衣和两片刚用盐腌了的母猪肉,毫不在乎地领走了背时的土匪儿子。

咸肉倒是挺好吃。不过,难民们还是宁愿交款、过桥……袁大头收敛了多少?也无帐可查,反正数目不小,全都送到了将校军官手里。

难民车上怎么拍电报呢?这样的问题根本无人追究。反正工兵的影儿一个也没见着。好在这几位将校比独眼龙的身份高,似乎还有点天良,并没有卷款逃跑(他们的宝眷和细软也在车上呀),而是亲自出面指挥难民们去修复铁路——扒了一条道岔子,当天就把那二百米扭曲了的铁轨换成了好的;又从农村雇来几十条大水牛,将躺在桥头的车厢拖开。“切猫尾巴拌猫饭”,又是发国难财的一大创造啊!

“毛虫火车”又以它低于步行的速度向前蠕动了。

朋友,您别忘了,这可是“全国”最后的一小段铁路啦。当那些“头等”军车,“二等”官车,“三等”民车,统统挤到黔桂交界的泗亭、六寨、马尾一带时,它的前方,那百十里的绝路上已经塞满了火车!

一种颇具讽刺意味的闹剧终于发生了:什么等级、贵贱、快慢之类的区别,转瞬间都化为子虚乌有的往事。现在谁也开不动了。高等难民与低等难民都是难民,大家一律平等,全靠爹妈给的两条腿来走路吧!你的肩头有多硬,就背多少口粮吧,金珠宝贝是不能嚼碎了充饥的。谁若不懂这个道理,宁愿“吞金”自杀,那也无人劝阻。啊哈,活该得很,在失去了“宝座”之后,原来越是大官儿越无能!

铁路变成了绝路,火车变成了死车。除了极少数无力走路的老人、病人躺在车厢里等死之外,但凡能动弹的难民都弃车登程了。

走什么路?谁也不知道!然而大家都在走着。

这真是个非常有趣的哲学课题。好象某位诗人有句名言:路是人走出来的。对,那就走吧。还得走快点儿,免得日寇关东军的骑兵抄到了前头!俗话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此时此地,哪怕有个神经病人带头往前走,也会有成千上万的难民步其后尘——反正路是人走出来的,踩过去的脚印越多,原本无路的荒地上也就很快被创造出一条路来。

假如使用文学语言,雅的也好,俗的也好,什么“热锅上的蚂蚁”啦,“没头苍蝇乱撞”啦,“趋光投火的灯蛾”啦,“拉磨的毛驴原地转圈儿”啦,“鬼打墙”或者“善恶轮回”啦,统统加在一起,也难以形容这弃车步行的难民群慌乱奔波之情景。

原来,这段黔桂铁路的西侧是大公路,虽然宽绰平坦,却是散兵游勇的天下。这段公路上少说也聚集着几千条枪。日寇的零式飞机白天对他们不断地进行着空袭;夜晚他们就对难民们进行“地袭”。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加上分赃不均而引起的互相抢夺和火併,把这段公路搞成了伤亡最重的“战场”。那是万万走不得的——涌上了公路的难民群,吃了大亏之后,倒真象投火的灯蛾,烧焦了翅膀,仓皇飞逃。再往西,则是凤凰山脉的群峰,也走不得。因此,碰够了钉子,难民群还是踅回铁路东侧的打狗河谷,与那些早就在东江、河池一带弃车走路的难民大军又会师了!

无人埋怨此种“鬼打墙”式的团团转。怨谁呢?怨天、怨地,天不知、地不应,毫无作用,不如放个屁,还有点臭味儿。倒是有人哑然失笑,苦笑,惨笑,狂笑。边笑边唱那《圆舞曲》轻松愉快而动人的歌词儿:

转一个圆圈儿又转回来了!

会唱歌的,大多是难民中的文化人。悲极生乐,乐极生悲。不懂哲学的也悟出了哲理。甚或还有些人把哲学悟成了玄学。把铁路公路看成了死路。把河谷荒滩看成了康庄大道。把生命视为痛苦。把死亡比作乐园。把“鬼打墙”看成了地球的自转。把军人看作土匪。日寇飞行员又把土匪认作了军队。……一切都乱了套,哈,日他娘!

“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荒凉的打狗河谷里,如今便是出现了一次又一次的会合。几十万、几十万的难民群在这里重新会合。有在大公路上吃尽了苦头又踅回来的,有早在东江、河池就涌进来的,还有那些最后逃离柳州的难民,以及从湖南就开始步行的难民群,都在这条四百里长的打狗河谷里会师了!并非“条条大路通罗马”,倒是:

此去独山一条路,

打狗河谷走难民,

沿途死伤知多少?

前赴后继百万人!

难民们为什么不沿着铁路线前往独山呢?原因好几层:火车阻塞了山洞,死尸占据了路面,工兵埋设了地雷,又在一些火车头和桥涵等处下了炸药包。谁知道什么时候蒋委员长一声令下炸车炸桥?因此,铁路真真的变成了死路一条。北风呼啸着穿过砸烂的车窗,象哨子般的呜呜尖响。豺狗闪着血红的双眼在撕扯死者的肢体。乌鸦聒噪,群落群飞,啄食死人的眼睛和肚肠,甚至黑压压一片,向着刚刚病倒的活人扑来……

就在这样的绝境里,章校长依然守卫着那十万册图书和学生课本。他坚信这是民粹国宝,对我中华民族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