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VIII

好多年之后,有一次我坐车经过一个新开的楼盘。那日天寒欲雪,铅云低沉,比肩游**。我望见楼身上覆盖着的巨幅广告,从天拉到地,朱红底色,上书几个雄浑的墨黑楷字:

人世间,红尘外。

那个瞬间我心里一震,望着这六个字,冥冥中又想起康宇来。幸福的恋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恋人,各有各的不幸。这么多年过去,每一次分手都必然经历不同滋味的心碎,我有些麻木了。我甚至不知道我们在世俗眼中,能否被称之为“恋人”?

大一那会儿头一次说分开,我绝望极了。我知道他不想面对我们性别相同这个尴尬的事实,尽管我一直相信,他对我是有感情的,所以我觉得,我们绝对不会“就这样了”。

不晓得之后那些天是怎么过的,我在寝室里昏睡,不吃饭,也不去上课。手里攥着传呼机,希望他能呼我。走廊里的公用电话一响,我也觉得是他找我。但是没有。

其实我也想过,找别人去算了,真的不想再让自己的感情被他钳制下去。那时刚刚有网络,我想在网上找个伴儿。我至今都记得第一次上网:像做贼一样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在网吧找了一个角落,左右看看,没人注意自己,然后迅速地键入,搜一些花里胡哨的网站,找“同志情缘”等聊天室。心情忐忑得快要窒息了。只是那个年代网络刚起步,同志网站极少,聊天室也没那么龌龊。

依稀记得我找到一个叫什么“追风少年”的陌生人,说了两句,无非是一些你哪儿人啊,你多大啊,在上学吗,之类,三句不到,他就问我,你是0还是1?我傻了,问,什么0和1?那人半天没说话,末了回我一句,真是个雏儿,0就是受,1就是攻。你上面儿的还是下面儿的?

我脸红到脖子根,扔下一句,无聊!赶紧心虚地跑掉了。

后来又找过几次别人,话不投机半句多,经常是不到十分钟就无聊又沮丧地下线走人。买下的时段如果还剩下比较长时间,我就搜搜论坛帖子之类,当然,也都是跟同志相关的,好多东西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偶尔撞见一两张身体**的俊男照片,我真是脸红心跳。

我依然无法排遣想念康宇的心情,上网反倒只是增加了我对自己的厌恶。除了去网吧,我几乎不怎么出门。直到有一天我实在是饿极了,想下楼去食堂吃一顿好的安慰下自己,结果就在三楼的小炒餐厅,碰到了康宇跟苏予。他俩相对而坐,正在说说笑笑地吃一桌菜。

真是欲哭无泪,哪有我这么倒霉的?

康宇看到我了。他的眼神充满了惊怯,闪躲,又有愧疚和不舍,非常的复杂。苏予莫名其妙,顺着康宇发愣的眼神也回了头,看到我,迟疑了一下,招呼我说,余年!过来坐啊,一起吃吧!

我摇摇头,说,不了,你们吃吧。

我很沮丧地离开了三楼,下到二楼去看看大锅饭。满满都是人……奇怪了,为什么以前没有察觉到那一股子食物混合着潲水的溽臭味道?也许是此番心情难过,我真觉得那味道令我阵阵作呕,食欲全无,于是空着肚子又回了寝室,爬上床去,倒头就睡。

两点的时候寝室人都去上课了,我一个人缩在寝室**,感觉整个身心都委靡不堪,被无聊与失落蚕食。中午看到的那一幕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我真的想多了。我以为他没了我,至少也会低落一阵子,可是他原来照样过得很好很好。

想到此,我眼泪噙在眼眶里,忍了好久,终于还是漫溢出来,顺着眼角痒痒地滑进了耳鬓。

正在这个时候敲门声响了,我懒得应,反正门也没有闩上。不一会儿我听见门推开的声音,我以为是室友或者哪个找错门的同学,没有理会,全心全意沉浸在我的恶劣心情里。

忽然的,我听到他的声音,叫我,余年。

我惊讶极了,心都快蹦出胸膛,哑口无言地躺在**,一动不动。

他又叫我,余年,你在的吧?

我睡的是角落的上铺,他一定也看到我了。我就这么躺在**,顷刻间差点号啕大哭出来,可我不敢,我蜷缩起来翻了个身,把头脸口鼻都死死地闷进被子里,忍住不吭声。

他站在我床下,很久很久没有说话,末了,他低低地说,对不起,其实我真的太想你了。这些天,我过得难受极了。……中午你没吃饭吧,我给你带了一份儿饭,你下床来吃吧,别饿着了。你的同学说,你不吃饭,也不上课,只是睡觉,都不知道你出什么事儿了。

我特别想起床看看他,扑过去抱抱他,可是转念一想,我这样子真是邋遢憔悴到了极点,怕他见了要反感。于是我仍然按捺着不动,嗓子眼儿像是压着一块石头,说不出话来。

康宇没说话,又站了很久,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害你难受了,对不起。饭留在桌上,我走了。

我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他走了。我懊悔,却仍然躺着,头埋在被子里不敢出声,动弹不得。过了好久,我才下床来,看到桌上他带来的饭菜。

是他用自己的铁饭盒装着的,明显蒸过,大概为了保温吧。铁盒上还结着小粒小粒的水珠,打开来,微微冒着热气,很香,都是我喜欢吃的。

我打开那一盒饭菜,愣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埋头就狼吞虎咽地吃,塞得满嘴都是食物,拼命地嚼,拼命地吞咽,噎得我眼泪大颗大颗滴在饭菜里。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真的顾不上了。

又或许,我本就不是男儿心。

后来我决了心要去找他,借着还他饭盒这借口。借口够傻,我知道。可我绷不住了,没办法,挑了一个晚上,把自己稍微打理精神了点儿,打电话给他寝室,他人在。我说,你等会儿我,我过来还你饭盒。

谁都知道是借口,他也就说,好,那我楼下等你。

见着了,他冲我轻轻地笑,很小心的样子。我把饭盒塞给他。他赶忙说,你不急着回去吧,那我们走走吧。

我们绕着学校散步,专挑清静的旮旯,一步比一步慢。在一个树丛很密的角落,没有灯,也没有人。四下只有虫鸣,黑黢黢的。他站住不走了,一把把我拉过来抱进怀里,末了很暴烈地把我往树干上按,一阵激吻。

他说,我想你,余年,真的想你,过了这些日子我才知道我不能没你。

末了他又在我面前低下身,解开我的皮带,摸索下去……他的确在努力取悦我,可是我的心思还不在这档子事儿上,完全没有状态,他见我那儿不硬,显得有些急躁,我怕他不高兴,不耐烦,遂又赶紧调整了自己的状态,配合他。

等我完事儿,他急切地看着我,又抚摸我的头发。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复又低下身来为他做。

我跪在他身前,他摸着我的头发,呼吸很重。

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我,苏予,性?或许他觉得跟我消遣起来没有负担,也不用对女方身体负责吧。

完事儿很快,我们整顿整顿,裤子穿好,装作若无其事地散步回去。一路上还会碰到老师、同学,满脸堆笑跟人家打招呼,我心情却非常尴尬,觉得自己做了很可耻的事情,还要冠冕堂皇地装下去。……想来可笑,这前前后后还一直带着那个饭盒儿。

他送我到我寝室楼下,对我说,我跟苏予分手,但你得好好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我问,你要怎么分?

他说,这你不用管。你跟我在一起吗?

我说,好。

Scene IX

康宇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关于他和苏予的分手始末,我自始至终掩耳盗铃: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康宇借口要和我一起考研复习,让父母给了些钱,租下学校附近的一套公寓,郑重其事地交给我钥匙,像婚房似的,让我来住。

回忆是个狠角色,把痛苦的变甘美,把甜蜜的变伤感。我与他共度的那段同居生活,就是如此。那些日子回想起来实在太温情,几乎不忍心再回想。我会给他洗衣服,收拾屋子,两个人通宵达旦地对着电视打游戏……去商店买吃的,大包小包地拎回家。他还耐着性子陪我去菜市场,回来他一撒手,躺沙发上看电视,我就做饭。

夜里洗完澡,我坐在地板上吃西瓜看电视,他过来摸摸我的头发,又坐下来从身后抱着我,一阵带有温度的香皂味道飘来,清爽而熨帖。他环抱着我,亲吻我的脖子,肩头。

那一刻我总忍不住闭上眼睛,想,如果能够一直过下去该多好。这是一个家。我与他的家。

我真的,真的想做他的妻。

住了半年,忽然得知外婆病重了,也就是陈姨的母亲。家里人带上我回老家去看望外婆。去了一个星期,乡下条件不是很好,我受了恶寒,吃喝又不卫生,积下了病根。

回到城里,我太想念康宇,家都没有回,借口说我要去学校,不能拖课,就赶紧回我们的小屋找他。

我回去的时候康宇竟然没有在,我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失落极了,陡然觉得好累,倒下头就睡。

模模糊糊地,我感觉浑身发烫,又怯冷,肚子疼得难受,睁开眼睛,康宇正坐在我的身边,那眼神有十二分的温柔,我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他问我,这些天还好吗?我望着他答不上来,只觉得胃一阵绞痛,嘴里泛酸,还未来得及冲到厕所,我就趴在床边呕吐起来。太恶心了,康宇吓了一大跳,赶紧去拿了盆子和毛巾过来,我吐得厉害,他拍着我的背,一边说,没事儿没事儿,有我在,有我在。

我吐完,他赶紧递上一杯水,让我漱口。

漱完口,我还是说不出来话,整个人难受极了,虚脱无力地躺了回去。

康宇说,余年你怎么病得这么厉害,等我收拾完这儿,我带你去医院。

我看着他倒盆子里的秽物,洗干净,倒上84消毒水泡着,又拿来笤帚,拖地,清扫,稀里哗啦地收拾了好大一阵子。我肚子又叽咕作响了,感觉不对,赶紧爬起来冲到厕所里去拉肚子。

等我出来的时候,康宇已经把床边打扫干净了。那么恶心的东西,委屈他了。我真是愧疚。我说,真对不起,弄得这么脏。

康宇看着我,无限爱怜又满是担心:瞧你说什么呢,走,穿厚点儿,我带你去医院。

我们的楼没有电梯,出门之后,康宇说,来,我背你下楼。我有气无力地说,靠,你别折腾了,不就是发烧拉肚子,至于吗?

他不肯,语气强硬地说,让你上来就上来!他往前下了两个台阶,俯身,说,快点儿。

我本来不是身体不能坚持,只因这温馨幸福我不想错过,于是很顺从地,趴在了他的背上。

康宇一米八三,高高大大;可我到底也是一大男孩儿,一米七八,也不轻了。他背着我下楼,很累的样子。我伏在他的背上,觉得要是能得到他这样的疼爱,我一辈子病下去也乐意。我问他,沉吗?我下来?

他好强地说,靠,就你这小身子骨儿,风筝似的。乖乖待着,别说话。

下了楼,我们打车去了医院。康宇前前后后地帮我跑,挂号,找诊室,排队等医生,我一直坐在走廊休息。终于轮到我了,他大声叫我,余年!该你啦!

我坐下来,医生检查了下,问了问病情,让我取个指血,化验几项指标。

康宇赶紧拿过收费单子来,哎哎地答应着,赶紧出去缴费了。医生看了我俩一眼,问,这是你同学?够耿直的啊。

我微笑。好像他真的成了我的爱人。

取指血时,我坐在开了窗口的柜台前,伸出左手去。康宇当我小孩子似的,说,不准哭噢!要做不怕疼的好孩子!我被他逗得直笑,觉得特幸福。他认真地看着我,站在我旁边,竟然把我的脑袋拉过来轻轻按在他的腹部,说,你就别看了。

我瓮声瓮气地埋在他腹部,说,不就是扎指头吗!我也是一小伙子了好不好!……啊!疼!

他笑,结实的腹肌轻轻收缩。

不出意料,我的确是得了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医生开了几瓶盐水和药,让我输液。

那三天,康宇一直陪着我,送我去医院,我输液时他就坐我床边儿,嘘寒问暖地,还给我买喝的买吃的,哄怀孕的老婆也不过如此了。

他破天荒地,下厨给我熬了一锅粥,装进保温壶,带到病房。我看着他舀出一勺来,吹吹,递到我嘴边:此情此景我实在受不了,忍不住说,你干吗对我这么好?你知不知道你早就害我没法儿全身而退了……

他说,靠!你还想退哪!得了,不跟你计较,瞎想什么了,快喝!

我连续输液三天,病就好了。又蹦跶起来,康宇也挺开心的。可那之后不久,黄小琦忽然呼我,我回电话过去,她说约我出来见见,听上去挺着急的。

中午见了面,在一家小餐馆,她却似乎没有要吃饭的意思,坐下来刚点完菜,她就问我,余年,我不绕弯子了,我想找你借点钱。

我觉得很突然,条件反射地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黄小琦不说话,却点了一根烟。我不知道她会抽烟,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好久没见,她瘦了很多。

她说,我要去找一个朋友。

我说,谁?

黄小琦说,余年,我真的是急事儿,你能不能借我一点儿?回来我再跟你解释。

我说,不是我不借给你,我关心你啊,我得知道你发生什么事儿了啊;再说,你当我是朋友开口借钱,我也应该知道是什么缘故吧?

黄小琦沉默了一会儿,说,上次溜冰场你见到的那个女孩子,有印象吗?

我说,有。

她说,她是我女朋友。我们好了很多年了,好不容易读大学在一起,可是……半年前她家里给她介绍了个男朋友,她爸妈的意思就是要她嫁那人;小叶不喜欢那男的,可他开始追求小叶,小叶没注意态度,泼了他几次冷水,男的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跟她吵……后来我们的事,就被他发现了,那个男的说忍无可忍,就告诉了她爸妈,说得很难听……小叶跟家里闹,结果被家里禁闭起来,一直没来上学。

我心里一愣,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我想了想,安慰道,不至于吧,到底是爸妈,顶多不过是把她留家里,又不会做什么伤害她的事情,你不要着急了。

黄小琦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盯着我,说,我不着急?我怎么能不着急?我跟小叶六年了,大事小事儿我们都一起走过来,现在我多担心她?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明白。我不该跟你发火的。你有钱吗?

我无言以对,沉默了下来,低头吃菜。过了一阵,我停下筷子,悬着手腕,一字一顿地说,我明白,我怎么不明白。上次溜冰场你见到的那个男生,你说得对,我跟他不一般,我爱他很久了,我们现在也在一起,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说走就会走。你的心情我都明白。

黄小琦不说话了,眼眶通红。

过了一会儿我自嘲地笑笑,劝她说,先吃菜,先吃菜,别火急火燎了,小心太急了出乱子。钱我会给你的,我帮你想办法。

末了,我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他妈的我俩这是演电视剧哪,凑一块儿了。

后来我又约她来我们家,康宇也在,我俩好说歹说想劝她别去找小叶,可费了大半天口舌,谁也劝不住她,还差点儿说生气了。没办法,我跟康宇两人凑了两千块给黄小琦,那时对我们来讲是很大一笔数了,我尽量想多给她一些,怕她有什么闪失。

黄小琦走了之后,我和康宇坐在屋里,想着黄小琦跟小叶的事儿,两人都沉默起来。过了会儿,我特别傻地问他,要是有天,我也像小叶那样了,你会来找我吗?

康宇看了我一眼,也许是心虚吧,不说话,挤出一个笑容给我看,说,神经病。他伸手过来乱擦我的头发,敷衍道,瞎想什么哪。

我不依不饶,继续问,我要你回答。

康宇不闹了,知道躲不过。静了会儿,他低低地说,会。

我突然心里很酸,看着他,说,康宇,有天你要是想结婚,你就找苏予吧,别找别人了。苏予对你这么多年,也是没得比的了……你跟她过,我放心。……到时候我当你的伴郎。

康宇神色不耐,皱着眉头,说,好端端的你说这些干什么?就知道瞎想!

我说,我没瞎想。你听我说,康宇。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俩一块儿过,我真的挺开心的,可是我知道这不可能是永远,现在跟梦一样,总有要醒的时候。晚上我经常做梦,梦到你走了,走得特别突然,我怎么也找不到你;要么就是你拉着苏予跟我说分手,让我别缠你。梦里我惊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在你身边静静盯着你看,看你熟睡的样子。我看着你,希望天不要亮,你不要醒来,我一辈子这么看下去……

我说着说着,心里越来越难过,好像他明天就要离开似的。他皱着眉头不说话,一个劲儿地抽烟,一言不发。趁着康宇站起来去摁灭烟头的当儿,我从后面一把将他抱住。

我把头紧贴着他的背,用力地呼吸,想要记得他身上我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我抱着他,这脊背,这个人,我明白今生我都离不开了。

Scene X

大四康宇开始实习,总是回父母家,不再来我们的窝了。我呼他,他也不怎么回电。我隐隐察觉到他的冷漠和回避,心里充满不祥预感。

到了毕业晚会,他们系的节目是双人探戈,他说他被安排跟苏予搭档,我听了有点儿晴天霹雳的感觉。天知道是谁的安排,不过我不想追问,省得他不高兴。

晚会本来我真的不想掺和,可是没有办法,康宇坚持要我看他表演,我不想显得那么小气,也就去了。他们上场的时候,我盯着舞台:绚丽的灯光下,男生一身黑色礼服,女伴是一水儿堇红的阔摆长裙,如风中烛火,绮丽至极。

当那一首著名的阿根廷探戈无冕之王Carlos Gardel的提琴曲Por Una Cabeza在礼堂响起,台下全场雷动,口哨声掌声此起彼伏……伴着提琴探戈那抑扬顿挫的节奏以及优美的曲调,气氛热烈至极。舞蹈的最后模仿了大片《真实的谎言》结尾那一幕,男主角衔着一枝玫瑰,搂着女子的柔软腰身,倾身相贴。全场气氛达到顶点,喝彩声震耳欲聋。连我,也不得不被感染。

康宇那夜显得尤其英俊,我败了,我不得不承认,他和苏予真的很配。

我在探戈曲的尾声中,默然离场,像极了小说里失落的情人,掌声仍在耳后,但却不是为我欢呼—我的所爱正与别人共舞。

回想这段时间,一面是他的实习工作,一面是他们的排练……而我,被疏离也是在所难免了。

不久之后就是我过生日,我不求别的,只是生怕他不来看我,或者忘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

临生日的前一天,他忽然回来,进门就叫我,像是很熟悉的样子,如同寻常夫妻的生活,丈夫下班回来自己拿钥匙开了门,叫一声“我回来了”。

我一听到开门声就从沙发上蹦起来了,小狗见主人似的从屋里奔到门口,看到他双手都拎着东西,帮他接过来。我说,你买什么了啊,这么多?

他说,靠,你丫生日了啊!怎么着也得庆祝庆祝!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就在家?来也不打个招呼?你不怕我找朋友生日聚会去了?

他大笑,说,我还不了解你?这些日子我忙,你早就等我等成望夫石了,你不等我来你肯出门去跟别人过生日?我才不信了。

我哑口无言,又气又急,说,就你行,吃定我,得意了你!

那天晚上我特别开心,利利索索地做了两个菜,就着他买回来的好些吃的,铺了一大桌。他还拿出了生日蛋糕,蜡烛点上。我说,我这还没过生日呢!

他说,嗨,提前过也是一样……谁知道明天咱俩还能不能起床……起床了还有没有力气……

我笑得岔了气儿,瞧你个没出息的……

他看着我傻笑,说,吃吧,多吃,你看你,瘦了。

我突然想出了一个很有氛围的主意,家里没有音响不要紧,我打开电视机,用VCD机放了一张CD,是张盗版碟,都是老歌,有老狼啊,高晓松啊,黄品源、张艾嘉什么的。

我们关了灯,准备吹蜡烛许愿。歌曲正好是《恋恋风尘》。黑暗里只有电视机的蓝屏冷光,好像全世界都噤了声,看着我俩。往事与歌曲一起飘摇,六年多的岁月,恋恋风尘……我的心情优美而伤怀,眼下的此人此夜,今生难忘。

我闭上了眼睛,真心诚意地在心里默念,让我跟康宇一辈子不分开。

我知道这是很渺茫的心愿,睁开眼睛,他还那样热切地看着我,眼睛特别闪亮。我望着他,心里又酸楚又快乐,等开了灯,陡然又拉回现实,泪意就退回去了。

音乐声依旧继续,我们吃着吃着,他从身后又拿出一个盒子,说,给你,生日礼物。我打开,是一个手机。他说,这可是新玩意儿,以后找你就方便了。

我看着他一脸晴朗的笑容,知道他暂时不是要离开,心里就松了一口气。

那一晚我们彻夜都在**,彼此很久都没有亲热过了,好像明天就是末日一样狠狠缠绵,直到凌晨五点,才累得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我们赖床,厮磨了一会儿他又亢奋了,折腾了起来,直到下午快四点,才起床。

起床之后,他说,你看,我没说错吧……不知道咱俩还能不能起床。

我拍他,出息!

他正色道,怎么啦!你有出息?这是正常需求!你不也享受嘛!

我拿他没辙,两人起了床,洗了个澡。天色看着就要黑了,他说,晚上我们出去吃吧。我说,好。

找了一家餐厅,他点了一大桌,说,吃吧,我都饿死了,累,真是体力不支!

我笑,确实也饿了,我毫不客气地夹菜大吃。

他点了酒,三十八度的大曲。我看着那大瓶白的,一惊,你要喝这酒?

他说,过生日,哪有不喝的,别啰唆!

我没干过白酒,觉得太烈,喝了几小杯,难受。他却特别豪爽,一小杯接一小杯,喝得特别急。我很快就觉得头晕了,他估计也是,都上脸了,特红。

过了一会儿他趴在桌上,好像很难受的样子。我说,没事儿吧?别喝了!

他伏在桌上,摇头,不停地摇头。

末了,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余年……余年……

他话还没说下去,就又伏下身子了,还是摇着头,过了好久,等他再抬头起来,泪已经挂在脸上了,他说,余年,你要理解我……你不要怪我……我们不能这么下去了,我们分手吧……

我头晕,清醒的理智所剩无几,怀疑自己听错,问,你他妈说什么哪你?

他重复道,我说,我们不能这么下去了……我们分手吧……

太突然了,我什么都来不及反应,愣在那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颗心像被铁杵捣臼似的,蹂碾得稀烂。

我无言以对,按捺着,希望他是胡说八道;我没有发酒疯,虽然我真的差点儿站起来掀桌子抽他,哪怕仅仅是个胡说的玩笑。

我沉默了很久,费力修饰了自己已经哽咽得快说不出话的嗓子,望着他,尽量平静地问,那你昨晚跟我过生日、吃饭、上床,干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这话就已经在心里了?

他看着我,没说话,眼睛盯着地板,发愣。不答我。

我见他那样儿,气得肝火冲天,一拍筷子,碰翻了个碗,碎瓷声特别刺耳,仍然掩盖不住我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吼:“姓康的!我他妈的在问你话!”

整个餐厅陡然安静了,所有客人都噤了声,转过头来望着我俩。

好像一个按了暂停键的世界……如果有倒带键,那就更好了。

服务生和大堂经理走过来关照,怕我俩闹事儿砸场子。康宇还是愣在那儿一动不动,保安只管过来拉住我。我一边被拉着一边吼,康宇!你个孙子,你说话啊你!你现在怎么不吭声了?

我被拉了出去,蹲在路边吐,脑袋像是灌了铅,又沉又痛。过了好久,康宇也被架出来了,被扔在我身边,瘫坐下来。

我俩蹲路边儿,吐得一地都是,狼狈极了。路人绕着我们走,掩鼻嗔怪。

我难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正在这坎儿上,不知道怎么的,苏予来了。我见她身影,反应过来是苏予,真是眼前一黑,真好,够狠,哪壶不开提哪壶。

苏予一见康宇,就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机给塞过去,说,我给你打手机,人家餐厅的人接了电话,说你在闹事儿,正好把你手机先扣着了,让我来结账领人,不然就报警!你俩干什么了?喝这么多!

我俩没人说话,苏予跟一当妈的来领俩儿子似的,提着我俩脖子,说,你说啊你们到底怎么啦?

等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已经是在我俩的家里了。至于怎么回来的,断片儿,完全忘了。苏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小。我坐起来,康宇还在睡。

简直是尴尬到了极点。我坐起身,怔怔地与苏予面面相觑;康宇躺在我旁边,没醒。我觉得很丢人,赶紧下床来,说,我去洗个脸。

我一下地,妈的,还在晕,头疼欲裂,真想躺回去再睡会儿,可都这份儿上了,再怎么聳也不能丢脸,我强打精神去洗手间洗脸,刷牙,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对自己说,余年,你是男人,一会儿无论如何不能哭,绝对不能哭。

我洗脸回来,走进屋,苏予还坐着。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死了。还是她发了话,说,你坐吧。我正想跟你谈谈。

她语气像班主任似的,我这厢成了犯了事儿的三年级小男孩儿,气势上就败了,真不甘。

她说,我想大概康宇跟你说了,毕业之后我们会出国。

我一惊,暗自在心里问,什么时候的事儿,康宇怎么没有跟我说起过?

苏予镇定地说,看你的反应,估计是康宇没告诉你了。他一直不肯告诉你,怕你难过。那我来做恶人好了。

我不发话,听她继续说。

苏予道:我知道你俩感情好,可是,再怎么好,你们俩大男人也该有个度。康宇家里对他期望很大的……至于我,你可以放心,这么多年我都对他好了,不在乎再多个几年十几年的。我有这个自信,他不管怎么绕,最后还是会回到我的身边来。

这话听得我心里吃惊,这哪里是当年高中时那个瘦瘦白白,柔荑凝脂的弱姑娘。分明就是一个摆足了架势要大战小三的正房太太。果然重情的人在恋爱里勇气不一样。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知道你也是挺好一男孩儿,康宇总是很牵挂你,也担心你。你要懂事儿的话,就别让他牵挂了。你人好,长得也帅,不愁找不到姑娘。你说呢?

我沉默。

末了,苏予幽幽地说:余年,你知足吧。……余年,你们每一次分手的原因,你都是清楚的,要么是他害怕承认自己同性恋;要么是因为我的存在。而我呢……这么多年了,每一次他忽然说分手,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这么爱他的。前一天还在一起逛街,吃饭,说说笑笑,第二天就忽然说分手……谁受得了。我从来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直到……昨夜。他喝多了说梦话,叫的全是你的名字。我就坐在这儿听了一夜。

她眼圈红了。

我无言以对,只是沉默。康宇醒了,睁开眼睛,看着我俩,眼神是空的,估计还没回过神来。

慢慢地,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就一脸僵硬地坐起来了。

他坐**,与我们相对。

我们仨,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久,好久……

末了,我声音颤抖地问:康宇……你们俩……说要一起走……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Scene XII

他们走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康宇,是在我们那个小屋里。

临毕业了,房子该退了。本来我没有叫他来。反正就是那几天的最后期限,我自己去那个房子里收拾东西,一件件东西,慢慢儿整理,一遍遍细数回忆:

我们缠绵过的床,坐过的沙发,喝过水的杯子,吃过饭的碗盘,洗过的筷子,用过的肥皂,擦过的毛巾,我帮他整理过的衣柜,一起玩儿过的游戏机……

一晃,我们就七年了。

最后几天我一直在房子里面住着,心情沉重,每天只能收拾一点儿,慢慢地整理,温习记忆,然后装箱,腾空,像是决心要把和他的回忆打扫干净。

那天下午,正收拾着,我听见门开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敢回头。我知道是他—他开门的方式,进门的步骤,脚步,气息……再熟悉不过了……有关他的一切都在缓缓迫近……却又在迅疾远离。

其实自从那晚喝醉过后,这么久以来,我还真没哭过。可是,直到这一刻,我感觉到他就在我的身后,小心而迟疑地渐渐靠近……顷刻间我的心脏才忽然紧缩,眼睛一闭,好大一颗泪就滚出来了。我赶紧擦干:可不能让他看笑话。我忍了这么长时间一滴泪都没有,不能晚节不保,情戏临终让他看不起。

他走过来,从身后抱着我,如同我曾经这样伤心欲绝地抱着他。

我顺从地待在他这即逝的怀抱里,不愿离开。他低头吻我的发,良久未动。

过了很久,我特别低三下气地,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说:

康宇,你早就把我今生用情全部带走了,剩下我这空壳,很轻很轻的,你别嫌弃,一并捎带了吧。

……我真的不想离开你。

他没有回答。又是一阵静默。我挣脱他的怀抱,正过脸来,看着他,二话不说就开始脱他的衣服。我不知道除此之外我还能用什么方式要他记得我。而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也许。

他反常地,不动,捉着我的手,要我停止。他说,不要了,我不想,没心情……我想最后跟你静静待会儿,行吗?

后来。我们就没后来了。

没有那么理想的故事,他们的确是走了。两人英语都不好,去了澳大利亚,不是什么好大学,只是去镀金混个文凭而已;而我觉得连这个都是借口吧,康宇是想逼自己正常回去,离开我。罢了,听说他们要读两年,学制跟一般的还不一样。

送别的机场,我可没有去。我承认,我不敢去。

Scene XIII

他和苏予离开的两年,我的世界安静极了。我本来已经离开了老家,去外地找了工作。因为这个地方我真有点儿待不下去了,随便一出门,就是回忆。我们的高中,上学放学的路,看过片儿的电影院,吃过饭的餐厅,逛过的街,周边去过的景点,还有大学……

我无法活在幻觉里。

在外地,我的工作很普通,只是广告公司的小职员,做文案,薪水特别少,过得很辛苦。跟人合租了一个房子,我只住一间。每天上班,下班,心里空得厉害,像个没魂的鬼。坚持了大半年,不知怎的,我突然得了急性脑膜炎,高烧,住院,家人吓得不轻,赶紧把我接回老家照顾。

一病又是大半年。时间像在生命的水面上滑翔,优雅散逸,转瞬即逝。

我想起我的亲生母亲来。这些年我沉溺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恋爱大过天,悲喜乐忧,全都系在康宇一个人身上,忽略了亲人。我的父亲,小妹,陈姨……他们的生活,情感世界,我一无所知,也从没有主动过问……其实他们对我也是这样的。

康复期间,我便常常去看望我的母亲。看她一点点老去,一点点枯萎。她枯瘦的手,抚摩我的脸,我们相对而坐,不怎么说话,就只是静静陪着对方。

我陪着母亲,彼此无言,也许我们都在细细咀嚼逝去的时光。我不知道她的回忆里有过怎样的风景,我只知道我那丝毫谈不上深刻或者丰富的生命履历,所有的栏目里都只填写着同一个名字。

苦笑—这就是我懵懂而失败的涉世,初尝何以谓人情。它的暴烈与脆弱,叫我付出莫大心力仍显得徒劳无功,只不过因为背负了天真这一罪名。

病好了之后,父母开始给我张罗新的工作,并且给我找女朋友。这些事儿,我很顺从,并无反抗。给我找的女孩子,我也都礼貌对待。

女孩子最初都觉得我就一君子似的,特干净,特温和,又彬彬有礼。可是处久了,到底是没有感情,总会觉得少了什么—还不是少了一星半点儿。女孩子总免不了最后质问我,你到底爱我吗?我只能沉默,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偶尔在网上我也还跟康宇联系,彼此像老朋友,我问候他的生活,学业;他问候我的健康,工作。别的,都是雷区。我们都不提,也不敢问。

后来我又有了工作,就在本地。待遇还不错,又有家人照顾,过得很平静。想来,血浓于水,无论遭受了什么坎儿,什么委屈,腾达了,落魄了,最后还是只有回家来—哪怕家人对你的腾达或落魄,对你的辛酸或幸福,全都一无所知—可是家就是家,亲人就是亲人,哪怕对你一无所知,也会无条件地给你包容,和爱。

后来我还跟黄小琦又联系上了,我俩经常打电话,她告诉我她和小叶还是没有分手,还在一起,只是家人逼得好紧,只能地下状态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打心里祝福她俩,就像一对儿模范恋人似的,希望她们能顺利,希望我无法实现的天长地久,她俩能实现。我俩因为彼此的感情秘密,变得很熟很熟,经常打电话,而且一有假期,我还会去她的老家看看她们……那也曾经,是我幼年时代待过的地方。

但是每每黄小琦问起我和康宇,我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见我不知怎么说,就笑呵呵打圆场,经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说余年啊,不如让小叶嫁给你吧,我们会成为一家人,多好。

我笑,真的不知道怎么接她这话。

朝九晚五的生活,我每天上班下班,努力工作,勤奋平和,为人低调,单位里的人都对我印象不错。而祝乔就是我病好了之后家里人给我介绍的女孩子。

大病一场,我的心态变了很多,觉得生命可贵,而这么些年,我也已经很对不起亲人了,别的没出息,所能做的只是不再让他们为我担心。

本来我也心死了,打算就找个姑娘过日子吧,也算是对家人一个交代。祝乔也是好姑娘,我俩就处上了。可是康宇生日那天,我打了电话过去,对他说生日快乐。他告诉我说,他就要回国了。

想到他要回来,我心情又无法平静了。

重逢的时候,他没怎么变,长胖了一点。

我们约在一个咖啡厅见面,两年不见了,我们都有些生疏,有一搭没一搭地关照彼此,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对话累极了。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苏予呢,她好吗?

康宇顿了顿,喝了一口茶,眼光游移,淡淡地说,还好。

我不想转移话题,以固执的沉默等他打开话匣,想听听他这两年的心情。

他还是没有说。

我觉得很失望,想,大概是彻底没戏了吧。剩下也没有聊什么了,出了咖啡厅,他问我要不要开车送我回去,我说不用,他也就淡淡地点点头,说,那你自己注意点儿,我先走了。

我拾起了少年时候的习惯,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直到看不见。

可是那天晚上,他给我发短信,说:余年,这两年,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熬过来的。我跟她在一起,却常常满心都是你。

末了,又有一条,他说,我觉得,两个人的最高境界,就是不要在一起,也不要不在一起。就像我和你。

第三条,他说,造化弄人,我真的不甘心,但也很无奈。你原谅我。

我看着短信,愣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如何回复,他那边到底如何,他到底什么意思,苏予呢,他家人呢,而我这边呢……我捏着手机,盯着屏幕,百感交集,完全忘了祝乔她人就在家里。

第二天晚上,我下班回来,就看到祝乔一脸严肃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说,你怎么了?

她开门见山,质问我,余年,你跟我在一起,到底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这么问,用意何在,就没接话。

她继续问,你真的爱我吗?

我还是沉默。

她说,对不起,我看你手机了。你昨晚的短信。……可是,我不相信。

原来如此……我无言以对,有些愠怒,又自知理亏,只能说,对不起。

她倔犟地看着我。不说话。

如果要说我有开始不喜欢她的时刻,就是从那个瞬间开始的吧。太固执太强硬的女人,喜欢将对方纳入自己的轨道来控制,我不喜欢;又或许是她的那句“我不相信”,让我啼笑皆非。

接下来的时日,康宇时不时总给我发短信,对话轻重并济,又有玩笑又有深情,我没有免疫力,又陷进去了—大概是我从来就没有出来过。

有天他打电话给我,说,晚上下班了吃个饭吧,我在餐厅等你。报完了地址,不等我回应,他就说,不见不散,撂了电话。

我怀着很雀跃的好心情,收拾了自己,本来想换一身休闲装的,可是转念一想,希望能够给他一个全新的印象,何况那餐厅也不是随便的场所,于是我特意穿了一身正装,打好领带,收拾了发型,在镜子里看看自己,还挺满意。

我在商场挑了一只领带夹,作为小礼物,包装好,带上它打车到了餐厅。服务生领我到桌位前—我傻眼了,苏予也在,着了雪纺长裙,妆容精致。康宇也穿得很正式。

我心情一沉,预感非常坏。所幸我没有穿那一身孩子气的T恤牛仔,否则真是傻到了极点。

康宇温和地对我说,余年,坐啊。

我很镇定地把礼物递给他,他接过来,很愉快的样子,当面拆开,拿出领带夹,对我说,真是谢谢啊。

我冲苏予微笑,说,你好啊,好久没见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要来,没有给你带礼物。

这话一出,大家都体会到了一点儿微妙的尴尬。苏予微笑着点点头,举手投足之间已经很有成熟女子的范儿。那个瞬间,我确实再次觉得他俩非常般配。

点菜,吃饭,敬酒,我们像是客户与经理的商务餐,礼貌而克制。我心里是很失望的。

末了,菜上齐,康宇顿了顿,看了一眼苏予,好像得到了她的眼神肯定似的,对我说,余年,其实这次见你,我是想跟你分享一个消息。

我心里一沉—果然,他轻轻握住苏予戴了戒指的左手,说:“我们打算结婚了,明天去扯证。”他轻轻笑,又继续说,“酒席过段时间再办吧。就是想和你分享这消息。”其实我知道这一刻早晚都要来,何况我从前也说过,希望他如果要娶就找苏予。可是现实临头,我还是难以抵御那种重击。

后来他还说了些什么,我早都无心细听了,只盯着他嘴唇在动,脑子里满是他携妻带子的欢欣情形,他要做人夫为人父了,余生幸福也好痛苦也罢,恐怕再无我的份……

我顿觉寸断,整个人都碎了,掉一地渣子,可他从这渣子上踩过去时恐怕也不会多给我一眼的。

那顿饭吃得很艰难,我努力维持情绪,镇压五脏六腑不至于倒戈溃散。

席间我问过的最微妙的一句话,无外乎是,康宇,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个消息呢?

他似乎很意外我这样问,当着苏予的面说,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的一切,都想和你分享,都要让你知道啊。

既然如此,我也就无言以对了。我只祈求早点吃完,放我回去吧。

那夜临别时,我们起身,康宇定了定,对苏予轻声道,你先去开车门吧,把空调打开。我要结账,顺便跟余年说两句话。

苏予知趣而懂事地回避开了。那个瞬间,我也彻底看到了她的不容易。

爱没有放过我们每一个人……我有几多心痛,她并不比我少。

包厢只剩下我和康宇。气氛很静,像凝固一样。

我终于忍不住,阵阵心如刀绞,扑过去抱着他说:“结婚有什么意思!你们肯定还会离的,我却能在你身边一辈子!”

康宇任由我抱着,不说话也不动。末了,很久很久之后,他只是哽咽说:“别傻了,没可能的。”

他话音落毕,我顷刻泫然。

我从这个含意悲伤的拥抱里看到了我们感情的末路。

他抱着我,说,……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我不想失去你。

我苦笑:康宇,你要我走,我就走得干干净净,你要我留,我就留下来和你在一起;可你不让我走也不让我留,你到底要怎样?还是你两个人都想要,一个做老婆一个做情人,一辈子围着你转?

他脸色变了,说,余年,你不要胡说。

我说,康宇,是你不要胡来。

他无言以对,脸色冷了下来,说,本来是想和你分享我人生最重要的婚事,可能我想错了……苏予还在下面,你冷静下吧。我先走了。你注意安全。随时联系我。

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他走后,我颓坐,仍盯着那扇门,总觉得他一会儿肯定还会反身回来。我咬着牙就这么盯着那扇门,很久很久,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全黑,我坐原处,明白这次康宇他不会回来了。

我只觉得这瞬间,我目睹着我与他的感情迅疾地溶解在了时光之中……像坠入杯中的砒霜粉末。但即使这样一杯岁月伤情,我也不敢饮鸩止渴。

是夜我想起一首歌,于是给他写了一封信,端正地抄下歌词,寄了出去。

无论往后还是否有故事,我只是,很累,很累了。

李宗盛《给自己的歌》

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该舍的舍不得,只顾着跟往事瞎扯。等你发现时间是贼了,它早已偷光你的选择。

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思念是紧跟着的好不了的咳。是不能原谅,却无法阻挡。恨意在夜里翻墙,是空空****。却嗡嗡作响—

谁在你心里放冷枪。

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然后好几年都问不得闻不得女人香。

往事并不如烟,是啊:在爱里念旧也不算美德。可惜恋爱不像写歌,再认真也成不了风格。我问你见过思念放过谁呢?不管你是累犯或是从无前科,我认识的只有那合久的分了,没见过分久的合。

岁月,你别催:该来的我不推。该还的还……该给的我给。走远的我不追。

我不过是想道尽原委,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呢?

他的爱在心里埋藏了抹平了几年了仍有余威。

……

想得却不可得,

你奈人生何。

想得却不可得,

情爱里无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