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东江小站还响着零星的枪声和哭喊声……
闷罐车厢里,章树人用雨布和被褥遮挡那四只高而小的气窗,点燃了蜡烛。他一件一件安排着师生们徒步逃难的事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凄苦?紧张?惜别?还是担忧?都不是,又都有一点。但他毕竟是一校之长啊,他想起了触礁后的船长,站在即将沉没的船上,不仅仅是最后离船,更需要的是镇静。
只有镇静,才能组织大家脱险!
车厢里唯一的成年人就是刘菊淡了,可是她被打伤了头部,躺在一边昏昏欲睡。再就是哈玉,只能依靠这个学生中的大姐姐当助手了。
给受伤的孩子洗过脸、包扎了伤口之后,章校长把刚才校务会议的决定简单地告诉了她们,只说“今天夜里就下车,走路到独山去”,并没讲自己留下来看守图书。这些女孩子,刚遭受了人贩子的捆打惊吓,现在全都默默地点头,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章树人也不敢多说话。时间紧迫是一方面,如果说出了自己不走,孩子们再哭起来,被恶棍们听见,岂不误了大事!他强压着阵阵心疼,板着脸,瞪着眼,象下命令似地叫孩子们干这干那。
首先是给女学生化妆。一律剪成短头发。又给她们换上男孩子的衣裳。学生们也在这几小时之内飞快地变得懂事了,连十七岁的哈玉,产生了爱美之心的大姑娘,也一声不吭地任凭校长给她剪成和尚头……当章树人给刘菊淡剪头发的时候,她已清醒了,挣扎着坐起来,流着眼泪,没有反抗,而是自己剪了两遍,最后才剪成了寸平头。
女扮男装,似乎已经收拾停当了。是吗?章树人看看穿着石家壮衣服的哈玉,心中一惊。刚才,她被人贩子捆下车来的时候,也是章校长舍出命去扑向独眼龙手枪的时候,有一个刺痛人心的念头曾经在章树人脑际一闪,也许只是十分之一秒的时光,却是强烈的闪念——哈玉被扒成光膀子捆着,胸前已经有两只耸起的**了。在这之前,章校长从来都是把她当作小孩子看待的。现在,他回想起那十分之一秒的闪念,并且加以补充——如果哈玉被人贩子掠走,卖到妓院里去,那将是……所以他猛然扑向了人贩子的枪口。现在,他看看哈玉,石家壮的上衣,根本无法遮掩她隆起的胸部。这怎么行?
章校长撕开了一条绸子被面,撕成半尺宽的长条儿……学生们不明白这要干什么?但也不去问。“哈玉,听我的话,”校长对她说:“必须真象个男孩子才行!把上衣脱了……”
哈玉的脸羞得通红,鼻子尖都冒汗了,但她早就把校长当成了父亲,顺从地脱下上衣。章校长也顾不得许多了,便亲自动手帮她束胸,用绸子条儿象扎绷带似的缠平了隆起的胸部。
许济和李思穗这两个开始发育的女孩子,也效仿哈玉,束了胸。十五岁的萍萍,刚脱上衣,就被章校长制止了,这孩子有点纳闷儿,却不敢问。
轮到给刘菊淡束胸,校长为难了。无论如何,她毕竟是个成年人啦……章树人有意回避,背过身去,让哈玉帮助刘菊淡,却怎么也缠不平,只好穿了一件男式的肥大衣衫。又有什么办法呢?在此等紧急关头,章校长还要重文明、讲礼貌,这也是文人的弱点吧?他已经料到了的事,却不能彻底地去做。只因为这一点,不久便酿成了极大的悲剧。
仔细地化妆,以及打点行李,准备口粮,章校长已经累得浑身汗湿了。坐下喘口气,才想起是这闷罐车厢堵塞了气窗。他吹灭蜡烛,小心地揭开窗口,透透凉风。此时外面一片死静,静得令人害怕。
哗啦!哗啦!有人碰响了大铁门外的锁。大家的心又摆到了嗓子眼儿。章校长不开门栓,继续屏气细听。
“开门吧!是我……”这是李长辛的声音。
开门之后,男学生和教员们钻进了车厢,复又关门、堵窗、点蜡烛。看着女孩子们的怪模样,大家感到吃惊和伤心。
章校长又督催大家换上合脚的软底鞋袜;写了一串可以相求的人名,包括湘桂铁路局局长和他的“替身”、工程师出身的李段长,交给周、王二位教员,小声说,“如果在独山、贵阳,或者大后方,遇见了这些朋友,就说,章树人顾了图书顾不了学生,请他们帮一帮这些铁道孤儿吧!”
刘菊淡和孩子们渐渐听明白了——原来校长不跟大家一块儿走……嘤嘤的哭声在车厢里升起,又象是被很厚的帷幕挡住,被很重的铅板压着,升扬不起来。这怎么行哩!扶轮中学怎么可以没有章校长?孤儿们怎么可以再一次离开父亲呵!
“俺也不走!俺陪着校长!……‘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是俺早就发过誓的话儿,决不改……呜呜,啊……”
彪形大汉李长辛呜呜地哭着说,把山东腔都急出来了。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铁了心,劝不得。
“……好吧,长辛跟我留下。”章校长为了紧缩时间,一句话就答应了他。
“还有,萍萍这孩子也不能走,”李长辛也知道时间紧迫,立即收住眼泪,颇有见地地说,“萍姑娘,你别怕,有我护着你哩!再说,我也看得出,独眼龙把你折磨坏啦,皮包骨,站着都打晃儿,怎么走得动?”
“说得对!这也是我的意思,萍萍留下,跟着我。其余的孩子,都跟着老师们走!我已经把你们托付给王老师、周老师和鲜于老师了……赶紧再把行装整顿一遍,五更上路……”
章校长说完这几句,就不再答理孩子们,而是把三位男教员拉在一起,小声地叮嘱注意事项。其实,主要内容还是如何照管好这些没爹娘的孩子。
学生们不敢说话。年纪小的甚至还没弄弄明白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这些突如其来的事件——撞车、抢人、逃走……的后果究竟是什么?他们舍不得离开校长;可是校长有如严父,又不敢违拗他的的旨意……
男教员正在与章校长低声谈话。李长辛又拿着斧头到车厢外边巡逻去了。此时只有刘菊淡一个人心事重重地躺着……她的头疼得要命,由于流了许多血,眼前直冒金星,思绪也难于连贯……就这样跟着走了么?既然剪了头发,换了衣鞋,当然是准备走了……可我又不是学生,难道你也把我托付给三位男教员了?究竟托付给谁了?周立言还是鲜于国风?为什么你不问问我的心……为什么不让我留在你身边……你是怎么想的?你有什么权力,把我托付给别的男人……
章校长,在你心目中,我也是个孩子么?是个只比哈玉大三岁的女孩子么?那你为什么不敢亲手帮我束胸?可见你还是把我当作一个成年人呀……你明明是在避嫌嘛!
你要避什么嫌疑呢?你清高,讲道德、文明、礼节,是不?那么,毫不商量就把我托付给别的男人,就讲道德吗?讲礼节吗?
树人先生,自从认识了你,我的确象是找到了一位人生的师长啊!不错,周立言对我有恩情;鲜于国风的情感也许更炽烈,只不过含而不露……可是,难道你章树人对我就毫无情谊吗?你就一点也没察觉我的心意吗?你当真是一座石雕,一尊玉佛,心如明镜,冰清玉洁,完全不知女儿心吗?
你是比我大二十岁,大二十岁就能把我的心“托付”给他人吗?
我被恶人打伤、绑架的关键时刻,我亲眼看见你扑向了死亡的枪口!你是多么雄伟的血肉男儿呀……现在为何又冷若冰霜,仅仅一两句话就将我赶走呢?!
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今晚分手,便是永世诀别!我不是中学生,随便由哪位教员领去上课……走哪条路,应该由我自己选择。这东江小站,是个凶险的魔窟,人贩子随时会闯来绑票,但也并不可怕。我还有死的权利!以死相抗,一了百了……但我如果不作任何抗争,就让命运牵着鼻子走,然后悔恨终身,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啊!
章树人,我不能离开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我还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只是在今夜这短暂的时刻里,你即将把我赶走的时候,我的心被逼到了岔路口上,才不得不紧急思考呵……也许这是触媒,催化剂?管不得许多了,反正我不能离开你!
“我不走!我要跟着校长,留下……照管图书!”
刘菊淡勇敢地喊出了这句话,猛然坐起来,拉住章树人的胳臂……可惜呵,她刚刚流失了许多血,起坐过急,又昏过去了。
大家扶她躺下,让血液向脑子回流。否则便会因大脑缺氧而猝死……
刘菊淡这一声呼喊,反而提醒了章校长和几位教员——应该赶快登程了!要不然,等会儿她再哭喊一阵,甚至引得孩子们也哭起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平心而论,刘菊淡这一声喊,不仅仅刺痛了章树人的心,也在周立言和鲜于国风心里造成了震颤和波澜。只因为情势万般紧迫,谁也来不及仔细咀嚼罢了。
章校长真的变成一位遇难的船长了。且不说什么当机立断,铁石心肠,他至少保持了镇静和清醒。“走吧!立刻出发。李长辛,你背着刘小姐,现在就走!”
天已经朦朦亮了。事不宜迟!由周立言领路,“扶轮中学”的师生们,悄悄走下了铁皮闷罐车,避开了人贩子们的耳目,走向荒凉的打狗河谷。
章校长送了一程。天大亮了,他惦记着锁在闷罐车厢里的萍萍,就不再远送……此时刘菊淡趴伏在李长辛背上,似乎是睡着了。她没听见,也没看见,象严父慈母般的章校长,挨个亲吻了八名学生孤儿,说着“前程无量……后会有期”,脸上却挂下了两串泪珠儿……
孩子们嚎啕恸哭着,一步一回头。
难道这就是最后的生离死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