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安纳托利亚高原|路与恋人|二〇〇七年

Scene I

这日子,要么寡淡得过分,要么辛辣得要命;一旦闹起来,坏事都如约赶集。

那日大雨,家里已经乱套,儿子突然“出柜”,赶上女儿毕业回家我得去接机,算是借口可以逃跑出去喘口气。一路心乱如麻,几乎忘记在开车。女儿在旁边唤我的声音,怯懦极了。

不打算回家,又无处可去,送完孩子想起微青还在住院,便打算去看看她,义无反顾似的,像抛妻弃子,又像逃难。我的意识里竟然是少年时读完《悲惨世界》后唯一记得的一幕,黑夜马车的冉阿让,彼时可曾同样是凌晨落雨?是夜我如流亡之徒,驾车飞驰之快,远闻其声,仿佛是从路面撕揭过去。

从来没有这么深的夜晚,叶微青。从来没有。

Scene II

我与微青的瓜葛分合,太多年了,越发像一处久不愈合的脓疮,时时生长又时时腐烂,总以衣袖遮蔽,无法见人,连自己也不敢触碰,只能躲起来,私下偷偷撩起衣服察看伤势,心焦叹气。就是这样的伤,我有她亦有。

但时间足够长,就足以淡灭往事的热忱。伤已不觉痛,反倒是岁月太浅,我像幼童戏水一样踩过,只湿了脚踝,晾干之后就忘记了那场欢快。离婚后我很多年再没见她—尽管我从前甚至从来不觉得我有天会离开—我从前对她写,谨以此生献给你。

我是真诚的—那时我是真诚的,那时我年轻。

多年后重逢,第一回见到她坐轮椅。

我顿时心酸如蚀,背过脸去,不忍睹。我知道这个女子此生是就此结束了,而今留下的只是这具残缺肉身在细细反刍去日的浮梦美好。类似悲剧本来人间处处在上演,见者不悲,我落泪因为她是犹死而生的女子微青,爱极恨极,我都切肤过了。

我望着她坐于轮椅上憔悴如斯,恍然间想起从前的少女:彼时在大仓库里的联谊演出,她穿了艳红的绸衣绸裤,油黑发亮的大辫子上扎着红红缎结,与知青男伴跳喜儿和大春,那刻何等灿烂生辉,阵阵呼喊湮没了音乐,震耳欲聋,回声摇撼着仓库顶上那盏陈旧的吊灯,轻轻抖落尘埃。

她那样美,我的双目纵然已经燎燃,却不过是台下为之闪动的众人眼光之一。就这么看着她,咽喉仿佛燃烧一般干涩发燥,不由得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液,默默地松了松紧勒的风纪扣。

一切不过是烂俗到不可救药的桥段,我是无名的裘德,却没有一个女子能使我在风雪弥漫的结局里追其背影哭喊“世间夫妻再不比我们更真”。我一直很唯物,只信人有今生无下世,由此我的忘怀渐渐很漠然:

多年以前我们才十六七岁,做了高中同学。那年那天我们照例随学校去乡下劳动,大家都下地干活,我扛着锄头不知不觉走得远了,忽地撞见她在田间野僻处蹲着,一脸的青白面色……我惊慌得不知所措,僵在她视线里就这么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叶微青是学校里人尽皆知的美丽姑娘,又出自干部家庭,心高气傲。在那个年代名字就起得这么诗意,可见一斑。但“文革”之后她父亲不堪摧残还未等到翻身就病死,家里除了她只有一弟一母,算是清贫,此乃后话。

那天在田地里,她就这么蹲着,狠狠地瞪着我,脸色越发难看,后来又咬咬牙站起来,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我看着她的背影,裙子上都是血,我竟也什么都不懂,惊慌地大喊道,微青!你裙子上有血!

未曾想到她顿了顿,转身又愤愤地朝我折返回来,又羞又赧的气急表情,扬手欲掌掴我,又碍于耳光太过分而没下手,只是用力推搡了我一把,捂着裙子快步跑开。

就这样我因为缺乏生理常识而得罪了我的初恋,那还是我们同班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单独碰面和头一次对话。我不晓得血弄脏了裙子对女孩儿来讲是多丢脸的事情—我连那血是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这个人对她而言就是一个比那摊裙子上的血更脏更羞辱的存在,她的目光从来都是直接掠过我,真是连一次余光都没有。

后来我对她提起这件事情,她想了很久才想起来,然后说,我只觉得我那时特别不想见到你,但我不记得是为什么。原来如此。

这个后来,是多少年后了?

少年如我,恋她恋得快成了癔症,夜夜在日记里写信,长篇累牍的情话,简直像自渎般隐秘而上瘾,又掖着藏着,不想有一日还是被父亲发现,啪啪的两记耳光正反各一手,我像个不倒翁晃了晃又被砸稳了立着,隐隐约约听到有咆哮之声在嗡嗡作响:你个狗日的畜生!!!

我是狗日的,谁是狗?我在心里犯着嘀咕。

那两记耳光之后不久,世界就忽地乱了。

一夜间就没书可读了,大字报铺天盖地,学校砸得稀烂,教室门窗玻璃碎了一地,荒如废墟。十六七岁,我们像精力充沛却无猎物的野兽,终日惶惶在大街上游**,手里除了大把无所事事的青春,一无所有。

齐明的父亲是军官,他被安排去当兵,躲过了下乡。后来才知道这样的安排有多聪明。但任何时代都如一间房子,墙为大多数人所设,门为少数人而设。我和微青在一年后下了乡,一起挤上火车的,还有多少同窗伙伴?不记得了,太挤了,车上太挤了……像攒动的蚁群。个个都穿着一身不知从哪儿捞来的土绿军装,得意忘形—即使回忆起来,哪来一丝值得得意的理由。

那些青翠的年轻脸孔,就这么手舞足蹈地笑着跳着陷进了时之流沙,带着无知的欢快消失在这灭顶之灾里,安乐死亦不过如此了罢。如此一来任何一种表情都不再具备个人情感—我们谁都不知道今生就是这样开始的,开始得如此狼藉如此懵懂,天涯四散,一去是多少年。

我所要说的,与时代无关。

无,关,时,代。

时代没有错,错的是个人的命运。

不,命运更没有错。

……无人对错,没有真假。

我们的时代,只有虚实。

彼时我不分虚实,深陷爱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可谓是一叶障目:投入得连时代与命运也丝毫无暇关心了。

我想:微青,你我之间如七律古诗,你挥笔定了首联,我得削砍了我的意志以求对仗你的平仄、意境,末了还要为你押韵。

最可悲的莫过于,往后的颔联、颈联……尾联,你却再不关注我谱写了什么。

Scene III

容我从这一场开始偷换人称吧(往事历历实在栩栩如生),并且省略掉那些呐喊和彷徨:那年代谁不是一把汗水一把血泪。

不能省略的是:谁也不能不信红颜薄命,你可知你实在过分美丽了。本来这也不足侵蚀你的造化,但你生性是放肆如风的野马,在他人视线中驰骋而过,如闪电刺破夜空,此生再难忘怀。至少于我是如此的。生产队里的知青有好些熟脸,无外乎旧日校友,街坊大院邻居,但一开始都叫不出名字,只有我是你同班同学。大概是因为人生地不熟,你就原谅了我昔日冒犯,和我渐渐熟络起来。知青的生活要多无聊就有多无聊,下地磨洋工,除了打架就是看打架,你简直是我们的一抹黑暗之光。

一开始你也看上去很快活,除了想家之外,常跟我们混在一起喝酒,唱歌,偷萝卜,享受小伙子为你殷勤,吃醋,逞强或者打架……后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不记得了,很快你好像病了一样,整个人很冷很阴,也不上工,成日卧床休息。

人们说你病了,但我来看你,你又什么都不说。我们都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

来照看你的人可真是多,自己的份粮都抠出来煮粥端给你。我的大概算不得什么……罢了……于我个人而言,所有的周折和动**都值得省略,在那一天面前。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我偏偏要挑那一个晚上找生产队长说返城,更可恨的是为什么那狗娘养的忘了这回事?

队长在强奸你,本来是你的命运,与我无关,但我一脚跨进了那个破门撞到这幕—(老天哇他竟然就猴急到没插门!)—从此我们的命运就不得不被改写。

推开门,我一惊,他一吓,说了什么谁都想不出:“看……看……啥?你也要来?”

你眼里是空的,无泪无光,可能禽兽嘴里的恶臭令你恶心,你的头一直偏向墙的那边。

换作今日,无非是我操起条凳就砸他个脑袋开花,但那一年我十七岁,你十七岁。我是刚刚被原谅了缺乏生理常识而犯不敬的少年,我张大了嘴,几乎不知道他在对你做什么事情。当然一定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但究竟有多不好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是张大了嘴巴,比你更羞愧更紧张更愤恨更害怕……却不知所措,好像被强奸的是我自己。

我的脚被粘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我该做什么?不晓得哇。

队长慌慌张张从你双腿间抽身下来,一边拉着裤腰带一边狠狠掐着我的胳膊把我拽过来,说:“你们不许动!给我待在这里!”

我们反倒成了婊子和嫖客,卖**嫖娼被抓了现行,队长只差没把我捆起来。他嘴里日妈捣娘地碎碎骂着,操起一根条凳作要打人状,把我逼到墙角,啪地竖着落下条凳,把我绷直了卡在土墙与条凳之间。我愣成木头桩子,而你仍躺在那张桌子上,只是蜷缩了起来像虾米一样侧身过去……我看不见你的脸了,微青,只是你肩膀颤抖着,令我揪心。

“你看啥看你!你说,你要找她来干啥?监……监视我?”

“我……我……队长,我来找你来说返……”我又改口,吞下了“返城”二字,“找你汇报思想……”末了我又添加了一句,“我前天跟你说了是今天晚上的……”

队长脸绿了,理亏又气急,啪地给了我脑袋一掌,“说了的说啥说啥?谁他妈说今晚的?你个狗日的闯进来,想干啥?要造反?”他嘴太碎了,啰啰唆唆一直骂……骂了什么全不记得了,只晓得他一遍又一遍,顶着我的鼻子说,你要是敢说出去我阉你全家,你一辈子别想返城……

队长又羞又苦恼,拿手里这一对“婊子嫖客”不知如何处置……又不能杀又不能剐,威胁了半天已是深夜,我困得想睡,他又一个耳光把我扇醒了,骂骂咧咧道,滚回去!记着,要敢往外说……你们狗男女……叫你哭爹喊娘!

Scene IV

那夜月色如练,我把你送回住处,一路你走在前,我在后面诚惶诚恐,又不敢超前又不敢落后,其情其境真像两个孤魂结伴寻尸。

走了一大半,见着茅屋如豆的灯火,你不走了,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几乎应声倒地垮掉,坐在泥地上不起来,只是痛哭。

我吓傻,又揪心,悄悄靠近你蹲下来。

少年的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也不知要说什么:就这么蹲在你身旁,后来蹲到双腿彻底麻了,也就垮坐在地上,近在咫尺,整整等你哭了将近一个时辰。

我已经浑身都是蚊子叮咬的包了,估计你也是。

你挠着蚊虫叮痒处,涕泪早已弄了整张脸,混着汗水,披头散发,真是女鬼,再无更狼狈的时相了。你哭得彻底累了,就止了眼泪,终于静了静,勉强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回了屋—我仍是陪着的。

我们此生交集始于是夜……是夜你我却无一句言语,一丝碰触。

是否因为我一再地,一再—从见证你的初潮起—就不断见证你人生中一次次最为落难最为鄙陋的狼狈时刻—因此注定这孽缘无从了清?

而又正因如此,你也就无法,真的是无法爱上我:我这个意味着你全部不堪回首之事的代名词。

翌日你继续生病,不上工。但现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队长知。

唉,很多年之后你说,有一天你被队长找去说要谈谈思想工作。队长垂涎佯问,有什么心里话,都说出来,他做主。你很想家,说着说着就掉了眼泪,哭啜着:我想返城,我想回家。

我能够想象你当时的样子该有多美多楚楚可怜,多让男人躁急难忍。就这样,他说,哎呀姑娘家不要哭啊我可以让你返城啊我可以让你回家啊……

我撞见的早就不是他干的第一次了。

后来我实在是穿够了小鞋,队长无处不恐吓我整我,要我关紧嘴巴。我竟也真的就噤若寒蝉……若干年后你还是那么恨我窝囊……但那时也许我的懦弱又是冥冥之中最对的选择了罢,毕竟这等事情若闹得人尽皆知,对你于事无补。

然后是你的身孕终于藏不住了。

怎么办?队长给我们指了路(也不知道以他的智商这是多少个晚上冥思苦想憋出来的结果):第一,想回城,生死大权在我这里,只看你们配合与否;第二,配合即是,余生,你们自己想办法把孩子搞掉,搞不掉,这个孩子就是你干出来的,你得画押。搞掉孩子,画了押,我就给你们开绿灯,病退回城,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不配合,那就看看谁丢得起脸,谁丢不起—老子脸皮反正比你们脚底还厚。

Scene V

找地方做人流?我连什么叫人流都不知道。

没有医院,没有诊所,就算是有,那年代也不可能有人敢给做。我们在乡镇上赶集,看了一间诊所,赤脚医生一副碰到人瘟似的恶相,拒理;又问了几个郎中,瞎子跛子之类,我想还是算了,送过去是有去无回吧。

空手而归,我们回去找队长。

咋回来了?

没找到医院……

哪有医院,找个卫生所不就解决了嘛。

卫生所的医生不肯。

你们还要我咋地?难不成我给你做?

……

那天我又陪你回屋。山路曲径,银月皎白。一路还是无言,你亦没泪可哭了。

过了几天队长在田里找到我,把我拉到了边上。

我还没回过神,他就塞给我几大包草药,说,回去把这个给她吃,每天三次。

我就在你的茅屋里熬药,喂你喝了。我觉得我简直是在下毒谋杀你,端着药碗双手一直哆嗦。你看我一眼,没有说什么,喝得很顺从。从第一天晚上深夜起,你就开始喊痛。我不敢走,在地上睡着了。第二天继续喂你吃药,傍晚,继续痛,开始出血。

第三天,喂你吃完早晨的那一服,你哭,抓着我的手腕,说,你杀了我吧我不想再吃药了我痛死了快……你喊得声音都哑了,静了一阵。下午的时候,又开始呻吟,越来越厉害,痛得打滚,草席渐渐浸透了血……好黑的血。

脸色煞白,你痛,大声哭,喊,我不行了,救救我。

我六神无主,飞奔去叫队长,队长脸色也白了,压低声音咆哮:猪猡!找我干啥?去救人啊!

烈日毒辣,我背着你跑了三里路……跑到了卫生所,哐当一声就撞了进去,虚得腿软跪下,只剩一口气:“医生,快救人……”

我想我是中暑了,跪在地上两眼全黑,你仍压在我背上……一会儿你是被医生抱起来了吗?我身上变轻了。

那生产队的赤脚医生吓得语无伦次……我昏昏之中见他给你挂了个吊瓶,在病**架起你的腿,满头大汗地鼓捣……发黄的白床单很快被黑色的血慢慢浸透,沿着木头床腿往下滴。

你痛。

痛得声嘶力竭地哭号,声音回**在方寸咫尺的小诊所里,我就在白帘子外面听你惨叫,听得我瑟瑟发抖,帘子遮住你大半身,我只看到你的小腿与脚趾都在**。

你的惨叫声,像一把铁耙刺入了我的腹腔,不停地直捣血肉肝肠。

惨叫了一个下午,你渐渐有气无力,我也听乏了,五脏六腑早已被铁耙绞成了血泥,没了知觉。窗外是日落西山,残阳赭红……如同你失血浸透了西天。好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静,我以为你死了。

赤脚医生满手鲜血脸色煞白,还在手忙脚乱,队长焦躁地站起来撩开帘子走进去,问,死没?

医生说,还没死。

队长回头看我一眼,略思索,即开始放开嗓子大骂:余生你个狗日的造反派,你看你干的好事!!人命!!人家人命差点没了你晓得不??你个鸟干的好事,强奸犯……

我呆呆坐在条凳上,什么都听不见了……但见青山莽莽,夕阳酽酽十八里红,醉满西天,如此寂静,寂静如血。

Scene VI

真是命大,你还活着。一直发烧,出血不止。

照顾你的时日,我傍晚去砍柴,一刀劈下去,砍到了自己小腿。瞬间我痛得眼前一黑,叫也叫不出来,就垮坐下去,睁开眼再看时,血已汩汩,一条腿都红了。我用镰刀刮下竹子的皮茸,敷在伤口上止血,又用牙齿撕下袖子,紧紧勒住伤口,坐在地上歇了一阵。

痛麻了,月升空,近闻虫鸣,远闻兽啸,我想我得回去了。撑着爬起来,舍不得那一摞上好的干柴:我腿伤了更不能砍柴,你家没火怎么办?于是我便挑起柴来,咬着牙,回了你的茅屋。

我的双肩落满银色月华,挑着柴一瘸一拐,忍受阵阵痛袭,牙根都咬得酸疼。一路上都有点想哭。泪噙着,我已不知道我为何想哭。

当夜我回来还给你做了玉米糊,你睡了,我伤口痛得难忍,开始发烧。我想都是流血伤,可能看病开了药,药还可以给你吃。

我请假说去县医院,队长破天荒说医院他有人,要跟我一起去。他把我领到一个医生那里,那医生拿几小块锡箔让我贴在背上,拍了片子,开了一张肺结核的诊断证明。

开完证明队长说,我们两清了,走。

我说,等下,我还没有看病……

队长扔了一句,那你自个儿回去。

破伤风,要死人的,打盘尼西林。

医生,药开了我留着,我回去打。

要做皮试的,不做皮试打死人了怎么办?

什么是皮试?

我也不懂,做完皮试没事,就打了一针。医生见我不过敏,把剩下的针药给了我。

微青,队上的赤脚医生来给你打针,来了一次,不想再跑第二次,说,我教你扎针。我在自己身上扎了几次,学会了就开始给你打针了。想来后怕,皮试也没做过,你要是青霉素过敏死了怎么办?

你还是没死,死的仅仅是我的日记,它赫然被折断在送你回茅屋的第一夜,再没写过。那夜之前的一切自语自怜或者表意抒情,在后来发生的事情面前,显得多么无力与可笑。

Scene VII

丑闻一则:余生和女青年乱搞男女关系,两人互相传染了结核病,污染党组织,扰乱生产,是可忍孰不可忍。

秋收过后,与你一道狼狈返城。你的父亲母亲第一次找上门来,是提着拳头冲我砸过来的。我抱头但不躲,咬牙未吭声,我的父亲母亲站在旁边看愣了,好像旁观一场械斗,我也不是他们儿子。

直到你家人都走了,父亲还愣着,一直不相信,只是抖着声音问:你,给我交代……

而你的父亲第二次单独上门来,扑通朝我跪下了,跪地不起,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就凭这个,我还是感恩你的。你终于对父母说了实情……我为自己陡生一身悲壮之感。

但后来不久你父亲也就死了。微青,你不晓得你父亲跪着谢我又恳求我原谅,连他病死前也托我娶了你吧好好待你……这些你是不知道的,我估计你知道了也照样不肯与我结婚,那时。

你很快与那个解放军谈恋爱,大概是想改变出身。解放军后来被调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恋爱四年,相见不多,他还以为你是处女,等你在结婚前夕向他坦白了隐藏多年的往事,事情便再次逃逸了你的那厢情愿:未婚夫听后火冒三丈离你而去,再无音讯。

于是四年后你又狼狈地回来,好似已经旅世一遭,人间风景一览无余,不过如此,遂田园归,与我结婚。

我娶你那夜,母亲哭了,父亲终于不认我了。微青。

Scene VIII

爱情是狗娘。婚姻是狗。狗长大也不认娘。

婚礼真是凄惨,每个人都揣着心底的一块秤砣,铅黑色沉沉的,喜酒比黄连还苦。少年的我在日记里写过要娶你吗?若有,那彼时之愿兑现此景,便是对幻灭的精确注解。

结婚好久了,我都无法与你同房行事,你静静背对我侧身躺着,入睡与否不得而知,但这个姿势足以再三令我噩梦般地想起那张桌子上你的侧影,真是欲哭无泪,心情全无。我从未主动过,也许你因此还会觉得我窝囊,但你可曾想过,当年你在诊室的惨叫,如铁耙将我五脏六腑都绞成了血泥,我没**已经是他妈的万幸。

后来有次夜里吃饭,是什么缘故已忘了,我喝了好多白酒,脑子燃烧起来,但未醉倒,想的满满都是你,我,我们……往事历历。这些年日子还有谁比我们活得更操蛋,我受不了了,遂啪的一声撂了筷子,全然不顾酒席上人们还在放肆,站起身就踉跄离开,刮倒了椅子。

人群的兴致短暂地微跌一下,很快就不理会我的离场,我得以这样冲回家,幸好你在,幸好你在,我紧紧抱你,紧紧地,满脸都是泪。

你没有多说什么,依稀还抚了我的发,拭我的泪,这温柔亦罪,一如我的粗暴,被惩罚的是身体。你很沉默,也许于你而言这只不过是一种复习。

你落下过病根,怀着余年的时候一直这不对那不对,还好有惊无险。我们的出身加上头上的丑闻,过得好辛苦,父亲去世后我顶替他在工厂工作,你在工会打杂,偶尔演出跳舞。微薄的收入带来微薄的生活,导致更微薄的命运。

儿子出生了,我们的孩子。他长得真是太像你,将来必定是清俊修长的美男子,我很笃信。

孩子也曾经极其短暂地,给我们增添了一抹亮色,三天还是五天,你我温和相待,轻声细语生怕吵到了他。原来我们也快乐过温存过的。但是丑恶的生活真相又很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吵架太多了吗?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日子,全天下老百姓不都这么过,我不知道你哪里来那么大的火气,日日与我吵架。两个人像杀得面红耳赤的斗鸡,你累了,对我哭道,你叫我怎么对你有感情,我一看到你我就想起那些破事儿……

是呀,我多懊悔我总在你的不堪中出现;你一旦直面我,就得被迫直面那些历历往事,我还是那个提醒你裙子上有经血的傻子,叫你恨不得洗干净,恨不得藏起来,恨不得不见。

吵架不过瘾,开始闹出走。那次你砸了所有触手而及的东西,连余年的小碗都不放过。他一直在大哭,你一直在大骂,令我仿佛复又听到那诊所的惨叫声,尖锐又刺痛。五脏六腑都在噪声中疼起来了,真是忍无可忍,血往上涌,我狂吼:都他妈的给我闭嘴!!劈手两记耳光,你被我掴到了房间一角,嘴巴闭上了,捂着脸爬不起来,我连掀带摔地把剩下的家什通通砸碎,像头暴怒的野兽,一边毁坏一边大吼,“我操你大爷的别以为是我舍不得,这个家我他妈说不要就不要了,要砸就全砸了!!!你个要遭报应的贱货……”

如同洪荒过后的世界末日,最后一块碎瓷片儿在地上跳了两声,天下太平,终于静了—我终于落得耳根清静了—连余年都吓得止住了哭声。

未曾想到说不要就不要了的,是你。末日过后你负气出走,出走是小孩才做的事情啊,你我早不是孩子了,你怎么就能说走就走。

你这是第一次出走,一去半年,躲到了娘家。气消了,就回来了。还是我去找的你。

日子从断裂处继续,我们开始玩起狼来了的游戏。

仍然吵架,吵到气急,你的出走屡屡发生,我一开始每每都很惊慌,次数多了,就见怪不怪了。已经懒得再想你是对我不满,还是另有新欢,你还是那匹野马,关不住的。游戏玩过太多次,你乏了我疲了,直到有一天狼真的来了:

你上白班,我值晚班,下午睡醒起来我在家略作收拾,偶然发现齐明的来信,是已经阅过的,信封上他还注的是你的别名。我直觉你们不对劲,犹豫了下,还是打开来,看完,不由得冷冷苦笑,又有点天旋地转,就地颓然枯坐,抽烟,等你回来审讯。

你回来,房间里未开灯,黑影站起来,啪地把信纸往你脸上一扔:怎么解释?

我们复又开始吵,吵了一个时辰,我头痛欲裂,该上夜班了,我不想上班,但要出去透透气,便摔门走了。我坐车间里一直心里不踏实,凌晨回来,家里是空的,余年都被你抱走了,我看着桌上撕碎的结婚证书,纸屑纷纷,顿时明白大势已去……我直发抖。你连一个字都不肯留。一个字都不肯留哇,微青。

你该不会以为只要撕碎了往事,记忆就可以抛撒一空罢。

我怨怒交加,咒你可千万别回来,否则我难保不会操刀捅你。

但一个星期之后你回来,像一个规矩的新房客,与我客客气气说话,收拾东西。我也没想杀你,或者说忘了想要杀你。我以为有希望。按捺着不作声,沉默不言看着你背影,你收拾一件件东西,从衣服到信件,手脚麻利一如好戏散场之后收拾道具的魔术师。

我眼前晃过那个田野间羞赧气急并推搡我的少女,月色皎白的山路,残阳如血的黄昏……岁月深处的你与我。

我就这样徒劳握着大把一无是处的回忆,坍塌颓坐,热泪如倾。

梦呓一般唤你,微青。

……微青。

你未听见,抑或不予理会。我固执地叫你,微青,微青。你终于转过脸来,神色不耐,冷冷看我。

微青……余年还小,你不能走。

你吝啬极了连冷漠都要收回,转身继续收拾不再理我。

我失去控制,大喊:“你为什么要走,你为什么为什么……”我扑过去抱紧你,又抓着你的肩膊,狠狠地摇撼你,狠狠地,像是要从你这具沉默的签筒里摇出一根卜运的卦签,看看我们余生,是否还有继续。

我累了,你比烈士更刚毅,用沉默为你内心的真相封缄。

我求你不成,跌坐,几近自言自语:“这么多年了,你在我面前这么多事情……你就这么舍得我……”

复又卑微求你,“微青……微青,我对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么舍得走……齐明他不会像我这样待你的,不信你去过过日子就知道了……”

你抬眼看我,还是无话,只用眼神问我,那又如何,你要如何?

我摇头,摇头,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

没什么,没什么了……我只是有点儿替你可惜,你没我了。

你真的没我了。

Scene IX

离婚后,余年也判给了你。六年之间我过着一个人的日子。六年。厂里女同事传我是痴情种,男同事传我是性变态。可能人们认为六年单身的男人,不是痴情种,就是性变态。

自渎解决还好吧,不算性变态。但我真的不是为你痴情,真的不是,起码不全是。我只不过是好想耳根清静地过日子。半辈子不到,我简直把该不该听的噪声都听完了,女的惨叫,孩子哭号,老婆咒骂,摔盆砸碗,连工作的车间天天也是噪音轰鸣……这年头真是没有一天的安宁。

我天天耳鸣得厉害,只想回家之后能够清清静静。

如此清静了六年,后来有天余年突然来我们的老房子找我。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小男孩,八岁,他长这么高了,我差点没认出来。他拽我,去看你。你住在厂招待所里,陪同的是你弟弟。

你静坐在轮椅上,与我四目相对。你我咫尺之间,横置着一截六年时光,仿如一根弹簧,被重逢倏地猛力压缩,瞬间轻易抵达昨日。

时光隧道般的幻觉,你我面面相觑,我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来,这弹簧又弹回原形—你我之间毕竟还是隔着六年光阴。

发生了什么?

你弟弟说,脑子里面先天性的瘤子,以前毫无影响也没有察觉,长大了它就压迫了神经,下半身瘫痪,全无知觉。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背过脸去,不忍睹。

看来齐明也不容易……终于盼来了你抛家携子离婚奔他,刚刚甜蜜了半年不到,你就开始发病。剩下整整六年,疲于奔波中药铺,医院,手术室,大病房。

微青啊,久病无孝子,何况露水夫妻。你们的瓜葛近六年,已经够意思了。

我重逢你坐于轮椅,那一刻险些背过脸去不忍睹,但瞬间的震惊之后,我这样真切地感到了幸灾乐祸……真正是幸灾乐祸地……在头脑中轻易就勾勒出了你们的日子:原来并不比我们的好,甚至不比我一个人的好。我是凡人,所以我备感心酸如蚀,又幸灾乐祸。你们落得这个下场真是因果,报应。

但见着余年,我一下子就心软了。他湖蓝色的眼睛里除了无辜还是无辜,像是一条被钓上了岸的小金鱼,嘴巴一张一翕,陆上世界令他困惑又窒息。

这些年他目睹了什么?他度过了怎样的童年?齐明有没有给他一个父亲的怀抱?生日礼物可曾窝心?学校生活可曾快乐?

我不敢再想,心如刀割。

我蹲下身,伸出双臂揽过我的儿子,牢牢地望着他,像是要把逝去的阔别都望回来。余年闪着星星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聪慧又安静。我强忍一股泪盈之酸,不由得渐渐将他抱紧,祈愿化身为水,还给他一个金色池塘。

Scene X

换回那个陌生的人称吧,你不再是你了。你不再是“叶微青”三个字。

微青的目光又冷又愣,空空如也。我知道这个女子此生是就此结束了,而今留下的只是这具残缺肉身在细细反刍去日的浮梦美好,若曾几何时也有过的话。

我的生活陡然换了天地,顺其自然地又照顾起妻儿来,老好人的样子,然而我的善良是由于无可选择。

照顾了半年,后来有天晚上,余年在书桌边乖乖地做作业,我在为微青洗脚。我端着她湿淋淋的脚—那双脚我到现在都记得,真是好看,细长白净,安安分分的样子,无一丝旅世的颠簸或风尘。

我忽然涌起一阵势不可挡的酸楚柔情,竟然脱口而出:我们复婚吧。她愣了一下,牢牢地看着我,后来点了头,好像我们都只不过是在商量晚饭吃面条还是吃饺子。

第二天我推着她出门去民政局登记,就这样我们又一次结婚了。那天很冷,刮风,我替她带了羊绒帽子出门,起风时候给她戴上,把鬓发一丝丝掖进帽檐,又站在背后抚了抚她的脸。微青默默不言,低着头很顺从,如同一个自闭症儿童。而今她的确更像我的孩子了……而非我的妻子。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微青,因突如其来的落魄而不得不对命运顺从—如折蹄的骏马不再嘶鸣奔驰,伏枥等死。我抚着她的发犹如抚摸骏马曾飞扬在风中的鬃毛,生命的无能令我心里一阵无言酸楚。我推着她慢慢走,好像眼前便是我们的后半生,一路茫茫,而我亦不知道这段姻缘是何宿命,抬头一眼就看到云层铅灰色,低低的仿佛要落到肩上……异常萧瑟。后来我们又去照相馆,一路依然沉默,沉默到连结婚照上两个人都没有笑。

婚礼是三个月之后操办的,我说服她花了三个月,她才同意办一个小小的同学会式的婚礼,请几个老朋友来聚聚。我本来是不在乎什么婚礼不婚礼的,可那个时候我看她实在是太寂寞了,一个人对着窗户喃喃自语,也听不清在絮叨些什么,总之让人担心。我说了很久,她才同意办个婚礼,可是当天早晨她又死活不肯出门了,我真是受够了阴晴不定的折腾,一怒起来,我们又开始吵架,一直吵架,吵到中午。她像疯了一样,摇着轮椅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撞翻好多东西,挥手又摔又砸。

我内心感觉到撕裂之痛,咬着牙铁青着脸,随手抓了件衣服出门去餐厅。

那是我复婚以来头一次抛下她离开。在饭馆,老同学都刷刷到齐,见不到微青,问我她怎么没有来,我说不出话,端起酒杯就跟大家喝酒……一杯一杯不停,喉咙和胃都在烧,酒精灼得我痛,热泪噙在眼眶里,像酒在杯中晃,我就这么通红着双眼还在灌。老同学们拉着我,拍我的脸,你喝醉了,你喝醉了。

世上痴情一时大有人在,但无人可以痴情一世。无人可以。人言:我自倾杯,君且随意—最深情的话莫过如此了。

而我的感情倾杯至此,所剩无多,余下几滴浑浊沉淀,全是恨。

等恨也挥发至净,她与我的缘分就真的该灭了。

那是我与微青最后的日子了,共度一年,度日如年,所以好像压在塔底三百年,不见天日三百年。短短一年如熬了几辈子,几辈子不见天日,太难挨了。

她把一个从健康沦为残疾的人所能遭遇的全部孤独,怨愤,恐惧,烦躁,都统统交予我……想必也如此交予过齐明。太沉了……我不堪重负,也无心再肩负:

别忘记我早就说过,我只是有点儿替你可惜,你没我了。真的没了。

我非情圣,也不是西西弗斯,爱情也担当不起这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何况我们已经没了爱情。复婚是我一时心酸难忍脱口而出,但离婚是我认认真真提出来的。

受够了。她这一次是被命运强奸,我再不想牵涉进去了。

那次终于寻到了时机,我暴力打断她的絮叨,止住她继续:“好了,好了,不跟你吵了,你清静点儿,听我说,你听我说,余年交给我养大。我房子给你,再给你找个保姆。我们离婚,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认真的。”

Scene XI

她后来的故事我不再清楚,亦无从知悉。

数年来我定时把生活费交给余年,让他去看望母亲。但我不去了。我不想再见她了。我知道这样对余年来说也许很残忍。但有多残忍,我也顾不上了。其实在很多事情面前,我承认男人是比女人更害怕的。我们男人不喜欢做弱者—这里所谓弱者,是指被噩运捕捉而后不得不与其携手苟活的人—而在噩运莅临之前只要跑得够快,就可以避免被称为弱者:男人体健善跑,所以噩运面前逃得比较快。

我带着余年过单亲家庭生活,直到陈悦出现。好素好平凡的女子,如一张陈旧的床单,已洗得褪色而光滑,纤维深处浸透着一个家的独有气味,日日夜夜,那气息都铺开在固定位置,等你归来。

她刚结婚不久丈夫就早逝,没有孩子。都在一个单位,是厂医院的儿科医生,脸熟,也止于脸熟。余年经常生病,我便不得不经常找她,一来二往便熟悉了彼此。她对我默默有意,但我好累,但凡想到要你一言我一语地活生生把一段恋爱给谈出来,就觉得怕,实在是太累人了。我真的无心也无力奉陪,遂任她情愫自生自灭。

那年春节,大年初一的,余年又发烧了,团聚过年的夜晚,我顶着一街万家灯火,踩着遍地鞭炮,匆匆抱孩子去厂医院打吊瓶。陈悦单身,就不幸经常被安排去值这种班,所以那天又是她照看我们父子。

我在儿子旁边的病**,累得昏睡过去,陈悦默默陪了我们一宿,给儿子换吊瓶,喂药,倒水,拧毛巾冷敷,连我身上的被子也是她牵来盖上的。

天亮我才醒来,儿子还在沉睡。模模糊糊的视野,清静无人的雪白病房,陈悦坐守我们父子,见我醒来,赠我静静一笑。

彼时应景令我多年难以忘怀:女子温净如晨,秀丽如菊,我忽然好想,好想,再要一个妻。真真正正的妻。

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女儿余悦。余年已成少年,我全副心思都转扑到了小悦身上。虽然那时又逢改革新制,下岗潮起,人心惶惶,但陈悦已提前转去了大医院,我也办了提前退休,手里还有本事,去朋友的地方做汽修机械师,虽是蓝领,收入却很好。日子渐渐好起来,我整个人从心念到生活,都终于有了人到中年应有的井然。

好多事情好多人,都淡入了光阴。我不复记忆,亦没了牵挂。

又隔些年,有天陈悦值夜班,清晨回家来,在我床边坐着,欲言又止,等她躺下,我问,有什么心事?她说,昨夜遇到叶微青被送来医院,她被烫伤了。

叶微青,好遥远的三个字,撞击我耳膜,我缓缓地从深渊之底捞拾起一块湿淋淋的记忆,拿在手里端详,噢,叶微青……是有这么一个人。

我沉默。陈悦说,有空你还是去看看她吧。

说罢,她淡淡地翻了个身,背过去闭眼睡了。

Scene XII

叶微青的保姆是我给找来的一个乡下姑娘,人还算老实。我每月按时付给工资,嘱咐她老老实实照顾病人。后来保姆恋爱了,是附近洗头店的打工仔,小伙子品行不正,害得小保姆又伤心又没辙。

那天保姆又失恋,心情不好,想着小伙子的事情,倒开水的时候就走神。这一走神,开水就溢出杯子洒在了保姆手上,她烫得大叫又撒手,锡壶掉下来,整壶开水就泼洒在了微青的双腿上。

但是叶微青下半身瘫痪,是一丝知觉都没有的。

没有知觉不等于不会被严重烫伤,等保姆反应过来,微青的双腿已经被烫得脱皮,发红,后来起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泡……

我带着余年去看望她。

在净白如太平间一般死寂的病房,她躺在**,双腿上涂满了药膏,吊起悬空通风,防止进一步溃烂。

我又一次被迫直面了她,目睹她的容颜发肤在命运与岁月的风化过后留下的残迹。很多年以前—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她喜欢跳舞。在大仓库里的联谊会上,穿着艳红的绸衫绸裤,黑油油的长辫子上扎着红缎子结,与知青男伴跳喜儿和大春……呼喊声震耳欲聋,头顶的吊灯被回声震得轻轻抖落尘埃……

……真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又说起了这个。人年纪大了会很健忘,近前云烟,过眼就不记得,脑中印刻的,只有很远很远以前的几幕人事。

而今我再看着她,那个跳喜儿的姑娘早就死掉了,其骨灰敷在微青的脸容上,颓败而黯淡;发枯如草,凌乱凄凄。脸颊瘦瘠凹削,眼眶发黑。十多年的瘫痪,双腿肌肉早已萎缩得好似两根枯枝,所幸没有生褥疮。她此时半躺在病**,一双空洞的眼睛捕捉我的魂灵……

这便是曾几何时我爱极又恨极的女子微青。我的少年,青年时代。

人世万物,因缘和合,诸行无常,你奈它何。

我但且只能苦苦一笑,爱恨付之一炬,泯了恩仇。

我走近她,以我这中年之身,小心翼翼地缓缓迫近我少年与青年之所爱,说不出来话,就拉过余年,让他伴我一起坐在微青床边。

我很徒劳地削了个苹果,切成小块,喂她吃。陪坐几个时辰,看望一场,我却未能成功地吐出哪怕一句完整话来。无法说。无法说。

余年也坐于床边,低头垂目,不发一言。他渐渐长大,果然俏似微青极了。眉目清俊,颀长挺拔。但他生性过于敏感,童年又过得寂寞,因此总是不够晴朗,显得阴郁寡欢……气质亦庄亦邪。

我只是有点愁,觉得他太阴柔了……偶尔都令我错觉他就是微青。

久坐之后,我收回愣在余年身上的目光,正色道,微青,你好好养伤,别的不用担心。我跟余年会常来看你。我先走了……要不然,余年再留会儿,陪陪你吧。

我起身,微青忽地滚出一滴泪。轻轻抬手,似在挥别,又像凭空欲要抓住什么似的。

我心里难过,亦应和她,伸出手去握她。我薄薄地捏着她孱弱的手指,轻轻抚摩,不敢用力。

我们凭借这薄薄的手指之触,欲在命运洪流之中不离不弃一般,依依不舍。如传世的西斯廷教堂天顶画中,以手指相触的亚当与上帝。

微青竟然开口说话了。

她说,余生。你是好人。……对不起。

对不起。

Scene XIII

这是叶微青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当夜微青爬出窗外,坠楼而死。那次看望,也就成为了我们的最后一次团圆。

是夜还发生了太多意外。又恰逢女儿毕业回家我开车去接机,送她回家之后,我无处可去,本来想直奔医院再看看她,不想如此巧合地……我第一时间为她的遗体送了行。

所以我觉得冥冥之中,我与微青,也算有始有终。天意完满,我很知足,也没有什么可悲可痛了。于她于我这都是解脱。

我无意中,再次为这人世间又平添了一桩—毫无新意的—悲情故事,但,于我而言,此即人世之全部故事。尽管它无外乎,爱之不得或生之无能,终落得式微,并沦于幻灭。娓娓道来,好像是别人的韵事逸闻,饭后谈资。

你我之间的往事早已安息,我没有什么好大动干戈的心绪了。

走好微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