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安纳托利亚高原 |古罗马剧场废墟|二〇〇七年
Scene I
毕业回家的夜航飞机上,我向舷窗外探望:不知名的城市在黑暗的地表燃烧着星线交织的灯火,织成一张璀璨的巨网,像极了俯瞰火山熔岩喷发—赤红的岩浆撕开地表裂缝,迅速渗透并流动,呈放射状蔓延。
我收回俯瞰熔岩之城的目光:一年的日子就这么飞逝而去了。我的记忆乏善可陈,寡淡一杯,寻常年岁。但没有往事,我不成我。
想起龙颐来,他站在骰宝赌桌前的神情我一直都记得:真是从来没见过那般目光,尖锐得像电钻,死死盯着液晶竖屏上的往局记录,嘴角轻轻张翕着,祈祷,或者诅咒。
大,大,大,大,小,小,大,大,小,大,大……我知道他在试图捕捉缥缈虚幻的规律,概率,辅之以直觉,来为他的筹码找到落脚之处。
他只押大或小。
“这是中国式的赌法,所以西方赌场中骰宝不多,这儿有那么几桌。”龙颐对我解释道。那还是我第一次陪他去赌场的时候。他轻车熟路地带着我,径直走到了最小押五十的骰宝赌桌前,站定。
我低头一看满桌的数字,字母,真觉得头晕,强作镇定,或许出于害怕被嘲笑的卑微心理,我不问游戏规则。
旁边的几桌,最低下注一百。而骰宝这种低级的把戏,都是些拿着小钱的散户在聚集。一百的筹码对于他们来说都过大。这一桌最低押五十,所以桌前挤满了人。在陌生的胳膊与身躯间隙,龙颐简洁地对我解释道,看到了吗,庄家那里有三只骰子,就装在钟罩形的骰器里。三只骰子的组合,4到10为小,11到17为大。赔率一赔一。其他的组合方式,还有看单双的,看点数的,看个别数位的,赔率不一。
龙颐说,买大小最划算,胜出率48.61%,赌场优势只有2.78%,所有花样当中最低的。运气好的话,一赔一也能赚几笔。
可是就像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运气会好还是不好那样,他沉溺于赌桌前身心紧绷的刺激当中,对未卜的结局跃跃欲试。
大厅里灯火辉煌,深红地毯铺得纸醉金迷,老虎机的碑林闪着花花绿绿的灯光,21点,轮盘赌,骰宝,桥牌,麻将……一场盛大的宫廷狂欢栩栩如生。龙颐酷爱骰宝游戏,别的不玩儿。用他的话说,术业有专攻。他感觉很顺的时候,下手很准。
在挤挤攘攘中,我观察着行色各异的赌客。他们高度紧张亢奋的神情,与完全面无表情的庄家总是形成鲜明的对比。庄家手前那玩意儿,牵动着所有赌客的心。锃亮的盅罩与盅座可以分离,庄家连续按下把手三次,三只骰子在盅罩里跳动,之后灯亮,客人开始下注。稍事一会儿,庄家按一下铃,伸出双手作停止下注的示意,开盅。所谓庄家,不过是相貌平平的打工女仔,在这等场合,却早就培养了一副势利到极点的嘴脸。她们会交换眼色细声低语,用广东话取笑某些笨拙而穷酸的新客人。
此刻,龙颐的眼睛死死黏着在赌桌前竖着的液晶牌子上,默记最近十次扔骰的记录。记录在刷新,十局以前的不再显示,因此他要抓紧捕捉感觉。
一个陌生人不小心碰到了龙颐的肩膀,他顿时怒不可遏,用广东话骂:“屌,发鸡盲啊你?”那人竟也噤声,悻悻而去。
赌场忌讳数不胜数:进赌场前不能看书或者带书;进了赌场绝对不能被摸了头或者碰了肩膀……“会输。”他说。
Scene II
好多事就像雨天打着的伞,你冲进房间就狼狈仓促地把它收起来扔在了一角,那褶皱里仍浃着这夜的雨水。过了很久再撑开,一股发潮的气息扑鼻而来,即便是个晴天,也会令你想起那场遥远的雨。
本科四年我基本上就是打了一趟酱油,一路浑浑噩噩地玩儿着,到家的时候酱油洒了瓶子也空了。回头想,果然不是我上了大学而是大学上了我。
我本科读的专业是旅游管理,不用脑子也能毕业的那种。毕业之后我想申请澳门的大学,读个旅游管理方面的授课式研究生镀一下金,毕竟就业形势太严峻,想来想去,在澳门读研算是性价比相对较高的选择了,出来以后争取进好的旅游公司做国际导游:这就是我能设想的,最棒的人生了。
我跟家里人说起去澳门的打算时,爸妈说,考虑下吧。我特意看了看我哥,他似乎心情不太好,没有表态。我也没有过问。
哥哥叫余年,与我同父异母,看着我出生。父亲问,喜欢妹妹吗?祝福你妹妹一下吧。他答,希望我的妹妹永远快乐。父亲一听,说,那妹妹就叫余悦吧。
可是我不快乐。
我一直都特别嫉妒,为什么他可以长得那么好看,而我就不行。男生长那么好看有什么用,上帝真是把我们搞反了。多希望我的皮肤可以像他那样白净,又不长痘—至少不要像现在这么黑—真的有点儿太黑了。个子,再高上十厘米就好了,现在这么矮,没有太重都显得敦敦壮壮。当然如果再瘦一点,那就完美了。对了,还有头发……我满头的自然卷,发质还特别地硬,就算拿时下流行陶瓷烫的审美观来比照,都不好看。我好羡慕那些发质垂顺的女孩子,可以留着披肩长发。
总之一旦稍不注意收拾打扮,我就像菜市场垃圾堆里的某只坏南瓜那样糟糕。
我与哥哥年龄差距不小,也不在同一个学校,否则的话,不知有多少女生会找关系托我要做他的女朋友呢,像日剧里的那样,毕业时胸前的校服扣子都要被哄抢……罢了,那些都是我的幻想。我只是觉得他生在福中不知福:长那么好看,还有什么好难过的呢—长年累月,他专心致志地与他的心事相处,对周遭沉默以对,并不与家人多说话。无论是我,还是我爸爸妈妈,似乎都被他的世界拒之门外。
我常想,如果我有哥哥的外表,那我一定做梦都在笑。所以我想不通为什么他做梦都在哭。是真的,我不止一次见过他在自己房间里莫名其妙落泪,神情伤心欲绝。我想,或许是他心里有爱的人。他那么好看,也会为情所困?他的眼泪,我无法理解。
所以我也曾很小心翼翼问过他:哥,你怎么了?
他说,没怎么。
没怎么你哭什么?
你不懂。
那你说说看啊。
我说了你也不懂。
那我也不开心,你听我说说话吧?
余悦,我现在真的没心情,我不想听,也不想说。下次吧。对不起。
……
我只能悻悻而去。所谓的,中国式的家庭隔阂。
我不再问,他也再不说—本身也没有说过。
话说回来,母亲的基因太重要了。我见过几次哥哥的生母,虽然已经双腿瘫痪,形容憔悴无比,但仍然看得出来是一个美人胚子。
我的妈妈,哥哥唤作陈姨的,相形之下就非常的普通了。
爸爸妈妈都很爱我,尤其是妈妈,她是儿科医生,又很会做饭。每一顿都给我做很多好吃的,我自小就是中午两碗饭,晚上两碗饭,加上无数的菜肴,胃口好得不得了。小孩儿哪儿来节食的觉悟,我只顾着吃,发育以后,身边的女孩子们出落得越来越好看,而我的个子跃了三四厘米就再也不见长高,开始横向发展,从敦实变成了虚胖。
我开始极其厌恶照镜子,也从来不照相。看到身边白白净净的漂亮女孩,我心里都在窝火。
直到后来我看到一句话,说:做人啊,要有勇气改变可以改变的事,有胸怀接受不能改变的事;要有智慧分辨什么是可以改变的事,什么是不能改变的事。
尽管整容科技越来越发达,但是像我这样到处都需要整整却又没有那么多银子的人来说,外表就纳入不能改变的事项罢。总之这句话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将它贴在我的宿舍床头,每天起床睡觉之前都可以看一眼,告诫自己,今天一定要开开心心地过,明天也是。
然而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很轻易地就被一个男孩子给掐灭了。
是我的初恋,在大一的时候。他是一个比我高一届的男生,体育课的乒乓球班上认识的。
他乒乓球打得不错,我也不算太差,至少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笨。大概是我的球技超出他意料的好,所以那天他耐心陪我打了一节课,没有换搭档。中途双方交换球台的时候,他微笑,说不用换了,我们就这么打吧,我这边地面有水,你会滑倒的。
等快要下课的时候,我才发现,他那一边球台,脚下积水不浅,他陪我打球,整个裤腿都湿透了。
我就因为一截溅湿了的裤腿,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乒乓男。
后来的过程却一败涂地,他并不喜欢我。但我暗恋了两年,又无意中在喝醉了的聚会场合对他表白了,那时乒乓男一定很寂寞,所以就权且和我在一起了—在一起了不到一个月。
最后一次给他送夜宵,我抱着温热的饭盒欢快地跑到他宿舍,饺子香喷喷的气息令我沉湎于一厢情愿的好心情中,像一只刚下蛋的母鸡那样骄傲。然而,站了很久,没有乒乓男的人影。我忍不住再一次叫他的名字,屋内却爆发出一阵笑声,然后传出一个陌生男孩儿不怀好意的声音:他让我告诉你说他和美女逛街去了,晚上不回来!
话音落下,屋内又是一阵爆笑。
我愣在门口,傻透了,犹疑而短暂地纠缠于最后一丝希望,最终还是放下饭盒,落荒而逃。
此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确像是一个苦苦索赔的难缠顾客,终日拎着一颗血淋淋的心,阴魂不散地追讨他的良知,又隐隐盼着他给我一个回心转意的赔偿。
他被逼得不行,大声说,我在你眼里到底哪点好了?我改行不行?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好不好?
他弃我如抖落衣肩上的尘埃,离开得不屑一顾。
剩下的情节毫无新意:失恋的我非常伤心,几近一蹶不振,我又一次从头到尾,从内到外,从始到终,认定一切都是我的外表造成的。那些日子天天失眠,哭,无心吃饭,心情沮丧,旷课,脸色阴沉,开始消瘦。
家人见到我这样的低落,带我去看心理医生。一个年轻的白大褂问了问我近况,感情,学业,人际,等等,神情飘忽而敷衍。尔后他给我做了一份测量表,看了看结果,说,小妹妹,你现在就是有点儿中度抑郁症。吃点药就好了。
其实他应该告诉我:小妹妹,你不过就是失恋,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只要转移注意力,自我调节心态,并无大碍。
可是医院大概都想卖药吧,于是白大褂毫不客气地给我开了好几盒国产的盐酸帕罗西汀,叮嘱每天早上服药一颗。
果然效果很好,一个多星期之后,我就觉得神清气爽,心情愉快,一扫阴霾。上网查了查药理,觉得现代医学真是先进又神奇。血清素,也就是五羟色胺,是一种重要的神经递质,它与人类的一系列行为问题有关,包括食欲、情绪等。而通过抑制神经突触间隙递质的再吸收,增加该递质的游离浓度,就能达到治疗抑郁的功效。
用药之后我状态很好,只是不知为何我的食欲骤降,比之前更不想吃东西,而且不觉得饿。情绪低落时期没有胃口很正常,可是现在我心情愉快却厌食,令我好奇是不是药物作用。百度不足信,我进了CNKI数据库搜索有关抗抑郁药的医学论文,很多证据都表明它们都有降低食欲,减轻体重的副作用;而其中的一种进口弗西汀就是能治疗暴食症的,有利于控制食欲达到减肥作用。
真是歪打正着。
很快,我发现我的裤子大了,脸小了,惊喜自己变好看了些—因为我瘦了。
人瘦就是好啊,能穿好看的衣服,能拍照。于是我开始决定,趁势继续减肥。大四一年反正也没课,闲着也是闲着,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开始专心致志地减肥,严格拟定了条款项目,坚持执行:
早晨早起,喝水,偶尔半杯脱脂牛奶;如果太饿就吃一个苹果。偷偷去卫生间里给肚子上裹保鲜膜,到操场晨跑,实在跑不动就散步。运动要超过二十分钟才有意义,因为据说那时糖代谢才开始转换能量。中午到了,去食堂打两份素菜,一个鸡蛋,不吃米饭。食堂的菜真是油腻极了,我总要带一个碗,打一些温水,吃菜的时候夹进去涮涮,洗掉油再入口。晚上必然是不吃的,如果实在太饿,就喝小小一杯脱脂酸奶,吃个猕猴桃或者黄瓜。不过因为有药的副作用,我不怎么饿,饿也不愿意吃。
油炸类,甜食类,一律不沾。托了那药的福,我闻到肯德基麦当劳就想吐;巧克力或者甜甜圈之类,更是从不问津。
进食控制好了,运动必须加上。散步或者慢跑都是每天的必修课,哪怕例假来了都不偷懒,会慢慢走走,活动活动,比如跳绳。
帕罗西汀的说明书上注明了服药期间不能食用某些减肥药,所以我也没有尝过后者。听吃过的那些女孩儿说,实在是太难受了,贵不说,要么是导致严重失眠,口干舌燥,要么就是腹泻得几近脱水,整个人脸色蜡黄,头重脚轻。
我只用节食和运动的方法,坚持了一年。一切都非常的健康而科学。
什么叫做功夫不负有心人:毕业的时候,我瘦了二十七八斤。别人一看我都觉得我变了一个人。那年夏天是我活这么久以来最开心的日子。我买了好多新衣服奖励自己。
四年了,我终于去拍了一次照,也就是毕业照。我穿着宽大的学士服,有点遗憾减肥成果都看不出来了。虽然脸蛋上镜之后要显胖一点,不过已经比从前好太多了。
Scene III
生命就是一场瘾。上瘾。过瘾。戒瘾。小至一根香烟,一款网络游戏,大至一段爱恋,一生事业。生命由无数的瘾构成的,只不过深浅不一。我们逃出一个瘾,又落入另外一个,枉然了挣扎的意义。
前些年那个红透了的《断背山》最后,有句台词是,I wish I knew how to quit you.
再深情的话也不过如此了:我希望我知道如何戒掉你。
我不知道龙颐在赌瘾之前是否有过其他的沉迷,我是没有的。可是这话很快就被我后来的经历推翻了。
临了去澳门前,爸爸说,是药三分毒,帕罗西汀你还是停药了吧,别吃了。我看你也好得差不多了。
我点点头,说,好。
悲剧的事情发生了:由于缺乏用药常识,我停药太突然,血清素骤然降低,食欲神经的调节完全紊乱,再加上节食整整一年多所造成的食欲压抑,一切都在我去了澳门之后爆发了。
如果有那种美剧里常见的集体心理诊疗,我就应该站起来告诉所有人:是的,我患了暴食症—吃。无法戒掉吃的冲动和渴望。只要身边有食物,都会统统吃完。
刚刚开学,我还沉浸在我减肥成功的骄傲中。初来乍到的一个星期,吃不惯那儿的东西,觉得饿。第一个周末,我去超市买了很多的吐司面包等食物。不知道是不是太饿,我竟然一个晚上就吃掉了整整一大条吐司面包,就着一大瓶牛奶,还有零食若干。
从那个黑色星期六起,我的食欲像火山喷发,没法遏制。我无可救药到一整天什么都不做,除了吃,什么都不想,也不能做。颓坐在地上,拉开冰箱门,一层层地翻出食物,开始一股脑地吃,一直吃,一直吃……两个梨子,两个苹果,一个橙子,一个西红柿,一盒蛋挞,一罐酸奶,一整袋吐司面包……我撑得要死,食物几乎快要从贲门涨到食道,溢出扁桃……但是我还是停不下来。
我的世界如同台风过境,乱了天下。
撑得胃痛。而更糟糕的,是担心发胖。各种糟糕透顶的心情如洪水决堤,我焦躁难安,于是吃,不能控制地吃,吃完我又无限内疚,担心发胖—心里越难过越吃,越吃越难过。
不出所料,两个星期不到我就胖了十斤,脸又圆了。我沮丧到了极点,我想要赶在食物转换为卡路里之前赶紧吐掉,于是我常常是在暴食之后,赶紧冲到卫生间去,用手指抠着喉咙,不停地催吐。
至今记得第一次催吐,我怎么也吐不出来,蹲在马桶前,脸鼻都埋了进去,全身都在使劲,腹部因为过度用力而一阵阵**。埋在马桶里的时候,我恶心自己的此时此刻,几乎没了人形。最后终于吐了出来,一股脑的……混着眼泪。可是那次催吐之后过了半天时间,我的脸上很快出现暗红的细密血点—我的整张脸,都因为过度用力催吐而剧烈充血,皮下毛细血管全部破了。
那张脸,三天没法出门见人。
而即便不是因为那张脸,我也觉得我已经无脸见人了。
龙颐,是我的室友之一。我与龙颐,还有另外一个女生C共住校外公寓,每人一个房间,共用厨厕。C总是不在家;而龙颐很宅。
某一次我又暴食了,深夜。我吃掉了三包饼干,就着一大盒鲜奶,还有零食若干。我几乎是一边吃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跑到厕所催吐……那样子真是比鬼还难看。
等我出门,龙颐像从天而降似的,斜斜地靠在门边,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问:你没事吧?
我觉得我像是一个正在**的偷窥狂被当众抓了现行似的,比那更甚:我难堪到了极点,只能落荒而逃。
我逃回自己的房间,关紧了门。扑上床,不停地哭。我想极了爸爸妈妈,真想告诉他们,我病了,我想回家,我想戒掉食欲……我溺水于各种消极情绪的深渊,懊悔,丧气,暴躁,郁闷。拿着父母的血汗钱,来到这里读书,却得了暴食症,时间与金钱全部浪费在了那些吃下去马上就吐出来的食物上,荒废了正常的生活。我不知道我的爸妈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会有多么失望:我每一天的主题,都是吃,与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发的胖,脸色沉暗,恨不得去死。
食物对我来说比海洛因更糟糕:重度上瘾的吸毒者或许还快活过一把,而我整个过程中连一丝快感都没有。
我吃,只是因为我无法不吃。
正在我哭得难受的时候,龙颐给了我一条短信,说:你要是不开心,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Scene IV有人写过:尽管人是这样的令人失望,但我还是头一次这样清晰地感觉,人需要人。而我常觉得这种需要,不过是人在无望之时乐于参照彼此的落魄,由此寻得一张安慰的垫背,去除孤独至底的标签。
手机一个星期都不会响起来一次,电邮里面全是信用卡公司的广告和招聘公司的群发消息。没有朋友,我也拒绝与他人交流。我怀着一个莫大的耻辱的秘密,活得像水塘中的抛尸一样,越发肿胀,丑陋,毫无生气,浮浮沉沉。
这个时候龙颐走进我的世界,他说,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地方吧。
第一次陪他进赌场,我们去码头坐赌场的免费Shuttle Bus。
码头上有太多的游客,好像都是刚下船就上了车,一辆辆气派的大巴源源不断地把客人运到赌场去。旋转门悠悠打开,一片灯火辉煌,与他的眼睛一样,瞬间发亮。我觉得这里的华丽装饰与赌博本质一样,像罂粟花儿,妖冶致命。
他转身过来说,我真希望能去看看蒙特卡罗。
可我不知为何,面对整整一座华丽妖冶的赌场,人群攒动的样子,我脑子里一片安静,像是电影画面的配乐那样,耳畔响起巴赫的《平均律协奏曲》。
龙颐买了三千筹码,拿在手里熟练地把玩,发出咔咔咔的清脆声音。他以熟客的姿态,站在赌桌前观望,人群对他来说好像不存在。他开始寻找感觉。
液晶竖屏上的记录开始出现很规律的节奏,大大大小小,大大大大小,大大小小小。这个当儿,我看到他下注了。五百,押大。
他并不紧张,好像胸有成竹。果然,开盅了,15点,大。他赚了五百,面无表情,好像是应该的事情。第二局他继续押大,仍然是五百,又赚了。
连续四次,他都押对了。赚了几笔,他的嘴角终于浮起一丝微笑,回过头来说,今日不错啊,你很给我带好运!一会儿请你吃饭。
听到“吃”这个字眼,我就怕了。我说,你慢慢儿玩,我去别处看看。
闲逛,看到一桌玩儿扑克牌的大客户,什么把戏我不清楚,五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分坐一圈,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头脸身形皆呈扁扁塌塌的一堆,乍一看区分不出异同,皮肤糙黑,放肆说笑,一口黄牙。其中一个人伸出一双手,在绿呢绒的桌面上哗啦啦地耙着筹码,三根手指上分别捆着翡翠金戒指,白玉金戒指和钻石金戒指,俗浮至极。
他们中间极不协调地插着一枝花儿一样的女孩儿。我猜想她应该是个富二代,或者某有钱的二奶。穿了一件奢侈牌子的白色夹克式外套,头发却扎起马尾,搭配得非常青春,也就二十左右的样子,相貌不错。
一桌人气氛非常热烈,五男一女的格局引得路人纷纷围观。围观者形形色色的目光游离在这桌人身上,几乎汇成一条黏黏的浊流,托着他们纸醉金迷的幻觉之舟,高高在上。
这桌人不去VIP厅豪赌,只在这大厅玩儿,我猜想他们要么只是实力中等的款爷款姐,要么是不喜欢寂寞,想要在人群中露富,享受被人垂涎的快感。他们手里全是黑色与金色的大值筹码,下手非常豪爽。有旁观已久的好事客用北方话在低声地骂,我操,这娘们儿半小时输了七万还笑,笑你奶奶。
我正离开他们那桌的时候,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喊叫,伴着女孩儿尖厉而撒娇的嗔怪—约莫无非是大笔输赢。而我始终没有回头。
等我绕回去找到龙颐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变了。他见到我就气哼哼地说,你干吗走?你一走我就开始不顺!
我没说话,没敢问他输了多少,我只是看了看他手里的筹码,赢的都搭进去了,估摸本金损了大半。
龙颐想要翻身,不肯放手。他几近勒令我:你就待在这儿陪我,不要走。他不再说话,站在桌前观望了很久很久,神情非常紧张。大与小的规律已经不见了,全乱了,押哪个开了都是反的。用他的话说就是,运势走了就是走了。大小单双的出现全都很乱,龙颐特别心急,最后他竟然没买大小,而是下注了一个特殊的点型,赔率一赔五,想一次性翻身。我说,你别这样。
他说,不管了。
他的那一摞蓝色筹码,卑微地被垒在桌面的格子上,仿佛一串无辜的贱民在等待审判。开盅,他仅以一点之差,输了。
龙颐丧气地骂:屌。
像一杯无奈的烈酒。
Scene V
输掉了几乎所有筹码,龙颐带着丧气的神情,和大批同样丧气的赌客一起,坐着赌场的免费大巴,回到现实世界。
少年时我迷恋奥地利作家茨威格,读他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犹记得女主人公垂怜过的那个赌客—他那双经过茨威格的精心描写而闻名世界的手,以及绝望的眼睛;一个被赌瘾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死魂灵。故事发生在蒙特卡罗,龙颐向往的赌城。他说,“我只去过拉斯维加斯。”
我们找了一家餐厅吃饭。他要了酒,开始跟我说话。
龙颐父亲是官商世家,靠山雄厚,赚了不少钱。包了些女人,爱上了其中一个,蹬了老婆。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故事了。
而这个后妈,比少年龙颐大不了多少岁。他叫她青姨。青姨与他父亲纠葛已久,是父亲在顶级会所认识的公关小姐,本是外语学院英法双语专业的大学生,退学肄业。父亲对其一见钟情:素娥淡伫,一笑浅兮,似晨荷泻露,玉月初盈。
但青姨骨子里风尘至极,薄幸名存,尤其好赌。父亲败给美色,坠入情网,认了真。名车豪宅皆一一奉上。追逐青姨的富家老少多如过江之鲫,匹敌父亲家业的大大有之,但是青姨甘于委身,着实是因为龙颐父亲长得还算仪表堂堂,虽说有些发福走形,但好歹看上去干干净净,不像其他那些款爷富佬,皮糙肉厚,扁扁塌塌的一坨,远远见那张脸,就令人联想到一张酒臭烟黄的嘴,一身酸馊刺鼻的汗味儿。
可是自从有了青姨,龙颐的母亲便伤透了心,家里鸡犬不宁。终于离了,父亲便和青姨闪婚。蜜月之地,拉斯维加斯。
龙颐亢奋地说:我可是从来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赌桌上的女人!
拉斯维加斯花花绿绿,各大赌场里的客人形形色色,尤其在大厅里,讲排场者有,但多数人并不刻意讲究穿着,每个人都盯着自己的钱,谁看你。
青姨却不同,每每总在VIP厅豪赌,穿一身黑色的奢华定制套装,黑发优雅而不失风韵地盘起,手持装饰着墨绿翎羽的黑色丝绸小晚礼包,庄重高贵,如同参加葬礼的皇室成员;要么是一袭墨蓝的露背晚礼裙,华钻项链衬着皓白肤色,熠熠生辉,卷发散放下来,披肩如瀑,豪爽聪伶,却矜雅如斯。
赌桌上的男人望见这女子,早都无心玩儿牌,有意纷纷让钱给她。青姨本来就是智商极高的聪明人,趁势大把地赢钱,毫不手软。但她足够聪明,自从跟了父亲之后,收敛脾性,再不轻易乱来—这犹如国际关系理论中的核恐怖平衡:她之美色与他之富贵,必须搭配她之从属不二与他之甘心挥洒,才能构成完美的相互制衡,各取所需;彼此之间微妙的对峙不可打破。
龙颐可进不了VIP厅,父亲安抚他待在酒店猛吃海鲜,他喜欢海胆,一盘接一盘地点,可食部分大如鸡蛋,相当痛快。吃了个够,他便到赌场大厅闲逛。从那时起,龙颐便好上了这口,小赌时输时赢,情绪随之上蹿下跳,几近不能自拔。每每等青姨玩儿得意兴阑珊,父亲方才带着她出来,叫上龙颐,夜宴,喝酒,消遣。
而龙颐仅能坐在青姨和父亲的对面,想象着他俩缱绻的情景,默默吃菜。青姨在赌瘾尽兴之后的媚态,以及浅醉辄止的绯红脸颊,仅仅一望,便无数次令龙颐亢奋,甚至下身膨胀,不得不离桌去卫生间解决一下。
他们的蜜月终结之后,婚姻的丧钟便敲响了第一声。一个欧洲的富佬看上了青姨,邀她上私人飞机。可怜的父亲与之相比几乎就是农民企业家,完全无法望其项背。不过,青姨足够聪明,没有一溜烟跑上欧洲佬的私人飞机。不是因为她不想,而是因为她知道,在父亲身边她是皇后,掌上明珠;而从了这欧洲富佬,自己没准就比一只安全套好不到哪里去—干完就扔了。她所能做的,就是丝毫不避讳让父亲知道这个欧洲佬的献媚和追求,以便刺激父亲在危机感的逼迫之下,拿出更多的心力和金钱,加倍宠爱她。事情一切都如她所料地顺利进展下去,回国之后,父亲立马又给她买了游艇。
作为一个暴食症患者,我不敢吃菜,我怕我一吃起来就穷形尽相,吓死了他。所幸龙颐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新鲜事儿,我便只顾一边听一边喝酒,几杯下去,我跟他都放开了。
我问龙颐,你难道不恨青姨吗?她拆得你家七零八落,搞得你老爸神魂颠倒啊。
龙颐抬起头看我,耸着肩膀几声朗笑,想了想,正色道:这么跟你说吧,你们女的,不懂。我干吗恨她?没了青姨还会有别的,没准还不如她那么漂亮,还聪明。
话音落下,龙颐忽然兴奋地说:我们来玩儿一个游戏吧!分享秘密!
我想他一定是喝高了,微微上脸。
他不等我的应允,便公布游戏规则:我说一个秘密,你说一个,不能停。停了就罚酒,直到能继续说。
我一惊,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就开始了。
我先来,他说,我第一次打飞机,是在初一英语课上!我手伸进裤兜搞的,那条嘻哈裤特别大。其实是那老师穿得太露了,不怪我。他自顾自又喝一口酒,说,该你了。
从没男生这么跟我聊天儿。壮着酒胆,我被这游戏挑起了兴致,跟他玩儿了起来,说道:我第一个性幻想对象,张信哲。丫太温柔了。
龙颐狂笑,说,我靠,张信哲!我真是服了你了,怎么这么……
我也笑,顺手端起酒杯,临了又迟疑了下,换成水杯,我怕我喝多了丑态毕露。我说,笑什么,该你了。
龙颐兴致很高,继续说,那我第一个性幻想对象……我想想啊……嗯,麦当娜!
我噗哧一笑,说,有点儿新意好不好,没劲。
该你啦,继续。龙颐催促道。
最近我得了暴食症。你知道,我一吃,就停不下来。每天都在想着吃。我还催吐。
他答,我知道。我有一个女朋友得过,就因为这个分的手。所以我看到你吐我也不奇怪。
……
……
那天我们一直聊,顺着一句接一句的秘密逐渐拓展了细节,渐渐聊起了自己的童年往事,聊起了那些令人伤心的男女朋友,还有零零碎碎的窘事儿,包括我如何在乒乓男那里丢尽了脸。说了好长一阵,龙颐忽然停了下来,只顾喝酒,沉默了一会儿。
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来了这儿吗?
我说,我怎么知道。
他顿了顿,说,因为我爱上了青姨。而且我跟她上床了。被我爸知道了。
我一惊,不答话,由着他说。我知道他会继续的。
龙颐已经彻底地喝到兴头上了,他自言自语地:
我一辈子都记得那天。我十六岁那时。……暗恋她很久了,其实。但我一直都读的是国际学校,平时是在学校寄宿的。读书心烦,烦了就总跟同学看**,看多了,我一想到我爸跟她上床的情景,心里就堵,但又特亢奋。每天夜里我都想她,有时候就想着她打飞机。那天是周末,我回家了。青姨跟我几乎是碰不上的,我总不在家,她也总不在家。而那段时间爸是出国了,周五她又恰好在家。
晚上她竟然让保姆在家做饭了。就我们两人吃饭,一大桌,好多菜。我妈走了以后,我就几乎没有在家吃过饭了。那天她竟然给我夹了菜,还关心了下我的学校生活。问我需不需要什么……特别温柔。就像个亲姐姐一样。
吃完饭,她说,你早点儿歇吧。我也挺累的了。
我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在客厅看电视。可能是因为那顿饭,我心里特别特别躁动,在房间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接着就开始打赛车游戏,但没开声音—我竖着耳朵听她在楼上卫生间洗澡的动静。
我真的按捺不住了。
等我上楼的时候,她已经洗完澡,正在卧房的梳妆镜前,打理皮肤。真的美极了。我走过去,从身后抱着她。她一抖,但也仅仅是一抖,没有什么过激反应。直愣愣地盯着镜子里,看着我。
我觉得获得了勇气似的,就开始吻她的头发,她的肩膀,她的背。她一直没动。后来我掰过她来,特别激烈地吻她,然后把她按到了**。
龙颐说到这儿,停了。
过了好久好久,他还是沉默着,我等不及了,催促他:那后来呢?
后来,等我爸回来,她第一件事情,就是直截了当要跟我爸离婚。
我爸都傻了,太突然了。他问,为什么?她特别淡定地说,你自己问你儿子。他干了什么好事。
其实青姨早想好了,羽翼丰满了,准备好了,要更上一层楼,想蹬了我爸跟欧洲佬跑。没有借口。我成了她最好的借口。所以那夜她没扇我耳光也没拒绝我。
就为这个,我们父子都反目了。爸指着我直发抖,居然还掉了泪。他说,龙颐,你到底是我儿子,这事儿我不揍你。我给你遣散费,你给我滚得远远儿的。再别来找我。
Scene VI
有时候我想着我们这一代人,寂寞,脆弱,现实琐碎,生活疲倦,永远无所寄托,永远无所适从。无所寄托的人容易上瘾,无所适从的人难以戒瘾,所以才有这么多的沦陷:譬如网瘾,烟瘾,赌瘾,性瘾,甚至毒瘾。
龙颐依然出入他的赌场,我依然无法控制暴食。
有时候他回家来,心情不好,就找我说话。我知道他没拿我当女孩子,我卑微的外表和比外表更卑微的秘密,像一面无比安全的镜子,能够让他顾影自怜地对我敞开心扉。龙颐有时候赢钱有时候输钱,皱着眉头对我说,十八岁后爸爸就没再给我过我钱了,我靠赢的钱来吃饭,输多了,我怕。
有一个晚上,他回家来,我刚刚又暴食一场,冰箱的门还敞开着,丝丝冷气攀着照明光以飘忽的形态缓缓升腾,厨房地上散落着面包碎屑,果皮,垃圾食品的包装纸。
他听到我在卫生间的声音,敲门。我说,谁?
他说,我。
你走开!
你让我进来。
你别管我!
我不是想管你,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我没理他,一边吐,一边哭。双膝还跪在卫生间地板上,抬起脸来,满脸是泪,对着马桶盖子,像对着一则惨白的生命之谎言。
我就这么满脸是泪地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要这样下去了。我真的不要了。
我洗了脸,打开门。
龙颐依然站在门口,耐心地等我开门,斜斜地,靠着墙,双手插兜,就像他第一次见我催吐时那样。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两人都没说话。
我忽然觉得好累,真的很累,就向他倒过去,抱着他。
他少有地严肃起来,站直了身体,迎接我,抱着我。他说,余悦,我也真想好好过下去。我们一起戒,好不好。
我说不出来话,只能在他的怀里,瓮声瓮气地哭,拼命地点头。
那会儿毕业在即,我们约好不回家,结伴待在图书馆,整天,甚至整宿。他说,你待在图书馆,就不会像在家里那样,老跑去厨房,老想着吃了。
我说,你呢?
他抽出钱包,将银行卡一张张悉数交给我,说,密码在我手里,卡交给你。
我笑。
他很严肃地说,别笑。我已经想好了我做什么了。我以后做交易员,投机将会是我的事业。
我说,投机还不是赌博!
他说,到底是正经的赌博,况且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我切。
结业考试之后,我就没见到龙颐了。他消失得非常突然,也没有与我联系。略带走了些随身物品,大件的东西却还在,房间满满的,人已不见了。我手里还拿着他的银行卡,临走了,不知道怎么交给他。想了想,只能用信封装好,给了一个很熟悉的老师,拜托他有机会就交给龙颐。办妥了一切,我带着这一年的失落和惘然,终于可以回家了。
上飞机时,在登机口拿起几张报纸,带进机舱。坐着闲来无事,翻开,很偶然的,看到一则报道的标题:龙氏集团总裁脑溢血病发,旗下数支股票遭到重挫。
我合上报纸,舷窗外不知何时天色已黑。我向下探望,不知名的城市在黑暗的地表燃烧着星线交织的灯火,织成一张璀璨的巨网,像极了俯瞰火山熔岩喷发—赤红的岩浆撕开地表裂缝,迅速渗透并流动,呈放射状蔓延。
我想起了龙颐的眼睛。我告诉自己,我们会好好地,好好地过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