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安纳托利亚高原|古罗马废墟与树|二〇〇七年
Scene I
那天回家路过一所中学,从球场飘来一片晴朗的笑声,有个少年的喊叫跃出那片笑声的平面,扑入我耳,声音何等之熟悉,熟悉至令我顿足,不由得缓缓挪步过去,就这么眼巴巴地,隔着高大的墨绿色铁丝网,望着那些欢乐的影子。
即景流年几多载,被这铁网切割成菱形的碎片,虚幻又真实,我恍觉年少时不知生命多难,笑亦晴朗泪不辛,而今长大,诸事复原形,原来很不堪。
我久久站着看这校园,直到华灯初上,操场上的人影纷纷散去,孩子们满头大汗地跨上单车骑出校门回家,脏校服挂在肩膀上,与我擦身而过,一阵闷着灰和汗的气息。
我没能捕捉到那笑声的主人,颓然离开,一个人在小餐馆吃了炒饭,出来时才看到下起了雨,哗哗的,满街都是湿滑的灯影,我没伞,也不着急,淋着走回家。
到了住处,打开门,摸索着开了门廊的壁灯,啪的一声脆响,瞬间如同打翻一只酒杯,洒了一地醉也似的温酽之光,我带着一身夜雨狼狈撞入。
祝乔坐于酒一般酽酽的灯色中,镇静地看着我。旁边是我的母亲,父亲。
父亲发话了:余年,我看你也是不躲雨的人,你跟小乔的事情,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我扔包,往沙发上一坐,说,咱们别吵,你们尽管说,我听着。
父:该说的,我们都说过很多次了。是你说的时候了。
我:……
父:今天咱们都在这儿,把话说明了。你给小乔一个交代,你这么耗着人家,你赔得起吗?
我:我什么时候耗着她了?
父:你再说一遍?
我:我什么时候耗着她了!
父亲站起来就要掴我,母亲拉住他,小乔愣着看我。
母亲面露愠色,又按捺着:你就少顶两句!这么大个人了干吗跟你父亲过不去,小乔人也在这儿,你懂事点儿,把话都说出来,咱们好好谈。
我只觉得路已到死角,咬咬牙:“我是想说,我早想说,我想说多少年了,你们以为我不想吗?我没法跟她结婚,我自己都难受死了,我的感情我的心情你们谁过问过,你们谁知道?”
气氛顿时凝固了,静了。
我心下一横,继续道,“我说了吧,我说,只要你们承受得起。小乔是挺好的,没什么不好,你们安排给我让我结婚的,我一个一个都推,是,人家都挺好的,我挑不出来哪儿不好,可是你们让我怎么办?我不爱女人,我没法爱,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有人的,我爱康宇,这么多年了,我只跟他好过!你们别逼我了!”
管他蜂窝还是窗户纸,总算捅破了。我脑袋嗡嗡的,等待他们的反应。
真是安静,家人一脸的难堪,不知该接什么话。父亲气急,站起来,又不知怎么开口,便只是说:……你真是没救了!
他起身欲离开,又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孽子!
话音落下,他摔门而出。
Scene II
最后一次见他,几时之前的事情了?我记不太清。
印象深刻的只是他结婚前夕还找过我,说了些什么,我早都无心细听了,只盯着他嘴唇在动,脑子里满是他携妻带子的欢欣情形,他要做人夫为人父了,余生幸福也好痛苦也罢,恐怕再无我的份……
临别时,我阵阵心如刀绞,扑过去抱着他说:“结婚有什么意思!你们肯定还会离的,我却能在你身边一辈子!”
康宇任由我抱着,不说话也不动。末了,很久很久之后,他只是哽咽着说:“别傻了,没可能的。”
他话音落毕,我顷刻泫然。
我从这个含义悲伤的拥抱里看到了我们感情的末路。
他走后,我颓坐,仍盯着那扇门,总觉得他一会儿肯定还会返身回来。我咬着牙就这么盯着那扇门,很久很久,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全黑,我坐原处,明白这次康宇他不会回来了。
他就这么走了,也许不再回来。我与他自少年时代起,拉扯分合至今,记忆已经堆积如山,无人清理,渐已发酵出异样气味,开始腐烂。
在相遇的那个时候,十几岁,普通的学校,教室,上课,放学,谁曾会想到十几年后会与眼前人彼此生命交错至此等深刻,盘根错节,割扯不清?……想不到的。
我们就像电视剧里说的那样,和你这么多年,像自己左手握着右手那么熟悉,但一刀砍下去,还是会痛。
Scene III
我幼年对生父记忆不深,尚不记事,母亲便带着我离婚嫁给了一个叫齐明的人。但不久之后她就病倒了,我小时候只晓得妈妈腿坏了,后来才知道是先天性的肿瘤发育成熟,终于压迫神经导致瘫痪。离开生父,他俩自结婚之后就没有什么好日子,齐叔也还算是有担当的男人了,没有抛弃她,拖着母亲奔波求医。我的印象中,一家人永远都在辗转于医院、病房、药铺。
那时我还小,母亲坐上轮椅之后,每天夜里齐叔把她抱上床,我就拧好毛巾,细细为她擦身。而齐叔通常皱着眉头坐在床边抽烟,看着我们母子。我与母亲之间的交流,直接由她的身体开始。日复一日,我得以观察到时光之刃的锋利,雕刻生命肉身,刀刀见血,从不手软。
母亲的腿真美,但是后来肌肉萎缩,渐渐成了枯柴两根,那是多年之后了,而我也长成少年,按捺着某种荷尔蒙冲动,满脑子想的都是康宇那双颀长的腿,以及他隐秘部位的……我就这么走着神,蹲踞在母亲面前为她擦身。
齐叔不打我,因为我不是他亲生的。我学得很乖巧,对他我就叫爸爸,但是长大后,我反而只称呼他齐叔。幼时我尽管乖巧,却实质内向,与他很生分。母亲病了之后,他偶尔会醉酒,彻夜不归。我不怨齐叔,我想他心里也是很不好受的。
齐叔不归,我就陪着枯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听她絮絮叨叨或者哭泣不止。她的哭泣我过分熟悉,从惊惧紧张到习以为常,进而百无聊赖……不等我长大,我就不再有耐心陪着她枯坐,稍有力气就学会抱母亲上床,然后离开。我害怕与她独处,听她没完没了地数落命运刻薄。
我家的情况特殊,母亲瘫痪,父亲上班好忙,我无人照顾,家里给我改了户口,刚满五岁就把我塞进了小学一年级。最开始,我年纪实在太小,课桌都快到我下巴,老师安排个子小的固定坐第一排,我每天不得不仰着脖子看黑板,脖子生疼生疼。不怎么听得懂课,要是遇到有的上课老师用方言说话,我就完全不知道在讲什么东西,成了班里的差生。
老师们都对我不耐烦,劝我留级,但齐叔不肯,母亲也教训我,拍我脑袋要我争气。到了三年级,我渐渐醒事儿,读书用功,成绩很快就好了起来。加上长得乖巧安静,老师们就又都喜欢我了,常常作为班里成绩进步的典型提出表扬。
童年我没有什么玩伴,过得很寂寞。男孩子们生猛活泼的把戏,我参与不了,我跟他们似乎有点儿不一样,文静干净得像女孩子。班里有一个女同学,成绩很好,是班长,大姐姐的样子,有魄力,又泼辣,一直都当干部,很照顾同学。转学之前,她一直是我的同桌。我与她关系比较好。她叫黄小琦。
后来母亲和齐叔过不下去了,天天吵。母亲在轮椅上坐着哭,齐叔也不理我,只跟母亲吵架,吵完就喝酒,不回家。我像一团空气,不被任何人处理。
有天,母亲和小舅舅放学来接我,之后我们就没有再回齐叔那个家,而是去找我生父了。
又与生父见了面,重逢时刻,他搂着我,渐渐抱紧,眼里全是泪,泪水滴到了我的脖子里,痒痒地向背心滑去,我只专心忍受那份痒,不敢挠—父亲将我抱得好紧,在哭。我心里却没有什么感觉。跟谁不是过呢。
我们一家人又重聚了。我转学,离开了齐叔的城市,到了一所新的学校。那时我仍然在读小学,剩下的两年,没有什么记忆。我更内向了,夜里做完作业,有时会给黄小琦写信。好多年后,她还珍藏着这些信。拿出来给我看的时候,我真哭了。
初中记忆一片空白,我只管用功读书,后来考上了好高中。是从那时起,康宇就是我同班同学。我至今记得,开学第一天,我去得迟,剩下的座位已经不多了,老师让先随便坐,我朝角落的空位走,和康宇目光相遇的时候,他很大方地朝我笑,露出小虎牙。我也点点头,就在他前面坐下了。
我不知道,今生就是这样开始的。
Scene IV
同学少年都不贱,只是寂寞不甘。康宇坐在我后面,却喜欢跟我同桌那个女生说话。开学当天她比我还来得迟,全班只剩我旁边一个空位,她就来坐下了,对我轻轻点头示好。女生叫苏予,长得清清丽丽,瘦瘦的白白的,肤如凝脂手若柔荑,讨人喜欢。班里男生说,余年那小子命真好,摊上跟班花同桌。
我苦笑,从那时起我就感觉,我跟普通男生不一样。
康宇很快提出和我换座位,他想挨着苏予坐。我自然同意了,坐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他俩一学期不到,就好上了。
康宇感谢我肯换座位,觉得我耿直,很快和我成了铁哥们儿,尽管他和我并非同一类人。我入学很早,高一时才十四岁,还是乖乖学生一个,而他是耀眼的十六岁追风少年,上课说话,累了睡觉,下课就出去打球,至于作业功课,全都靠我。
寒假快完了的时候,他打篮球手受伤了,那时我的家里才刚刚安了电话,觉得新鲜,经常打电话给他。电话里他又不好意思示弱,含含糊糊地自个儿愁着说,这快开学了我作业还没写哪,手又不行了怎么办哪……我本想说,苏予呢?但还是把话咽下去了。我放下电话,想都没想就去了他家,抱回一摞卷子本子,包办他的全部作业,还得模仿他的字来写。
临开学了,我又把一摞写完的作业送回给他。他感动得不停地拍我肩膀,摸我的头,非要请我吃饭。他在家附近的餐馆叫了一桌小炒,又要了半打啤酒,一个人全喝了,脸红脖子粗地跟我说话。
我终于问,苏予呢?他笑笑,说,分了。
我心里一乐。他说,你笑什么?我说,就只准你笑?
果然,开学当天他就自愿来做我同桌了,美其名曰,抄个作业都方便点儿。苏予进教室,看到同桌不再,康宇已经坐我身边,她顿时脸色微妙,但又强作镇定,一言不发地坐下。
我心里知道—谁都知道—他俩完不了的。后来我才反应过来,或许是他不想闹得那么高调,白白给老师家长们逮个杀鸡儆猴打击早恋的借口。
我们的家同在一个方向,只差一个街口。他每天都送我到分岔路才离开,而我也每天都等他背影散尽,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往事浓淡相宜,我却思之惊心。这个习惯我保留太多年,每每分别,短暂的也好,漫长的也好,我一定目送他背影消失殆尽方才肯离去。他也知道我在望着他,会很豪气地背对着我高举起手挥动,我总觉得那就是末日之感:不知道哪一次,就会是最后一次了。
高一下学期期中考试,康宇在另外一个班的兄弟要我给他递数学答案,我说,再看吧。对这档子事情我早都烦不胜烦,就是因为跟康宇走得熟,所以他的狐朋狗友们总要提这样的要求。我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康宇就来找我,说,你就照顾照顾我兄弟吧。我说,我照顾你兄弟,谁照顾我?就我们班考试我周围都全是你兄弟要抄,我还得做题,哪有时间去厕所给他答案?
康宇急了,说,你到底给不给面子?
我觉得欺人太甚,就吼,你管得着!
他瞪着我,没说话,手指指着我脑门,点了点,眼神特别狠,转身就走了。
那天放学,康宇没等我了。我在车棚里傻站着,像幼儿园门口没人来接回家的小孩儿,不知要去哪儿似的,左顾右盼,直到天黑。我反反复复问自己,我把他弄丢了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长这么大头一次这么伤心,想哭又哭不出,我返回教室,拿着钥匙开了门,回到我们的座位上坐着。我趴在桌上望着空****的黑板,心里特别特别地堵。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的一件校服还塞在桌屉里,便像做小偷一样,把它轻轻拖出来,抓在手里,捏着,看着,我只觉得我真的太想他了,终于忍不住把衣服捧起来,头脸鼻子都埋进去,狠狠地吸一口气……一股其实并不好闻的味道,溽着汗水和灰尘的脏衣服的气味……但我一下子就像扑到了他怀里似的,眼泪顷刻间就落下来了。
直到如今,这件事情我都一直没有告诉他。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是喜欢着他的了。我们之间的格局,原来早在那一天就有注定。我太舍不得失去他,哪怕是一天。
于是,我第二天就主动去找了他在别班的那个兄弟,说,我会给你答案的,最后半个小时厕所里见。
到了考试,我们还在冷战,我一心想挽回他往日的热情,考试时主动给他和他每个兄弟都看了答案。考完试,他就过来找我了,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说,我知道你最耿直了。他又放肆开来,勾肩搭背地挟着我直笑。但我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其实。
那天下午考试完毕就放学了,我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说了一会儿话,出来的时候,班里都没人了。我怀着忐忑去车棚,看到他在那里等着我。我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地,溅起一小朵很酸很酸的快乐。
他说,余年,我兄弟叫我去打球,我怕你等我,就来跟你说一声。你跟我去球场,我打一会儿球就走,好不好?
我没说什么,点点头,推着车就跟他去球场。
我坐在旁边看他打篮球,跳跃,奔跑,投篮,叫喊,那么生猛有活力,我的目光无法挪开。对他们的球赛我丝毫不关心,一阵阵得分的欢呼总像是惊醒我似的,却无法将我黏着在他身上的目光拉回:他的额头,鬓角,鼻梁,下颌,脖子,锁骨,肩膀,还有我最喜欢的他的双腿,修长而笔直……有关他的一切都真令我脸红心跳;我看得入迷,忘记了时间,不觉得无聊漫长。
我等他到天黑,他们打完球了,个个把汗透了的球衣搭在肩上,走到边儿上来。我给他买了一瓶水,欢快地递上去。他的兄弟们一阵哄笑,说,靠,好你个康宇,你什么时候又讨了个小媳妇儿啦!你把人家苏予休啦?
我阵阵脸红,他却毫不羞赧地大笑,顺势揽着我肩膀大声说,娘子,甭理那帮禽兽,走,跟相公回家。他说得这么轻松,我心里倒是乱了,又有点儿乐。
那天我们像往常一样骑车回家,快到分岔口的时候,路上很黑,他又伸手抓住我的车把故意晃我,我叫他放手,他不肯,转弯处前面忽然来了一辆车,我一惊,被他晃摔倒了,车擦身而过,险些出了事,我摔趴在地上,他立马跳下车来蹲跪在我身旁,半抱着我,着急地问,没事儿吧!没事儿吧!
我抬头撞见他眼神殷切,本来想骂的话都收回去了,摇摇头,说没事儿,没事儿。我用力想起身,才发现身上好几处都痛得钻心,使不上劲儿。他见我痛得一咧嘴,说,哪儿弄着了?我这才抬起自己胳膊肘一看,擦破的大块地方,血肉掺着灰土,青紫一片,膝盖也是。他特别内疚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真对不起,以后我不这样了。
我疼得厉害,也说不上话,坐在地上想缓一缓再起来。
这时康宇他却俯身下来,半跪着,抱着我的肩头,深深地往他怀里按,又揉着我的头发,我的心脏跳得快要蹦出胸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摩挲着我的短发,末了,用力捏着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来,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紧张得无法呼吸,热烈地望着他,咫尺之遥,他的脸孔清晰得毫发毕现,我能感到他的目光滚烫,汗滴沿着眉心缓缓滑落。忽然他就这么开始亲我的脸……接着微微停顿了下,带着一丝犹豫之后的热烈,吻了我。
我惊讶极了。全身的疼痛都被满心的疑惑与激动所取代,烟消云散。他怎么忽然这样?他不怕被人看见?他也喜欢我?……我脑子里翻江倒海,特别害怕他清醒过来就会扔下我跑掉,但他没有。他吻我之后,很镇定地说,疼吗还?我扶你起来,走,我们回去。
他几乎是把我抱了起来,把我放到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我正愣着,说,我自己能骑的。他说,你车钥匙给我,我把你车先锁这儿,一会儿我载你回家,完了我再过来把它骑回去。
我不打算推诿,一丝都不要,我生怕轻轻一推这梦就碎了。我不说话,顺从他处置。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我仍然觉得一切像梦,鼓起勇气伸手环抱住他的腰,头埋在他的背上。
骑车到我家楼下,他低着头一边锁车一边说,余年,以后我们都不要赌气了吧。你不理我的这些天,我心里特堵。
我有点儿哭笑不得:什么时候我不理你了,明明是你先不理我。
他抬起头朝我笑,有点儿歉意又很温和地说,疼吗,还能走吧……来,我送你上楼。
Scene V
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为那一个吻而出现陡然的变质,我小心翼翼维护与他的好朋友关系,生怕吓走了他。而我内心守护那个秘密,每日浇灌以甜蜜的回味,任它破土而出,发芽,长高。那段时间我们的关系特别好。他父亲从日本出差回来给他带了一个游戏机,那在当时是非常奢侈的东西,他上课的时候就经常打游戏机,还喜欢教我玩这玩那。我虽然没有太大兴趣,却不想扫他的兴,就装得趣致盎然地跟他一起玩儿,下课也不离开座位,两个人弓着背挤在一块儿靠着,脑袋低低地都快钻进桌子里面去了,一阵阵咯咯地笑。
有时我也提醒他听课,如果是老师在讲重要内容的话。可他总是听不了多久就开小差,要么就是趴在我身边睡觉。他趴在桌上睡觉的样子看上去可爱极了,像一只蹲在树枝上打盹的小鹰。如果不是在教室里,我真想低头亲一下他的平头短发。
高一结束,分文理科班。我本来选了理科,而苏予选了文科。我一下子心里很紧张康宇会怎么选,又按捺着不动声色,等待他的决定。其实也曾试探性地问他,你选文还是理啊,可是他似乎很犹豫的样子,说,不知道啊,再看看吧。
他一直拖到临交表还没定下来,老师又催了,他很烦躁地随便勾了一个,还在回执上模仿了老爸的签字,惟妙惟肖,然后抓起来就上台去交。
等他回到座位,我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就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勾了什么啊。
他也装作漫不经心地答:文。
赫然间我感觉我挨了一闷棍,脑子嗡嗡的:他不是一直说老爸坚持要他学理科的吗,怎么搞的。我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挖走了似的,整个人空得难受。
那天他还照样在车棚等我,没事儿人似的和我一起回家。一路上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不敢跟他并行,骑车跟在他后面,望着他的背影,一遍遍地跟自己说,别傻了,别傻了,别傻了,他不是你的。小心要得太急,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可是天知道我有多想跳下车来奔过去抱他,要他一个明确答案,那个吻到底算什么,我到底是你的什么,我们又到底是什么?
在分岔口,他昂了昂下巴,对我说,走了啊,明儿见。
我愣在那里,看着他背影散尽……好像真的永别。眼泪都噙着了。
更糟糕的是,高一暑假,发现他跟苏予和好如初。那天我没有打招呼就去他家里找他,他过来开门,门一拉开,见到是我,一脸的错愕。苏予就坐在客厅里的大理石地板上,电视开着,一沙发的书报杂志,茶几上还有水果和打开的饮料。
我愣在门口,不知怎的心里一阵发慌。我立刻说,啊!不打扰你们了。说完转身就走。
康宇站在门口,有点儿迟疑地叫了我两声,余年!余年!
我多希望他能跟下楼来,但是他没有。叫我两下,我就听到了楼上的关门声。
那时我的生母生父早已经复婚了。我们母子离开齐叔回到生父身边,不出一年,就又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他们几乎天天吵,母亲天天撒泼,父亲郁郁寡欢,后来就再次跟她离婚了。再后来家里妹妹都已经上小学,是生父和后妈的孩子。我管后妈叫陈姨。陈姨对我很好,客客气气,也很照看我。
每个月,父亲都给我一笔钱,让我送给母亲,去看望她。高一暑假很无聊,康宇大概忙着跟苏予热乎,没空理我。我整个夏天无所事事,常常去看母亲,陪她说说话,帮她擦擦身子。蹲在她面前,我脑子里想的却全是康宇。他打球时的样子,上课睡觉时的样子,他的身体发肤,他选了文科,没选理科,是不是意味着我再没希望了……脑子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我心里却很黯然。
好不容易挨到了开学,我终于可以见着他了。虽说不在一个班,能在一个学校一个年级,也是好的。去到学校,刚走进新班教室,后面有人拍我右边肩膀,我回头,他就闪到了左边。康宇笑得一脸灿烂,把我的脖子夹在胳肢窝里,乱擦我的头发。
我很惊喜,说,你怎么在这儿?
他说,哈哈,我爸让我改成理科了,还特意让我跟你一个班哪!
我的心一下子就亮了,像日蚀过后的第一缕光,又猛烈如黑夜里的野火。
Scene VI
在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我回想高二高三的那两年,实在是最好的时光。我们朝夕相处,大部分情况下都还是非常开心的。有他在身边,连上课都不觉得无聊了,我干劲十足,想到还要肩负起辅导他功课的任务,因此自己学习很努力,成绩也越发好起来。彼时我早就深陷无法自拔,一天看不到他,就心神不宁。
康宇的玩心很重,成绩不是很理想,何况在卧虎藏龙的理科,大多数人刻苦极了。到了高三,他的家里似乎也看出苗头不太好,打算供他出国读书。那年头,这可不是平常事儿,除了有两个很厉害的同学在考托福申请美国的全奖读本科,其他的都在老老实实备战高考。他显然两者都不属于。
我想到他可能要走,以后天各一方,心里越发舍不得。我们那个时候已经情同手足,又不止手足。我记得有一次看电影,他买了四张票,叫上了苏予、我,还有另外一个女生。从碰面到去电影院的路上,他都和苏予牵着手并肩走着,很亲密的样子。我心里真的不是滋味,脸色很勉强,数次想撤了算了,不愿意掺和他们小夫妻的热闹。他却不管,一再地回过头来,还催我,快点走呀,余年,想什么呢,电影快开始了!
我勉强还是跟着他们进了电影院,心里闷闷地,坐下来看电影。中途我特别想上厕所,就悄悄跟身边的康宇打了一个招呼说要去卫生间,没想到他说,我也去。
等我们进了卫生间,在小便池前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没急着拉拉链,看到他站在隔间前面,左右环顾,我问,你要干吗啊?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就拉开隔间的门,一把拽过我来,把我塞进了隔间,然后别上了门闩。
在狭窄的隔间里,他忽然好激动地把我按在门上亲吻,也顾不得门板是不是干净了。我不自觉地伸手环抱着他的脖子,迎接他的热烈。少年如我,那一瞬间真的觉得死亦足矣。
吻我之后,他定定地看着我,末了悄悄凑在我耳边说,我早就想再亲你一次了。他开始往我腰下摸索。
我看到他下身有点儿起反应,连忙说,不要了不要了,我们赶紧回去。苏予她们还在里面呢。
我很慌张,因为那一个吻,我什么都忘记了,根本没有上厕所,直接就回到电影院里面,接下来的整场电影我完全没有心思看进去,坐在那儿胡思乱想。
当然,到了最后,尿再也憋不住了,散场之后才狼狈地又奔去卫生间。
高三日子很辛苦,一度他差点想休学回家准备出国,可惜他英语也太烂了,还不如数理化,于是在他妈妈的坚持之下,还是让他考完高考再说,毕竟也是人生的一大考验,锻炼锻炼还是有用的。
最后的日子里,我们憋足了气,很发奋,康宇其实人特别聪明,成绩很快就追上来了。我俩依然是每天一起回家,分手时约好晚上一定要狠命做题看书到几点,到时候打电话查岗。夜深了,做题累了,他就打一个电话来,跟我说上两句。
一辈子都记得高考的那几天。他的父亲找了车子接送我们一起考试。直到考完最后一科,铃声骤然响起,我赫然感到某种失落,不知道是不是高中时代结束,我们将会天各一方。撂笔的一刻,舒了一口气,即刻想起的,就是他。
我甚至默默叫了他的名字,康宇。
彼时我出了考场教室,夕阳如一枚琥珀般焜黄璀璨,高大梧桐的青翠绿叶被悉数镀金,在晚风中招摇,像一个个好日子,乐融融地挤在一起。我就站在人潮汹涌的操场上,猛然陷于无边的,独属于青春期的失落与感怀中,如同一个透明的局外人那样,冷眼旁观着黑压压的考生们一堆堆凑在一起。说自己考得如何的,对答案的,问状况的,高兴的,骂娘的,考得不好的直接放声大哭,考得好的满面红光拼命按捺激动……所有的表情,都生动极了。
我在那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我只想看到他。
康宇在远处,兴奋地冲我挥手,身边站着苏予,淡漠地看着我。
他走近了,高高兴兴地问我:“考得好吧?这题基本上都押中了!”
我望着他晴朗的脸孔,像仰望一个余生的希望。
那时还处在估分盲填志愿的年代,我和康宇一起估分,他的分数估计能够考上二流高校。估分完毕,他很紧张地看着我,问,余年,你考得好不好啊?我看着他殷切的眼神,心里很难受。我老老实实对他报了我估计的分数,他听了,有点儿不知所措。
我低下头,说,我不想到别处去。我只想跟你一起读同一个大学。
其实我心里清楚我的成绩足以考上北京名牌高校,他也清楚。但我毫不犹豫地,隐瞒了爸妈,老师,所有人,我说我没发挥好,考得不太好。
我填了跟康宇一样的志愿。
这件事情,我没有后悔过。
情到深处,我无可选择。
没有什么大的波折,我们报的志愿很稳妥,甚至是过分稳妥:本地一所师范大学。康宇他觉得我牺牲太大,我们承受不起意外,必须保证一定能够在一起,因此所有志愿都填报得很低。我也一样。
交表的时候,班主任问我志愿,我答毕,他望着我,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错愕至极。我一瞬间就不敢对视他的眼睛,遂低下了头。他以为我真的考砸,不便说什么,拍拍我的肩,说,小伙子,振作,振作。
我差点哭了,心里陡升一股悲壮之感。无人知晓的内心与感情……我感觉我已经独自一人走上一座海上浮桥,向着茫茫波涛,赴死一般走下去,纵使沉没,仍不后悔。
分数下来了,志愿却也早就定了。父亲气得把我臭打一顿,骂我,说,你不会估分吗?怎么差那么远?你加减法都不会算?你心里在想什么?搞什么鬼?我这么辛辛苦苦地养你,指望你考个好大学,你说你考得不好,我都没有打你,我认了,结果你个狗日的怎么乱填志愿?你玩儿你老子?你怎么估分的啊到底?
我承受父亲的巴掌,内心一阵阵刀枪锐痛,这些年来成长中的孤独、委屈,对康宇的苦苦暗恋,全都涌上来,我泪流如注,心里一遍遍念他的名字,康宇,康宇。好像他是信仰。
真的挺傻的。
但是很多年之后回想往事,我依然觉得,再给我一次选择,我会做同样的事情。人生对错何在,意义何在,标准本来是没有的。世俗的圭臬是加在我们身上的负荷,令我们渐渐无法对内心诚实,偶有一丝勇气,像水下的落叶,被轻风搅浮起来,翻一个身,又沉没到底。
一辈子,不是这么过,就是那么过。终归灰烬。迟早而已。
其过程,壮烈一些,奉照内心旨意活下去,未尝不是成就另外一种意义。
康宇的分数稳稳上线,通知书也下来了,我彻底松了一口气。觉得老天有眼,自己的牺牲没有浪掷。
拿到通知书那天,他很高兴地来我家找我。可是我的父母还在跟我怄气,根本不搭理人。我觉得不方便说话,叫他跟我一起下楼去再聊。我郁郁寡欢,他收敛了欢快的表情,有点担心地看着我。
康宇说,唉,我真的有点儿后悔,不该由着你跟我报一样的志愿。你明明可以……
未等他说完,我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他,说,你还说后悔?还轮到你说后悔?
心里太难受,眼泪一下子就噙着了。
康宇一见,顿时皱眉,真真正正严肃了起来,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末了,狠狠用力把我拉到怀里来,抱紧,一句话也不说。
我在他怀里,有气无力地带着哭腔说,你可不要出国啊……你要大学半途走了就太过分了……
他说,我不会的。我答应你。
那年夏天,我们一起去旅行了一次。都是第一次没有家人陪伴出门旅行,所以走得不远,就我们两个。在旅馆的夜晚,我们到底还是做了。他的身体,我一寸寸抚摸,亲吻,发誓此生一定要铭记。
他非常激动,热烈无比。俯身亲吻我,细密又坚决,耳垂,脖子,胸膛,下腹,手指钉耙一般捋着我的头发,用力地抚摸,像要捕捉我的魂灵。从深夜一直到凌晨,我们做了好几次,不过没有真的进入。他说,不舍得我痛。到最后我们都筋疲力尽,抱着躺在一起。微薄的晨曦就这样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
就天亮了吗?我轻声自言自语。
他用喉音模模糊糊地应我,嗯。没有睁开眼睛,依然将我的头放在他的肩脖与下巴之间。非常温暖。
是夜冰火重天,我明白,我们再无路可退了。
Scene VII
苏予也跟我们同校了—她是真的没有考好:
险上我们这师范的调档线。我已经不想去追问,康宇读这所学校,到底是为了苏予,还是为了我—我只知道,我一定是因为他。我不问,他也就不说。就有这么注定,我们三个人的命运,纠缠不清,围绕一个康宇。我原本以为大学之后我们可以延续幸福的戏码,但事与愿违。进学校不久,他与苏予就打得火热,军训过后第一个周末,康宇就以苏予男朋友的身份,请她寝室的女生吃饭,还去溜旱冰。他来叫我,让我一起去。我不去,他脸色不好看了,说我不耿直,小气。
我没办法,还是去了。
吃饭也罢了,苏予寝室的几个姑娘不停起哄撺掇,他俩就笑呵呵地你一口我一口喂来喂去,就差喝交杯酒了。吃完饭又去附近溜冰场。那儿一股塑胶地板的臭味,顶篷显得很脏。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苏予不怎么会滑冰,正好康宇就拉着她,扶着她,两人笑得咯咯乐,我在旁边真是感觉一盆冷水泼下来,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之所以没走,还是因为康宇不让我离开。他说,你不准走啊,我要是没看到你了,回头来再跟你算账。就这样,他扶着苏予并肩滑冰的时候,时不时眼光扫来扫去,满场地找我,直到捕捉到我的身影,他才肯罢休,又低下头去哄他的姑娘。
这些我看在眼里,也无可奈何。
有人忽然拍我肩膀,我回头一看,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子,大大咧咧地冲我笑。
黄小琦?我惊奇地喊出声来。我一眼就认出她的样子,没有变,只是个头比当年大了好几号了。
我俩同时问对方: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她大学考到我们市来了,我很意外,也特别高兴,拉着她不停说话。我注意到她身边有一个女孩子跟她很亲密的样子,绕着她转来转去,见插不上话,就又低头顺目地溜到一边儿去了。
我们聊着聊着,康宇居然还过来了,拍我肩膀,问,介绍下啊,这是你同学吗?
我只好对黄小琦说,这是康宇,我高中同学,现在也是大学同学。
然后又对康宇说,这是黄小琦,我小学转学前的同学,现在大学考到我们这儿来了。
康宇一脸释然,笑呵呵地说,欢迎欢迎,以后有什么要照看的,随便说!那,不打扰了,我先去那边了。
黄小琦冲他笑笑,说,谢谢!
我看着康宇的背影,嗤之以鼻,撇了下嘴。黄小琦笑着,说,我怎么觉得那人跟你不一般哪!我很惊奇,又心虚,说,怎么不一般了?她又笑,说,好啦,没什么了。
我俩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好半天,最后彼此都觉得话也差不多了,小琦就说,嗯,那我先去一边儿了,我朋友还在等我。
我抬头望她身后的那个女孩子,正直直盯着我们看。
我笑笑,说,不好意思,都拉着你说半天了。小琦很爽朗地一拍我肩膀,说,瞧你说的,老同学了。我看你也有传呼机啊,咱们留个号码,回头随时保持联系!
我还没跟小琦道别完,康宇又溜了一圈儿旱冰,擦过我身边的时候,一拍我肩膀,又叮嘱,不准提前走!不等我回话,停都不停,又一溜烟儿而去。
我无可奈何,不晓得他后面要搞什么鬼。
那天散伙的时候,康宇说,余年你回哪儿,回家还是回学校?我说,我回学校,他说,哦,那我跟苏予回家,她去我那儿拿点东西。
我一听就火了,这家伙,完事儿了又不一起走,干吗刚才非不让我早点撤,我忍不住顶回去,靠,你有病啊,你刚才怎么非不让我早点儿走?
我脸色很难看,康宇一下子有点儿莫名其妙,苏予尴尬了。
康宇问,你火什么啊,没事儿吧?
我想给自己的情绪找个借口,情急之下就说,怎么没事儿?我一直胃疼,疼死了,还得陪着你们这儿,你又不让我撤!
苏予一听,立马打圆场,很体贴地说,你好点儿了吗?你也不说,真是的,是我们不好,这样吧,康宇,你送余年回家去休息,我正好跟姐妹们一块儿回寝室了。东西下次再拿。
康宇反倒愣着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苏予……他,努努嘴,说,哎呀,别折腾了,就这么定了。康宇,你去拦一个出租车送送余年。
说罢苏予就回头,左顾右盼地寻她几个室友了。
康宇看看我又看看她,没说话,就拦车去了。
等几个姑娘齐了,康宇也拦着车了,苏予就说,你去吧,回家好好歇歇,吃点儿药。
不这么着也下不了台了,于是大家草草道了个别,我就跟康宇坐车回去了。我心里越想越窝囊,一开始是自己窝囊,到头来还搞成了在一帮女孩子面前耍娇气,反倒还让情敌照顾了,窝囊透了。
一路上,气氛像凝固了的水泥,我都没法说话。康宇也一言不发。
送我到家楼下,我们下了车。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只管默默无言向前走。康宇站在我身后没动,末了,叫住我:余年,等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我收住脚步,回过头来。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望着他。他双手插兜,脚步有点儿迟疑地向我走过来,眼睛盯着脚尖儿,没看我,说,余年,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你老这么单着不是事儿啊!该找个女朋友了。
我一听,愣了,兄弟,他说我们是兄弟。我像挨了一闷棍,呆住了。
他又说了一遍,咱们是最好的兄弟,你也不小了啊,我们系女生也不少,你主动点儿啊,不想看你成天这么闷着。
我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估计也心虚了,不敢继续说。
等了好久,我俩都没话。我心里堵得厉害,连胃都真的开始痛了。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咱俩就这样了?
康宇半晌没吭声,末了,他似乎下了好大决心似的,用力地一点头:嗯。
我觉得心里被捅了一刀似的,这一天还是来了。到底还是来了。
我说,知道了。
我转身就往楼上跑,根本不敢看他,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跟他分别时没有看着他离开而自己先走。我一路呼哧呼哧地跑上楼梯,眼泪说来就来,势不可挡。
跑到了家门口,我害怕家里有人撞见我哭,又不敢进家门,就又上了半层,坐在楼梯拐角,像一只破了的沙袋,软软地贴着墙坐下去,眼泪止不住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