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树人并不是消极地坐以待毙,等那炸药一响,闷罐车厢化作满天的书雨纸钱,赢得一个“与图书共存亡”的百代美名。不!他带着李长辛四出奔走,上了凤凰山。
萍萍已改姓章,由这位仁慈的父亲取名为章丽萍。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调养,她不但精神安稳,身体也好多了。不论外边多么乱,或者目前已经渺无人烟,章树人根本不让她出去,不让她拣柴、煮饭,而是锁在闷罐车厢里睡觉。这铁皮车厢,比客车安全得多,门里上栓,门外加锁,简直就是个巨型保险柜。
这天,章树人和李长辛,拄着自制的手杖兼打狗棍,走进了一个叫做界牌岭的山村。刚进村口,唿哨一声,便被皂角树上跳下来的四名“团丁”用火枪“支”住了。
“啥子人?”
“从哪里来的?”
从哪里拱(钻)进来的?要回答这个问题,真得费点口舌了。他俩沿着曲曲弯弯的小路,攀上凤凰山来,已经失败过几十次了——到处挖有陷阱,路口埋设弓弩,陡坡架着滚木、礌石,“挡箭牌”(指路碑)也被乱草和荆棘覆盖了……幸亏李长辛听说书的讲过许多“响马贼”的故事,熟知山民这些千百年来一直沿用的路障机关;而章树人又是个胆大心细、知识渊博的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犟性子。他俩才一前一后,拉开十步距离,象探险家和扫雷兵那样小心前进。一人落坑,另一人尚可搭救。一人受伤,另一人还能搀扶。……经过几十次上当、失足、中计,他俩终于变成了真正的专家,可以巧妙地躲开各种暗算,自如地上山下山了。
他们自制的白檀木手杖,既可探明陷坑,又能卡住弓弩或滚木擂石架上的“插销”,还可以打狗——山村的狗群实在凶狠!
他们还用这手杖,拨开乱草荆棘,窥视“挡箭牌”上的碑铭,按照它的指示去寻找极其隐蔽的苗寨、山村。可惜的是,已经找到的那些村落实在太小了……但他俩也有收获,明白了山民们设置诸多路障的目的,纯属自我防卫措施,防止那些散兵游勇进山抢劫;象章树人这样面善的单身难民,不带任何武器的,一旦进了村子,也并不加害于你。甚至还管你一顿饱饭,施舍几穗煮苞谷,打发你下山就是。
与几处小小山寨的村民发生了交往之后,章树人才探听到这个“最大”的村寨界牌岭。以及村内有位德高望重的贺举人。
“我们是来拜访贺举人的!”章树人说。
“从哪里来的?”团丁的口气缓和多了。
“从……柳州来的。”
“不晓得!柳……啥子州?”
“唔……从河北省来的。”
“不晓得!”
“是是……我们是从北平来的。很远很远。”
这四名团丁的年龄都不大,二十多岁的样子。此时一个个抓耳挠腮,脑袋摇得象个货郎鼓,显然也不知道北平是何处。
“我是从北京来的!”章树人大声说。
“啊哟!北京!北京!晓得啦,从朝廷上下来的呀。等一等。坐下!把棍棒坐在屁股底下……好啦。”
团丁也收起了火枪,同样坐在屁股底下,就瞪着客人,开始抽旱烟。他们从四个方向围着客人。另有一名不持枪的中年男子,跑进村里报信去了。
关于团丁,章树人略知一二。清末民初,我国农村的地方武装还称作“团练”,官长则叫“总兵”;民国十几年,北伐战争之后,改称“民团”和“团总”。只有县城或较大的镇子才有“团部”。一般乡村,则只有若干“团丁”,丁就是兵。军阀割据和内战期间,各省政府或军阀官僚,争相收编“民团”,名目各异。譬如江西省的“民团”就叫做“保安团”,是专门对付红军和游击队的,成了反动地主武装。抗日战争开始之后,情况变了,各地“民团”都有分化:有的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有的改编成国民党管辖的“救国军”;还有变成汉奸武装和伪军的。至于广西及黔桂交界等地区,原是李宗仁、白崇禧等人的桂系军阀的势力范围,情形更加复杂。总体而言,它具有很强的排外性——既反蒋,也反共,日寇来了也抗日。加之少数民族较多,还具有保护自身、反抗汉人的一面。从内部来讲,这些团丁又直接受着本乡本寨地主豪绅的给养和指使,是他们私有(私养)的壮丁,村寨之间发生械斗时,也用他们去烧杀抢夺,自相火併。
现在,既然四名团丁围坐在身边监视着,就由不得章树人不思前想后,开动脑筋紧急地作了上述一番思考和分析。但他还是难以得出结论,这界牌岭的团丁具有何种政治态度?从刚才简短的交谈来判断,也许根本不应该猜测其政治态度——他们八成不懂“政治”为何物。那么,他们由谁管辖?是受贺举人指挥么?很有可能。贺举人是方圆数十里山民公认的大户。刚才我只说了一句“拜访贺举人”,团丁们的态度便立刻软了嘛!他们野蛮吗?连柳州和北平都不知道,却知道北京,又说“朝廷上下来的”……如果不是非常的无知,也是十足的闭塞。从“坐在棍子上”和“坐在火枪上”的举动来看,他们目前的态度是和解的、宽容的,至少也是遵守某些“规矩”的,比独眼龙之流文明得多。不能认定他们野蛮……
报信的中年男子跑回村口来了,打一声唿哨,立刻解围,四名团丁复又爬上皂角树去。他并不说话,只朝章树人和李长辛招招手,便在前领路,带客进村。
这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山寨。进了巨大石方垒成的寨门,许多石墙石瓦的低矮房屋便呈现在眼前。石墙很厚实,石方块块都“过锤”——有鱼鳞状和搓板样儿的细密沟槽,记载着建屋前那繁重的手工凿石劳动。房瓦都是又平又薄的青石片儿,章树人见了心中一喜——这凤凰山必定出产片石,完全可以给小学生做石板和课桌面用,不知是否还出石灰石?如是,学生们的纸笔就不发愁了。
村寨夹在两座山峰之间,背后是更高的大山。如果下雨,定然是三面山坡都往这沟底流水。因此,这大山沟里便淤积了几百亩沃土,垒成层层梯田,越往沟里越高。梯田两侧,依山就坡,散落着百十幢石头房,大都由高高的凤尾竹圈围着,代替院墙。三面山坡上,除了少量旱田之外,都是高大的樟树、松树、红棉树、柠檬桉和皂角树;石屋附近,则是桔子、柚子、柠檬、佛手、槟榔等等较矮的果树。环顾左右,大略扫视一遍,章树人已经断定这是个比较“富裕”的山寨了。
他是广东人,芦沟桥事变前回家乡住过半年,认得这些南国树木。知道它们的价值。从沟底梯田里收割后的稻茬上,还可断定这里不缺水,出产稻米。山东大汉李长辛则不然,除了松树之外,别的树木一种也认不出,而且,他的心思也不在水田和稻茬上——他倒是想,这个狭长的大山沟,如有几十名壮丁守住寨门,任何散兵游勇也闯不进来。
眼前出现了一片比较高大的砖瓦房,坐落在一口不大的池塘旁边。啊,这凤凰山上还有池塘!虽然不足一亩水面,却是异常清澄。小小的青石码头边还系着一只小木船,上过桐油的,黄褐油亮,有桨和竹篙,做什么用的?再看一眼,原来池边有许多钻出水面的枯红荷叶梗,那莲蓬与荷叶早已收摘过了。可见它是只采莲船。章树人心里咚咚跳。跳什么?他简直爱上这个小山寨了!
走近了,才看出来,真正高大的砖瓦房只有一幢,是个祠堂。正面三间,青砖粉墙,有二层楼高,朱红门窗,都比较大。院墙则是石头垒的,较矮。越过院墙,还可看见较矮的厢房的瓦顶,以及较高的三间正房,飞檐细瓦,梁木和柱头都很粗实,那大约是供奉祖宗牌位的殿堂了。
这祠堂也象个“四合院”。与章树人熟悉的北京“四合院”的区别,从外表粗略一看,就是南房高大,而且“脸”朝外,有很大的门窗,不是住家的房室。
祠堂旁边,相隔二十余步的地方,还有一所青砖细瓦的平房,并不高大,介乎于祠堂和石头矮房之间。还没细看,汪汪的一阵狺吠声,吓人一跳。原来院门刚打开一道缝,就窜出两条黄狗来,欺生般的大叫。
狗被领路的中年男子打开了。章树人站在院门边,这才注意到门扇上的一副对联。
忠厚传家久
诗书继世长
这十个大字,不但笔力劲遒,而且制作精细:在两块厚实的硬木门扇上,黑漆作底,又在正中央用朱漆刷出两条桃符,字体则是浮雕般刻成的,再刷上金粉清漆,相当气派。
他想,这一定是贺举人的宅第了。
“先生请进!”
领路的中年男子突然说了一句如此文雅的话,又把章树人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