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大的太阳。近在天边。70年代酷夏的余温犹存,还好几缕初秋的凉风不时掠过历史的天空。
一番争斗,几经沉浮。一排燕子,占住了电线,鼓着肚子,眼睛静阖,偶尔转动。原先的一群麻雀,有的飞向地面、空场,蹦蹦跳跳,点头啄食,有的飞向屋顶、蹬上瓦片,叽喳议论,埋怨。其中一只小的,好奇地探出头去。
只见房头,背阴之下,一凳一椅,有个少年,背心短裤,大头深埋,两旋儿清晰。
正下午时光,蝉唱阵弱,基地悄然。几十溜平房,中间柏油路隔成两大片,一色的红砖因了风雨洗刷,颜色有些暗了、旧了,显出其间水泥的砖缝墙缝渐宽,白色的盐碱尿渍样浸散、开花、结了碎碎的粉末。其中南侧平房前面的一间,窗台之上,一盆“死不了”在低头蓄势。
井生小心地拧开一管红颜料(熊猫抱竹),屏气凝神,深浓一笔,红星闪亮。《飞夺泸定桥》,眼前摊开本小花书,封面上圆脸的小红军鼻孔怒张,肩背大刀,腰插驳壳枪,左手攀紧铁索,右手嗞嗞手榴弹冒烟。脸总这么红,抹水化不淡,少年脸更红。四十年后,辗转复得,中年井生,依然激动。
呵呵“好逍遥”一声,天地悠悠。这时节,蹦蹦跳跳,前后栋,过道间,轻盈走近一位小姑娘。
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当年的“标配”,红领巾修长。“不错吗。回头给我也画一幅呦”, 小姑娘赞一句,手背后抽出一卷白图纸递过去。李海英,麻花两条粗辫编在一起,中间大红蝴蝶结一跳一跳的,长睫毛,深眼睛,咯咯盈笑着,“到时我会穿那条红裙子,爸爸的朋友北京寄来的”,得意地转了两圈,立成《海港》方海珍的姿势。
“那还有得说,盖了帽了,您是谁啊。” 井生停了画笔,笑着站起来接过图纸,攥在手上。
“多光荣啊,全厂就选上我们几个。你倒稳坐钓鱼台。”
“谁说的,能不紧张吗,爸妈昨晚还议论呢。哎,也不知到底来的嘛人物。”
“管他呢。咱可不能掉链子,弄丢人。”
“就是,指挥教导员的可没少嘚嘚。还有你看武老师他们多精心,一遍遍练,嘴我都快秃噜皮了,耳朵要聋了。”
“其实我更紧张,对着镜子练,对着墙念。晚上做梦上了台,一句讲不出。姥姥笑我妈骂我。”
“不像你作风啊”,井生笑了,“打小儿薛姨妈都不怕的主儿,还怕这…”
说话间,腾腾腾的,几个小毛孩舞了刀枪疯跑过去,连带着房上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起来。一只羽毛,慢悠悠落下来。
“唉,这回图纸多,又白费了,你留着还有点用。” 海英皱皱眉,“我爸他们使多大劲,跑现场又写又算的,眼都熬红了。可他们讲,那是老太婆作风,都这样老牛拉破车,共产主义猴年马月。”
井生摇摇头。“谢谢他老人家了,没少麻烦。画大画,四扇屏最好了。就是涂色儿有时有点打滑,不吸墨。” 说着时进了屋,放好,随手又拿了几本小花书,一只小凳子走出来。
“那以后长大了,我给你买画画儿纸。”海英跟着,说了句,倏地一下脸红了。
井生见了,笑了,“那长大了,你想干吗呀。”
“当个女飞行员,火车司机。女拖拉机手也成……”
“好啊,到时我请你,咱土豆加牛肉……”嘻嘻……
说笑着,两个坐在小凳上,低头看小花书。
聚精会神。一时静了。
竹马青梅,云淡风轻。
窗台上,“死不了”渐渐抬起了头。
“英姐、英姐”,妹妹挣脱开妈妈,甩着冲天辫,胖胖的短腿扎向海英。
“乖囡,你给我下来。”妈妈跟上来,满眼笑,灰蓝‘两用服’掐点腰,直筒黑裤,丁字皮鞋。几个说着话。
“英子,等会儿吃了饭再走吧。”妈妈邀请了。
“不了,阿姨”,海英放下妹妹,胡噜胡噜瓢儿。“妈和姥姥昨天就准备了。我先走了,完事再背背词儿。”说完,招招手,哼着歌,脚步轻快,一会儿,拐了弯,蝴蝶结闪了几下。
妈妈拉着妹妹,又和过往的人打招呼。此时,基地里热闹起来。
井生笑笑,收拾好东西,跟着 进了屋。
傍晚,落日熔金,红晕氤氲。燕雀飞走了,雄鸡几唱里,家家户户飘出饭菜香。…… “奶奶,您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照例的新闻之后,基地大喇叭又播开《红灯记》选段。滋滋呀呀的,后面有些失真了。
“干啥吃的,忙活晕了”,爸爸骂了句。难得他早回来了。平常白警服、蓝警裤,平绒领口红领章,蓝箍大盖帽没有国徽,细腰乍背,习惯板了退伍军人身架,走路带风,一对剑眉斜插入鬓。此刻,穿了白衬衣,他坐在桌旁,挽挽袖子“没必要那么紧张啊,再说了不就鼓乐队吗,一帮孩子呢”,说完笑了笑。妈妈只顾夹菜,“多吃点,明儿还早着呢”,碗里隆起来。“吧唧吧唧的”妹妹小筷子翻飞,难得的红烧排骨、家熬梭鱼,“哥,吃虾片”,过年一样,咯咯脆响,小兔子赛的。井生没胃口,扒拉了几口,就放下筷子,走了出去。
屋外,渐见凉爽,夜空高远,点点繁星中,月亮露着半边脸。东方青亮,远处的两具火炬真章儿,黄红火焰飘动,旷野幽莽,“功勋号”北侧的炼制厂塔影高低,点点星河一般,烟气朦胧着。左面不远,指挥部平房处灯光点点,对过的大礼堂前大灯泡更是雪亮。此时节,基地周围一片空旷、黢黑,家属区里灯火阑珊,不时传出锅碗瓢盆隐约轻响、人们的欢笑和“小三儿,皮又紧了”的骂声。其时家属区没围墙,平房也没盖院,窗户低矮,出来进去的,能望见人影绰绰。篮球场、学校里亮着几星灯,卫生所前“红十字”罩灯静静,幼儿园黑着,家属管理站的缝纫组也熄了灯,只理发店门开着,灯光探出来,送出说笑声。
北面平房转回来时,井生心情放松下来。又转到海英家房后,见窗帘还拉着。便顺房栋间过道往前走,忽然,“喵”的一声,吓了一跳。一抬头,见一侧屋顶上探出张脸,白牙清澈,是谢老转,右手攥着晃晃。“卡拉同志,小心点啊”,井生压低声,“小心掉下来。”小子又掏鸟蛋了,扮个鬼脸一晃就消失了,井生笑着点点,一会儿低头回了家。
洗漱完毕,早早上床。“别乱动,小妹,小心扎眼睛、打屁股”,推开胖手,护住了小号。又冲大屋喊“妈,我的红领巾,白衬衣蓝裤子,别忘了啊。”不时折腾,‘烙饼’,伸手去摸,迷糊迷糊的直到半夜。
风儿不时敲打着窗帘拉钩,滴溜溜地转下,夜深了。几声‘兔崽子还不回家睡觉’的招呼外,墙角、远处断续传来唧唧的秋鸣。
“看他紧张的”,井生妈拉灭了灯绳,拧亮床旁小柜上的台灯。另一间屋里,同样刷的四白落地,沿墙底一圈水泥护墙,以前的砖地也打上一层水泥。东南角靠墙竖一架带镜子的大衣柜,旁边是高低柜,高柜现作了书架,政治类、生活的都有,小时有次井生垫脚去够碗,热滚滚下来,包面糊糊,大铁锅煮的,右小臂处至今留下一块疤。依次中间位置单位发的两屉桌上摆着只花瓶,插着几束塑料花。对侧西北面是一张单位焊的大铁床,床头栏杆的浅蓝漆早已有些斑脱了。
井生爸笑笑,“嗨,别说他了。部里一通知,厂里就忙开了,铺场地,搭主席台,选去的队伍、去的人”,说时伸伸懒腰,“我们保卫处就更别提了,通报市局、地方,寻沿线,各点的布人。”
“要小雪在就好了,可以劝劝他,他听姐姐的。”井生妈又说。
“快了,三周了,学农一个月,‘十一’准回来。”
“哎你说,我一直想问,这次选人,怎么选上海英了”,井生妈垫高了枕头。“他爸..不‘白专’吗,知识越多越反动。”
“啥白专‘黑专’的,也要看革命需要吗”,井生爸笑笑。“这不工人之外首长不最喜欢学生吗,就是越小了越好。这次选拔欢迎学生队伍,每个指挥部厂里就给俩仨指标。”
“要说咱家井生是聪明,小号也吹得好,你就不怕人家议论了。”
“嗨,这有啥啊。哪个没三亲两好的,谁不想法了挤破脑袋安排自家子弟见见世面,荣光荣光。就说咱井生吧,打小儿栾指挥就特喜欢,要不是小丽大了点,早就相毛毛、轧亲家了。还夸有艺术细胞呢,说这点上最像娃她妈。”井生爸得意,“当初我不就看上有人能跳会唱吗。”
“好意思说吧。”
“你掐我干嘛。当初可没少掐。”
“说点正事”,推开伸过来的手臂,井生妈往里错错。“当初‘火烧地主富农的孝子贤孙李光耀’、油炸李光耀的,海英爸当年不是你们的斗争对象吗。”
“嗨,此一时彼一时了,那是‘大联合’时期。”井生爸舒展开身子,“67年1月19号,7个组织夺权,召开夺权大会。想当初,峥嵘岁月稠啊。”摇摇头,他双手枕在脑后,仿佛意犹未尽。
“知道为啥起来。当初栾指挥我队长,领导,人啥作风,始终没变。大家就是看不惯了有些头头脑脑的吆五喝六摇头晃腚的样儿,有的出门坐吉普,回来就吃小灶贪图享受,我们可整天撅着屁股干,人拉肩扛。还有就说厂里那个老虎指挥吧,动不动了张嘴就骂人还打人,瞎妈指挥。再有机关衙门的那些老爷们有的高高在上,两眼只往上看,勾心斗角欺上瞒下,有的里格隆整天和稀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吃等死,有的不学无术装腔作势,还净唱高调呢,最可恨的台上是人装×,台下是鬼,作风腐化,净搞‘破鞋’”,说时挣挣身子。
“还有就是那些‘老九’了,有的成天介戴个眼镜,研究啊理论啊,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有的净显摆了多喝了点子墨水,NB哄哄。”声音高起来,“就像有次学习,我们队高大脚从小受苦没上过学,念我给写的心得体会,当中阶级敌人的破绽说成‘破ding’,你看吧,任技术员马上接嘴了‘破zhan’,那个乐啊,使劲推眼镜,瓶子底一样,看着就眼晕,忘了那次上井,瞎么糊眼的掉下东西也不知道,要不是老高机灵一把推开,当场可就真‘破ding’了”,井生爸笑了,摇摇头,“以后也轮不上下放了。他不还老讲什么‘陈胜吴广,宁有种乎’。所以,‘东风’和‘大联合’一起来,我就跟着栾指挥干上了。给我口水儿喝。”
“一说这些,你就来劲。”井生妈起身,递过一只搪瓷缸子,两面上写着领袖体“为人民服务”的大字和楷体“唐家河会战纪念”一行小字,灯光下,红字铮然,明灭可见。
“踢开党委闹革命。机关先夺权,以后二级单位、基层组织。6.16市里警备区来军管,一年后才走。起初文斗,开批斗会,靠边站,讲清楚。两派大辩论,谁也说不服了,最后就动手。”井生爸放下缸子,坐直身子,两手比划着。“7月和10月那两次,还动了土枪土炮呢。别提多热闹了,拖拉机焊上不锈钢炮筒,发大铁球,‘duang’一声过去,一砸一个坑,推土机权当坦克,瞅近了,上面的人跳下去。呼呼的‘坦克’继续冲,有的直接就栽沟里去了。机修厂的最厉害,现成设备,有图纸就成。刀枪不长眼,死了2个,重伤3个。”“最悬‘红砖厂’那回,人最多,差不丁点儿就干上了”,他喘口气,心有余悸。
“还好,千钧一发关头,军队赶到了。要不就捅娄子了”,有些后怕庆幸。“不过总的来说,像咱这儿总体还行,毕竟是重生产的单位,又野外,也单纯,闲杂人少。不像城里和地方的动的厉害,要听我们处里老张‘学’了,市里的更邪乎呢。”
“又跑火车了,我没兴趣。那海英的事呢”,井生妈裹紧了毯子。
井生爸笑笑,收回了手,又摇摇头。“要说咱厂生产,革命加拼命,别说除了工人苦干外,离了技术还真玩不转。就像两弹爆炸卫星上天,不得靠那些学究知识分子,当然了首先要领导好,教育好了”,喝着水,他声音低下去。“就拿海英爸来说吧,心里话,心里服。人特别能吃苦,肚里东西也多。早在关外时就不全信苏修专家的,后来不跟着部领导一起干,硬是在苏修当初不看好的地方打出了高产量。别说不服了,咱厂的‘功勋号’也有他一份。当年就是‘十大标兵’。”
“人大学生,太太娃娃亲,还带着个老阿婆,大字不识几个,家属呢,不离不弃的,这样的男人有几个。要你,能做到吗。”
“不说这了。”井生爸笑了笑,挥挥手,“就说这次学生献花吧。选来选去争来争去的不好平衡了,不是蔫头耷脑就是歪瓜裂枣上不了台面。因此审时度势栾指挥就讲了要排除万难,实在不行了,也可以讲究讲究革命艺术吗,治病救人,孩子总是可以教育好的吗。曲线救国吗,因此咱基地里,我就提了下海英。”
“就是,你们这次选对了。海英是好姑娘,人又漂亮,到哪都是好样的。要你家大闺女知道了,准高兴的。”
“啥你们我们的。你以为了我就直肠子一根筋,一条道跑到黑。什么我没经过见过什么不明白。一线干到副处,你说我容易吗。”
“谁欢喜你了。”井生妈打了哈欠,背过身去。
井生爸笑了,“咱要不要继续革命啊。”未说完,反手拧灭了台灯。
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哥哥总说梦话,说向毛主席保证,还伸手打我”,上幼儿园的妹妹告了状。
雄赳赳气昂昂,全新一辆半遮篷卡车,载了欢迎孩子的队伍颠簸在路上。一会儿柏油路,更多田间土道,黄龙不时跟随。广阔的田野,金黄绿的一片,高高的杨树直窜天际,蓝天白云清澈万里,远处机影星罗上下点头。其间,白或黑上衣一律黑裤的农人若隐若现,谁家还牵了骡子、驴子。随处小河,水沟水坑,曲曲弯弯,阳光下晃眼。间或穿村过镇了,稀疏破烂陈旧,泥土房有的顶上长满茅草,东倒西靠的黑黢灰白,门前房后堆着柴草,墙上刷满新旧红色的标语口号,难得几间的砖瓦房,“供销社”门前大小孩子围满了,进进出出的,打闹追逐,大的背着抱着扯着小的,黑蓝灰衣装不整,有的光着膀子,破裤子拖地,再小的干脆光着屁股,有的咬着大拇哥,鼻涕拖出多长,一律痴痴地看,黑不出溜,有的头发稻草一样,女孩也好不到哪去,红黑脸蛋两颊皴皴的。汽车过处尘土飞扬,“工人来了,鬼子进村了”,谁喊了句,顿时呼啦潮的,半大一群孩子疯跑起来,追起车来,小的跟着在后乱跑,“窟嚓”“啪”的绊倒了,哇哇大哭,小手直伸。“噢噢”的,车上的孩子们欢实了,忘了纪律,对着后面嘟嘟嘟地吹起队号,咣咚咣咚地敲响队鼓。“坐下快坐下,都给我坐好了”,带队的武老师几个忙制止,急赤白脸的。队伍又整齐严肃起来。前面几辆卡车载满崭新蓝灰工服的工人,两侧插满五彩旗帜。引道的是几辆绿吉普,车前红缨穗扑棱棱地耀眼夺目。海英昂着头,坐得笔管溜直,胸前紧紧捧着束红色的塑料花朵,小马扎紧挨,低着头井生摆弄着队号上的黄丝绦穗,随了车颠、两边厢摇摇晃晃的,不觉渐渐又迷糊模糊起来,到了后来,头歪斜下去,镇定地海英用肩膀抵住。
一个急刹车,几个孩子冲倒了,海英一把抱住了。全副武装一队战士,拦住检查通行证。一身冷汗井生推推,海英红着脸又坐直了,紧张地又开始整理塑料花枝。
终于到了。轰鸣的平台前,黄土垫地,日夜不停整理出一块相对平整的场地,欢迎的群众坐在下面、南面,工人锣鼓队和少先队分列西东两侧,锣鼓喧天,鼓号阵阵,手捧红花的海英和另一个大些的女孩被安排在群众队伍最前面的中间位置。迎面搭起了门字形彩架,红布金字,一侧“争取抓革命促生产的新胜利”、一侧“争取批林批孔的更大胜利!”,顶幅横写“热烈欢迎中央首长莅临指导”,两端各插红旗一面。彩门之后,垫土高搭出主席台,红光满面的人们正襟危坐,正中间位置虚席以待,后面的红屏风上是巨幅领袖像。会场大喇叭里轮流播放着语录歌,整个场地周围遍插彩旗迎风招展。
随着歌声鼓声戛然而止,片刻沉寂后,全场起立、热烈欢呼,但见一袭合体崭新翠绿的军装、微斜稍翘军帽,一位黑边眼镜、略施粉黛,身材适中、英气勃勃的女士,满面含笑、轻拂手掌,不时挥手致意,轻盈步上主席台。顿时山呼海啸、天崩地裂,海英簌簌发抖、热泪盈眶,激动的人群止不住向前涌,井生跌了一跤,铜号脱手,喇叭口被踩扁了一块。“向工人同志们学习,向工人同志们致敬”,首长也掩不住兴奋,不停地挥手、鼓掌、推眼镜,以致声音渐渐高上八度尖锐起来,抽空儿掏出手绢擦汗,几名魁梧英俊的卫士紧绷着随时准备冲出去。
平复住剧烈的心跳,海英勇敢地走上台献花、献词,笔直的右臂高高斜起,红领巾辉映少年风采。之后,首长渐渐平静下来,微笑着双手向下摆复,开始讲话。她时而平缓,如数家珍,比着手势,东风笑我自岿然不动。更多激越,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西风烈寂寥江天万里霜。激动处声音尖锐,只手向天,势要盖过机器的轰鸣,难抑时,近似绝望,歇斯底里,倒显出一派儿童的率真和青年的执拗。“扑扑”,她拍拍话筒,“最后,我还要讲”,两手叉着腰,“现场我看女同志不少吗,还有铁姑娘女子高炮连……”‘扑扑’,她逸兴遄飞。“姐妹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我们不爱红装爱武装,芙蓉国里尽朝晖”,最后右臂用力地一挥,掌声雷动,排山倒海,直上云霄。
井生偷眼,见海英昂着头,双手紧紧捧着,小胸脯剧烈起伏,满面泪流,一脸庄严,那印象深深刻入少年之心。
恍惚间,眼前一片片红色的海洋,语录本、手臂如林,呐喊声震耳欲聋……。
干劲云天,人们加班加点。而就在首长走后两周不久,发生了一次事故。欢迎的现场一片狼藉,乌沌不堪。奋不顾身,人们又投入抢险战斗……几经鏖战,油泥满身流淌着,几个工人,气喘吁吁,使劲地在地上插上一杆红旗,崭新的,猎猎彪彪,残阳如血。
“我失骄杨君失柳……”,基地的一间平房,半旧一架唱机,软磁片悠悠旋转着,传出温婉转折、昂扬激**的评弹声。台灯下,井生妈沾上碘酒,轻轻转着,井生爸略皱皱眉。……“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雨雨雨……,余音缭绕……
鼓乐喧天,人潮汹涌。马井生摔了一跤,一抬头,海英不见了,眼前全是崭新的绿军装,笔直的少先队礼,他爬起来,拼命地四处去追,去找,那瘪一块的金黄小号,红灿灿的塑料鲜花……。
上得高坡,高峰,大堤,屋顶,回头望,桑田沧海,几多人寰,湛绿湛绿的河水,瓦蓝瓦蓝的天空。
2、“联合国外长瓦尔德海姆……”云朵飘行着,像棉絮,蘑菇,城堡,狮子老虎,猫,狗,神仙,大马……
“奥地利的好不好,哪南斯拉夫的……”,小道上,两条身影相随着。
哥哥连部夹着张报纸,哼哼走着,两只裤腿有些吊,书包带长长的。“嘿,你说的对吗,人王调不还讲匈牙利的吗……”,西哈努克亲王一样,万国跟在后面,穿了件灰白夹克,显得有些臃肿。
“他知道嘛呀,老傝儿,老外吧……”
争论着,两个来到家门口。“咦,好香啊。”
“又调度室吣去了”,母亲停下‘篪子’,撩撩散下的湿发。
联合国安理会暂停。
只见房前支起了圆大一柄的平锅,旁边大盆搅稀的棒子面、绿豆面。母亲舀出一勺,嗞啦一声,水汽一起,立刻‘篪子’赶着面糊做圆周运动,摊完一面,翻个儿,眨眼功夫,反手香脆一张煎饼就出锅了。‘油擦子’再抹抹,舀一勺,嗞啦的,又一声。
脸身手‘埋汰’,团部跟着紧忙活。他爱干活,以前每家房前支个铁炉,竖起小烟筒做饭,有的搭了小棚做厨房,他常捡些木条来帮着点炉子。快过年的时候,总跟着连部端着铝盆排队去买豆腐。
“‘米洛’,你的卫兵呢”,万国嘻哈,逗。
“闯祸了。队里作检讨。有人揭发了”,小手飞快,说时瞅紧了捡出一张,吸溜溜放进笸箩里,铺平了。“拉屎上茅房,他净用学习材料。”头也不抬,小脸大红苹果一样。
几个全笑了。
“团部,招呼烫了”,“歇会儿吧。我一人够手。来的及。”母亲不时吩咐,“快拣万国哥一个”,“再给邻居送点去。”——团部点着头,一会儿分好数好了,嚼着煎饼,端着大铝盆跑出去。
“大国,一会儿家带去”,母亲直起腰。万国咯咯着,含混声,“营部呢。”“念书呢”,母亲看眼连部,“瞅瞅,好好学学,又考第一了,你爹没啥文化本事的,就家长会洋气。”
母亲转着‘篪子’又叨叨,“你倒好,是哥哥,恁大一张纸,咋写字不好,嘎嘎球球就挤一嘴,谁看了不憋气,多快好省咋地。”
连部不耐烦了,撩下书包,拣好煎饼。“大国,走,王调《参考》也该完了吧。”
“嗨,希特勒”,万国手臂直直,哈哈的,两个又走了。
“早回啊”,母亲招呼一声,叹了口气。
营部家其时住在偏远些的基地,在厂内区域的最西边。基地不大,东中西的各七八溜平房。
晚上,夜风清爽,团部见二哥学习完,就拉着他的手出去溜达。最后两个转到了调度室。
当时矿部机关,就坐落在基地东面大路口,也是平房,围成磁铁形,冲东,打着水泥地面。隔着排水沟,是条柏油公路,叫“前进路”,向北接通厂里当初最早修的“开拓路”,其北侧临着水库大堤。往南了到头是“火炬路”,其往西迤逦着修了简易公路,穿村过镇的,一直延伸至临省区域。机关门前公路奔南,10分钟车程后是另一个指挥部的基地所在,俗称“小队点”。机关院南修了条柏油小马路通家属区,院北面有座小礼堂,开大会或联欢时用。调度室在院子南侧最东头,晚上总是灯火通明的,下了班或吃完饭的大人常闲聚于此,当中少不了夹着几个孩子。
此刻,值班室门敞着,听到连部在念报纸:齐奥塞斯库访华,西哈努克回柬埔寨,伟大旗手、导师的学生到某地视察……。
“听说没,前些时也到了咱这儿。”大茶缸前,王调度竖起根指头,小八字眉挤到一起,“知道吗,现场和工人吃的饭,视察时滑了一下,蹭了点油,这下可不打紧,部里市里厂里领导全吓坏了,首长连说没关系没关系,好家伙部里市里厂里保卫的急了想跟前扶,被人卫士长一指头就点住”,唾沫星子乱飞,“好家伙,少林寺懂不懂,武林卫士全高手,能近身了,双手打枪指哪打哪,飞檐走壁水上漂呢。”又环顾四周大小眼“参考消息、内部新闻大大地”,拍拍肚子,努努嘴哼哼“嗯老张,凭嘛嫰没眼力劲儿。”万国连忙拾起桌上的火柴,把递过来的香烟点上。
营部笑笑,一直不喜欢他的样子。“两块豆腐搭一块,双眼向上恨天低”,难得爸爸从哪听来的“排比句”,又学的一字不落。平时他不爱言语,也讲不出什么。“嘴跟棉裤腰一样。死倔死倔的,咬着粑粑橛子给二斤切糕不换,要老家话讲”,妈妈讲当年爸爸和王忠孝就是现在的王调,俩一个火车厢农村出来的,姓王的当初能识下几个字。两家老乡,大人间来往不多,就是有一年,王家老人来矿,父母也没去家探望。大人的事说不清,可这些终挡不住营部同样也喜欢到调度室来玩,尤其爱听王调“讲古”。
“哎王调,啥时咱这也增开通勤呀”,一会儿,张叔关心,深吸一口,烟灰顺指尖落下,“远了‘鹤’了,咱这去哪都不方便”,食指和中指因出工伤各短了一小截。团部堵堵鼻子,躲在营部身后。
张叔老家河北唐山一块的,现在二线,管库房。老婆家属,家里一串女孩,中间的老三老四“一对双”,跟营部一个班,叽叽喳喳的形影不离分不过来。张叔力气大,家属站种水稻,场院里有几个石盘辊子,没事时大家比力气,别看瘦,他能串糖葫芦一样,一起拖了走,绕场一周,气不长出,面不改色。他家住东基地第一排把东,爱喝酒,早晨也喝,营部家在后几排,上学经过时,常见他一年四季蹲在房头,喝包面糊糊,就着咸菜疙瘩,丝丝的可切得细。“嗞喽”一口,身旁白色一只小瓷瓶,旁边一包烟,“海滨”牌,不换样的。有时多了,耍酒疯,就打老婆。“团部,给咱当儿子吧”,面色红润,可怜巴巴伸出短手指,团部笑笑,摸摸脑袋,急转弯,撒丫子跑开去。
“快了”,王调笑了,小眼翻了一下,喝口水,指尖点点太阳穴,“报告递几次了”,又伸出两指夹夹。一旁的连部捅捅万国,万国皱皱眉,摩挲着裤兜,慢慢掏出一根烟。打小他俩就这儿的常客。
“呀,‘墨菊’啊,三角呢”,王调一把抢过来,自己点上,吐出大大几个圈儿。
“王叔啊,您说,咱基地是不是最远了”,连部不惧“烟”“雨”,又一次靠近。
“老鸹吧,狗脬尿苔”,王调撇撇嘴,烟雾鼻孔分流。“厂内讲最远,最西边,离局机关中心向阳院地界儿15公里。”营部笑了笑,坐过那种交通车,是“解放”牌卡车,罩着帆布篷,后边挂个铁梯子,上下车地攀着爬上爬下,不用买票,有个蓝色的乘车证。只是班次少,极少坐,每次去中心区半过年似的。朦胧中还有个市里,天边一样。
“知道吗,以前从东到西,从西向东,东面工业一条线,西面农业一大片,中间排涝一大块,现如今厂外也转主战场了”,王调又看了眼团部,喷口烟,“外线如河北地界的也建了生活基地。跟厂内一样,一色儿‘小社会’,xiao校、托所、卫生所啥的都有,还有食堂、大礼堂,商店和粮菜店也是地方国营分销点,一样自力更生,‘企业办社会’。”
“就是,生产扩大了,条件越来越好了。”在座的叔叔们全笑了,烟雾阵阵,“当初咋能比。”
“那为嘛建基地不建一起呢”,营部也好奇。“单说厂内吧”,万国摇着胖脑袋,“我跟老爹四处转,我也问过他,为嘛东一个西一个羊拉屎一样一疙瘩一块的,建一起不好啊,那多气派,城市一样。”
“那咋成,可能吗,傻孩子,哪轻哪重啊”,张叔们又笑了。
王调皱皱眉,有人又递上颗“战斗”,顺手他扒拉到一边。
“要讲当年啊,‘一双筷子一个碗,背上背包找宝藏’。百里千里万里知道在哪,不长征打游击一样,只能四处转战四海为家了。”“后来寻到了这里,最早就在‘老一连’那集结,摸到咱这儿区域。当初东一片西一块了成片的沼泽地,到处盐碱滩,前没村后没店,兔子都不拉屎,人毛儿难见。有首歌谣唱得好‘漫天风沙扬,四季水汪汪,蚊虫凶如狼,蒿草遍地长’。”“说起那苦啊就甭提了。没公路,人推汽车运设备,运不足,人拉肩扛打滚杠。没住的支帐篷,盖竹篱房,少吃的,硬馒头、苦窝头就咸菜,就雪。” “遇沟下沟,遇河蹚水,寒冬辣暑的没黑没白。那罪受的,想起来零下30多度,七天七夜啊………。”议论纷纷。
“西北风赶杀猪刀,擤鼻涕得快,一甩一根棍儿。”黑红长脸的刘叔,刘彪的爹,江西老俵,抱紧了胳膊笑笑讲,“尿尿也得快,上茅坑了,随手得拎上把铲子。”
“那干嘛呀,大大”,团部新鲜,凑上前。
“铲除牛鬼蛇神呗”,刘叔嘿嘿,挥手做了个劈的动作,又胡噜胡噜瓢儿,“‘不地’,狗鸡不没了”,猛地探下手去。
“呀呀” 团部的躲,“臭大大”,营部一把拽过来,哈哈众人大笑。
“不铲,咋蹲下来啊”,连部不由指点。“噢”,团部点点头,大眼明亮,夹紧两腿揽着营部。
“隔手套也吸得住,得慢慢了拔”,张叔扑噜扑噜烟灰,张张完好的左手,“头顶一个螺母下来,嘿嘿,革命到底天空出彩霞嘞。”“还有,你爹那老腰咋整的”,王调接茬,看着万国,“真跟着上去搅啊。”
“吃啥穿啥子啥子住,困了累了滚巴滚巴卧地上,‘卧龙’‘凤雏’”,‘小四川’罗叔星了亮目,“要不油脂麻花‘花子’一样,讲不得‘老子进村’噻。”说时,振振胸臂。他有仨‘龟儿子’,二的跟营部一班,顺了排,外号‘六川’。
“我们还见过‘干打垒’‘地窝子’呢”,万国回忆了。“玩儿地道战。追老鼠,有这么大的”,连部比划着。“哪儿还有,带我去”,团部又忍不住上前,“一边去,那是以前,营部还没有呢。”团部嘟嘟嘴,躲向营部身后。
“这就叫‘先生活后生产’,有条件上没条件也要上”,万国摸出颗烟,主动递过去。
“好小子,说反了”,王调高了兴,又续上。“不生产,吃啥,穿啥,抽啥。”声音高上八度,小眉毛立立着,德行样“至于建基地吗,也跟打仗一样一个理儿,咱是边走边打边走边建,再有不‘冷战’吗,懂不懂,讲究‘靠山、隐蔽、分散’,备战备荒”,点着桌子,竟站了起来,没显高多少,营部笑笑。“到了咱这,就平原,又沿海,无山可靠,无法隐蔽了,就强调分散,实行‘三靠’,知道吗,靠场,靠坡,靠村”,扬着手,将军一样“因此了根据生产需要点多面广特点,先确保方便生产,然后才考虑生活,就在各指挥部驻地所在陆续兴建了一批生活基地,彼此相对分散,有的距离较远。时势造英雄,没啥难得住咱的,就成了如今的模样,懂吗”,小手空中划了个大圈,指导员一样,满意地坐下,“咱基地呢只是其中之一,小小地”,小指头竖起来。
“啧啧”,大人们频频颔首,“小四川”抢过一颗“永红”,递过去。王调咳嗽了两声,摆摆手。接过连部递过来的“墨菊”,别在耳后。
“不说不说地咋又痛说革命家史了。”连喝几大口水,他摇摇头,往后靠靠,“说起来就几火车皮整啊,总之了是不易。可不管咋地,一晃孩子们也挣大了”。“峥嵘岁月稠啊”,四周回应,一片唏嘘,烟雾缭绕着。张叔一口烟下去一半,又向团部张手示意抱抱,团部紧紧贴着营部,努努鼻子,眼睛上吊,小腿摆来摆去的。
王调见状呲牙乐了,取下“墨菊”磕打磕打,碎末的小指头沾起塞进烟头,“刺啦”一声点上,叼着晃着,悠悠的,烟雾又升腾起来。
静了会儿,他忽然笑出了声,“要讲都是好样的。就说老李吧,老工人了。有一点我卑伏的,孩们出息”,说时看看营部,营部又低下了头。“还有名字起得好,稀罕人。就像老大叫个连部,啥意思,就像建国、国庆、援朝、文革、永红,有纪念意义,叫连部了体现会战情况、单位特点。”万国捅捅,“说你呢”,连部放下报纸。
“李连部,想想看,不是吗,方圆百里千里了,不就这一个连部,那一个队部的,一个连一个,相互配合,谁离得了谁,再有帐篷连帐篷,会战不就这样吗,当初啥条件,不就住帐篷、‘干打垒’啥的,也一片连一片,阵地吗”,众人点头,啧啧有声。“还有连部、连部,吹牛×,谁离得开、离得了,离开了连部吃啥喝啥,离开了连部去干啥,不就上工出班,人拉肩扛,五冬六夏干革命吗”,众人咂摸出味道,伸长了脖子,“再倒过来讲,就是‘连部里’,连部里能干点子啥,不外道就开会xiao习读社论,抽烟喝酒打扑克,唠嗑讲笑话,哥几个热闹,大家庭吗”,哈哈。“我说王调,秀才哥诶,咋琢磨的,真屈才了”,几人挑出大拇哥,“高,实在是高。”
王调受到表彰,继续白话:“本厂局级,当年浩浩****七千人入关,对外称保密工厂番号,外人不知道,其实前身班底就是脱下军装转地方的部队,实行部队作风,叫个指挥部,也有叫某某团的,领导叫指挥”,喷着烟,扳着指头,“下属二级单位就是分指挥部,也有叫某某连的设连部,基层单位了一律就叫小队、中队、大队的,大书记叫教导员,小书记指导员”,越说越兴奋,仿佛又前嫌尽释。“都说老李老工人了,也不是总糊涂吗,还有发展眼光呢,连部生了后,就叫作营部,留着。再生了,顺次就叫团部……”
“那师部军部以后就司令了”,小四川会意,“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要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红星照我去战斗”,王调叉着腰,小手臂挥着,带劲儿极了,众人都笑了。意犹未尽,他又点指老张,“只可惜到团部截住了。美中不足,要有老张一半本事就更好了,哈哈。”
“×××,××××”,满面通红,张叔扑过去打。“当啷”,茶水四溅,众人忙上前拉,正乱的当儿,营部拽着团部,走了出来。
月明星稀,黑蓝天幕。“哥,王叔叔一串串的,讲的都是些嘛呀。” 大眼丢丢小团部。
“历史,讲的历史,你还小,不明白”,营部笑了笑,胡噜胡噜瓢儿,“说起来,应该讲万国哥名字更好,一万个国家,多大啊”,说时,眼望星空。
“哎,团部,长大了,你想干嘛。”
“当解放军,保家卫国”,团部挺起小胸脯,立正“冲锋在前,决不当逃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三呢…”
“噗嗤”,营部笑了,牵起他的小手往前走。“那哥,你呢”,小手一甩达一甩达的。
“以后再说吧,你还小,不懂的”,营部停住脚步,又伸出一根指头,“不过,团部,你可一定要记住啊,好好学习。”
团部眨眨眼,摸摸大脑袋,使劲地点了点。营部笑了,牵着小手,愉快回家。
营部8岁9个月时,团部4岁半。同当时所有的厂矿子弟一样,就读于自己的学校。
在基地家属区的南面,柏油路两边,错落着后勤库房、粮菜店、食堂、小卖部、澡堂子,卫生所、职工活动室、篮球场、班车站,还有个小公园,旁边就是学校。平房几大溜儿,一块操场,西南角有个砖楼样的茅厕,“男”“女”大红漆字分明外,大致中央的位置歪歪扭扭一句“罗六川是个大坏蛋”衬了,石灰粉笔画的。1米多高的砖墙,插上铁栅栏、刷成绿色、每隔5米再焊个红五星,就围了四周,鸡犬莫入,院墙上刷着标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颜色有些暗了。校门口两侧砖垛的水泥抹面上分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领袖体,顶端铁架拱起、焊出弧形“大字报体”字,“二部子弟小学”,两年前建的,风吹雨淋,不那么鲜艳了。
学校小,5个年级5个班。连部万国高三级,这里毕业后,就转到“小队点”去上初中。教室的最后一排是教务室和宿舍,靠近校门,一样的红砖墙爆花绿油漆门窗斑斓了,教务室居中,男女教师宿舍,翅膀似的分列两边。
学校共有6个老师,一半是知青。其中一位男老师姓尤,尤其的“尤”,北京来的,教数学。口琴也吹得好,二胡、手风琴的会鼓捣,每次矿里、学校有联欢都是明星。一表人才,说话好听,京字京腔,穿着讲究,有块“上海表”。常拉了手风琴唱“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也写“塞外秋来风景异”一类的诗。还有一手仿宋字,刻蜡版、油印的,都教过营部,身边经常围满学生,全是艳羡的眼睛。
连万国妈也喜欢,就像她爱瘦高个的夫君赵矿长一样,即所谓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是绝配,闺女随爹、儿子随妈的老话。她是家属转正顶岗的,负责后勤,当时条件有限,也就这么几条枪,又没个教务主任嘛的,自然的她就主动承担起了过多的工作。为此,小尤老师可没少了去赵妈家。一来二去的多了,有几次当面就严肃地指出您二老可要爱惜革命本钱啊,矿长皱皱眉,屁股压“墨菊”上了,就把撂在沙发上的东西收了起来。
有天晚间,工农慰问联欢。家里清净了,赵妈就一把把小尤的手拉到胸前。最后说,“营部他爹老迷糊了,净掉‘刮拉片’,可营部咋就总考第一呢”,波涛万里起伏,“万国不咋地也就罢了,我们小华可认学,可咋就比不过他个臭工人的孩子。”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小尤老师笑笑,‘两分法’自然了得,‘活学活用’先进青年吗。“斗争要讲策略,我们静观后效吧。”
轻悄悄的,他出来了。低头穿过西面“寂静的山林”,拐到柏油路上,灯光昏苦,油壳螂、蝲蝲蛄的没头脑碰得“叮当”乱响。长出一口大气,他拍打拍打身上,又理理乱了打了头油的‘中分’,不熟练地打着响指大步走着。经过澡堂子时,门口大电灯泡子晃眼,小李、小金老师正趿拉着鞋,端着大盆,头发高高卷起包着花毛巾,热气香气冒着,从台阶上走下来,小金老师大眼白斜了一眼,小尤老师一愣,随即笑了笑,点点头,侧身让过。接着往前走,听得见叽叽咕咕的笑声,他“呸”地、回身啐了一口。
“老师好”,小尤老师一跳,调度室拐弯的路口,站着营部,身后团部,还有江江—王调的宝贝儿子,模糊不清的白眼,在他身上上下下闪着光。他没吭声,慢慢放下捂着胸口的手,头一昂一甩,江姐许云峰一样,转身走了。不远处的小礼堂,传来锣鼓、胡琴儿和欢笑的声浪。
“拉大锯扯大锯…”,蹦蹦跳跳的,团部拉着江江,小手甩来甩去。“没意思,吵得人脑仁疼。”又回头叫,大眼雪亮,“哥,你快点啊,一会儿回家咱们玩‘小猫钓鱼’。”
“嗯,嗯”,大声江江答应,高出一截,大人领小孩一样。
营部没吭声,低着头,咬着大拇哥,在后慢慢跟着。
此时,基地里灯火绰约,周围模糊,“叽叽”“呱呱”,传来阵阵蛤蟆,虫子的欢叫声。
3、‘嘁嘁喳喳’,嘁嘁喳喳,拂晓时分,屋檐下,两只燕子忙碌着。
“咚”的一声,阳光里掉下一节树枝,公燕拦住母燕,飞下去、钳上来,又朝小树林方向飞去。
礼堂前面,一群麻雀又看见了,立刻休会,换了话题。“每年迁来迁去忙个嘛劲儿”,半大的一只电杆上蹦来跳去,扑棱着翅膀直撇嘴。“一看就外来的,老傝儿”,哈哈,老吃老做的,旁边的几个叨着油亮的羽毛,可劲地摇来摆去。老麻雀挪了挪,皱皱眉,头扭向另一边,还是有些困,便又扎进怀里。
海滨睁开了眼。“噔,噔,噔”,星期天,家里越发清净,旧褐色两屉桌的写字台上,暗红色马蹄表‘蹄声’响亮,银亮两只大‘耳’环着,小锤叮当,表盘上金黄母鸡领着、嫩黄小鸡低头啄食。一盏浅翠绿色的弯脖台灯下压着张纸条,“饭在锅里,我们去单位了。妈妈。”
“又加班。”海滨起来了,随手拧开收音机,“尼泊尔新任驻华大使向朱德递交国书。李先念副总理会见朝鲜农业代表团”…“天津郊区新立公社夏家码头大队女社员批评林彪克己复礼反动纲领”,“福建商业战线职工在批林批孔运动推动下积极供应农用物资大力支援春耕生产”……。
拾掇利落后,走进小厨房,掀开小铝锅,蒸屉上放着个大号饭盒,一小碟小菜。他只盛出一半米饭,点上火,随手又揣了盒“泊头”火柴,热好后,小陶罐底挖一大勺白腻腻“猪大油”,里面点点芝麻样肉渣子他闻闻,又抓过瓶子倒上些黑黢黢的酱油,搅和匀了,做成“油饭”,随手抹布托了进屋,直接就放到写字台上,垫张图纸,嘘着手台灯往里推推,小相框倒下来,连忙扶起:黑白的,两个年轻人头向里靠,女的幅度大些,微笑着,工装背带碎花衬衫,短发齐耳,点俩红脸蛋,男的中山装,戴副黑框眼镜,比较严肃,左上空白处印着白粗体字“革命友谊”,下方一行小点“65。 4。1”,右侧底角写着“友谊”一半大小黑粗体字“东风照相馆”。海滨笑了笑,随手翻翻一边的书,和旁边两个铁木书架上的一样,专业的,没意思,饭稍凉,胡噜胡噜地吃起来。
真香啊,“油饭”,放学撂下书包,赶不及大人做菜,每每自己动手了,鼻涕泡儿都快滴下了的。可惜“油蚝子”没了,就是五花肉耗出油后缩剩下的部分,油锅里转着“陀螺”周围嗞嗞地吐着一圈小句号样的油花,咯嘣脆、有股嚼劲。常常不等捞出放凉,直接就塞进嘴里,烫得龇牙咧嘴。那是粮油、肉蔬紧张,主副食凭本按票供应年代,子弟们的一种“牙祭”。
吃完饭,收拾好,他翻出藏好的弹弓,又从床底拖出一对“熟铜锏”,秦琼秦叔宝的,三大特意去机修厂找人车的,回来后小砂纸打了又打。木头的,刷了几遍亮油。锁上门,单钥匙就塞到窗台上放的一块砖下。砖地上,一只木桶里栽的“大麦熟”正开的好,棵棵枝株、叶片壮硕粗粝,粉白、桃红色相间、花瓣呈小碗状,肥厚,粗脉清晰,花芯舒朗,浅墨绿色、五角星形,挺出一蓬黄白色小棒样花蕊,插满花粉,粒粒欲滚落。海滨摸摸碰碰,香屑纷纷,又抬头端详燕窝,蹦蹦跳跳,两只燕子热火朝天,大干快上正翻修呢,已初具模样。
“老乡~,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蒋匪军…改天换地…”
得里格朗,吹着口哨,走到三大家,叫上他,然后穿过基地,来到紧东面家属们种的小树林。东面不远是250公路,以前的“海大道”,海水浅处壅拱出的脊埂,也叫工农大道,北面不远交叉就是“开拓路”。经过家属们的多年辛苦,小树林已渐成气候,小树又长高了,此时,披散着短头发,翠绿绿的,多是白蜡,一边有条小河沟,周围几棵柳树,正梳细辫子呢。海滨蹑足前踪,“扑棱棱”还是惊起几只鬼灵的麻雀。电光火石般,三大张手一弓,“扑”地一声,竟掉下一只。
“好家货,‘没羽箭’转世。”海滨喝声满彩。三大摇头晃腚,“铁丝勾呢”,呲着大牙,‘德行样’的还吹吹弹弓。
“噼噼啪啪”,树叶、鸟屎、碎毛、尘土的,纷纷落下。人欢马叫着,一上午,收获颇丰,小布袋快满了。“回头,把这弹弓给我吧”,战斗中,海滨也拣容易的“抓了”些“俘虏”。
两人来到小河边,青泠泠,白亮亮,绿水草飘摇,长腿的“水游儿”滑冰一样,踩着水,倏尔消逝,小鱼崽“出溜出溜”地乱窜,带起一团团泥雾,大肚子蝌蚪慢腾腾的,摇头摆尾,东张西望。三大兜上来一大摊烂泥,海滨拣干枝、草,两个坐下来,他胡巴上“家巧儿”,海滨点了火,不时双锏捅捅,不一会儿,腥香味便漫开来,剩下狡猾的麻雀们四散奔逃。
天清气朗,曼曼云飞。慢悠悠,几片树叶旋落下来。
“扑扑,扑”,“职工家属同志们,职工家属同志们”,海滨停住油嘴,“扑扑”,基地方向广播喇叭的声音传过来,三大笑了笑,扯下条‘大腿’塞进嘴里,咔嚓咔嚓,“下面播送通知,下面播送通知”,清脆的声音,“梅姐”,海滨竖直了耳朵。“最新消息,最新消息,今天下午2点30分在大礼堂,大礼堂,举行窦家庄剧团汇报演出。”“窦家庄剧团汇报演出,下午2点半。欢迎参加。”扑扑。扑扑。
“你姐累不累啊,整天,嘛都忙活。”
三大笑了笑,抠抠牙缝。
“回头再给‘郝伯(bai)儿’送点去,送点去,咯”,回去的路上,他打着饱嗝说。
下午,礼堂里热闹极了。“咚戕咚戕咚咚戕”激越的锣鼓点,伴随其间唢呐冲天的执拗、梆梆的流板徐缓宛转,盖住了全场大人孩子的嘈杂,目光都集中在舞台中央花花绿绿的人物身上,咿咿呀呀高亢地唱,“流不尽的黄河水,调不完的杨家将”,调节着《杜鹃山》《沙家浜》《红灯记》《海港》等现代样板戏的视听觉疲劳。
随着鼓点爆豆般越来越急,反戈一击,大战天门阵的紧要关头,红甲胄蓝花纹装束的穆桂英,夺了杨宗保银盔银甲的风采。但见她,头上一溜的红绒球乱颤,两根雉鸡翎乱摆,肩上4杆护背旗随转着,一圈,两圈,三圈,手中的一杆红枪左右、前后、上下翻飞,枪锋所向,番兵番将牛鬼蛇神一般望风披靡、溃不成军。数圈之后,随着鼓点、声音猛柯柯一顿,桂英立定了,左手牵只雉鸡翎,侧身下探、摆一个右手回马枪的剧照。
“哄”的一声,撞出满堂彩。
此刻,舞台下面,第一排中央,指挥们拍着手站起来,紧紧握住身旁几个永贵大叔样男人的手,上下摇着。大叔们忙不迭地起身,“工农一家,工农一家。”一旁的女干部,飞红了脸补充道:“妇女撑起半个天。临县领导讲,进城汇演时,领导说中央首长就特别喜欢,讲要大力培养、造就新一代的女干部、女闯将。”“就是就是”,指挥们满面红光,“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古有花木兰、穆桂英”,“你们有郭凤莲”,“我们有铁姑娘。”
“七个隆咚锵”,场上场下一片欢腾。
‘‘八’个隆咚锵,锵’。这里是以前厂总指挥部大礼堂,传达报告,誓师大会,跳“忠字舞”,开批斗会的外,祝捷大会汇报演出都在这里,能盛三四百人,南面高的主席台、舞台,木头地板,跺跺脚或蹦跳的依然“空空”有声,只不过半拃宽的木条已磨损破旧了许多,有些松散,有的地儿坑洼,有的缺了。台下一排排,带扶手的木座椅显了寒酸不少缺胳膊短腿的,铸铁部分锈蚀剥脱,有的失去了本色。前中后各有过道,两边的过道旁有六个木窗户,也变了形,有的常年开着,玻璃有的缺了一块,有的留着砖头、石子或弹弓的“前村壁弹洞”,垂下六条脏兮兮的猩红色幕布。此时,海滨三大就隐藏在其中的一条后面,呼应着场内其他的“兄弟部队”行动。三大是“狙击手”,海滨观察‘敌情’,不时悄悄地掀开幕布一角,四处张望:
男女老少济济一堂,人头攒动,嘻哈笑闹,过年一样。
人群中,三大爸咧着大嘴乐,俩手拍不到一块。一旁的梅姐,多数时安安静静。
她能干,上班一年后就选拔了厂里的“铁姑娘”队,也是爸爸积极。她属“根正苗红”系列,父母苦出身,尤其爸爸是部队收留的孤儿,腰里至今还有美帝老蒋的弹片。妈妈当过童养媳,额头上有道疤印,祥林嫂一样,随矿转战后进了家属缝纫组,整天笑眯眯的,因此他们家的像章类最多最全,有个小柜子,三餐前三大妈必面对领袖像念念有词,有时泪流满面。“最艰苦也是最需要的,大风大浪里前进”,队里不少干部子弟,“再说了主席还派岸英上朝鲜呢”,有的父亲更会说,偷偷探班时带那些好吃的,红光满面的小短腿,肚子明显比爸爸的大。
冬梅姑娘大了。原先还有个大弟,老基地时病死了,和那时的姐姐们一样,从小就开始照顾弟妹,帮大人干活、分担。在队里,事事她学在前抢在头里,碾盘似的设备,就一根撬杠,咬牙顶住,一点点坚持,寒冬酷暑,没日没夜地跟男人们较劲。“你们还是人么”,劳动竞赛输了的男工们咬着牙骂,姑娘们穿着略显宽大、油脂麻花的工服,雄赳赳地站在对面,拄着大铁钳、撬杠、铁锹或腰杆,全然不理会自己黑红发黢的油脸、厚厚的老茧、粗大的手掌的“雄样”,理理汗湿成绺的短发“咯咯”笑了,“噢噢”地起哄气他们。“看以后谁还敢要你们了”,有几次,眼前忽然浮现出刚子哥的笑脸,她不由低下了头,轻轻叹口气。
“妇女能顶半边天”。渐渐地,队里出来进去了,出去的有的当了班长,有的去了二线,都让人羡慕,她越发努力了。一次,好不容易歇息当儿,玉竹姐拉着她悄悄跑到大老远背人处“解决”。她家也‘单职工’,“六朵金花”里的老大。“锻炼,镀金,懂不懂。资本有了完事就有人真有本事了调出去,你我成吗”,回来的路上,玉竹姐揽着脖子悄悄讲,冬梅姑娘瞪大了眼睛。“‘铁姑娘’是荣誉,可能干一辈子吗”,冬梅姑娘咬着大拇哥,搁得生疼。一天夜半,宿舍里,小兰妹妹抱着热水袋哼哼,“姐”,怯怯的,“那个‘倒霉’,‘姨妈’还没有”,无神的大眼睛里泪痕点点……
突然,“崩”的一声,冬梅姑娘头上一紧,身子不由地一颤,“哪个缺德鬼”,她恼怒地回头四处瞪视,全是长相各异的笑脸,过道里,大小孩子窜来窜去。无奈地她转过身,两腿不由地夹紧,随即脸红了又放开,身子往后靠靠,又低下了头。
大礼堂里拢音,“嗡嗡,嗡”的,声浪此起彼伏。
“下面,请大家继续欣赏,河北梆子选段”,这时,乱糟糟间,舞台中央走上个姑娘,高挑挑个儿,细细的腰身,长长一条辫子快垂到屁股上了。“这不铁梅吗”,海滨又探出头。
“河北梆子选段,秦香莲(儿)。”走回台边时,她崴了下脚,一把海滨捂住三大的嘴。
“好啊”,“好诶”,掌声热烈。三大爸又站了起来,呲着大白牙带头鼓掌,梅姐一把就把他拉下来,三大爸拄着腰,一直梗着脖子看。
节奏明显变缓了,跟不上了时代。服装褪了色,刀枪、旗鼓、连营、沙场也暗淡了,让位于现实生活的平静,回归家长里短的故事。两人缩回了头。
“继续战斗”,三大又端起‘冲锋枪’。“该换换了”,海滨郁闷,自己是把破‘手枪’,那是一种用铁丝弯的弓枪,用皮筋作枪栓,枪把上端竖两排铁丝弹挡,子弹是用硬纸折成三角翅状的纸弹,或接天然气的塑料管剪成一小段一小段、中间再刨开的塑料管弹,后者打人比较疼。三大的是从刚子哥那“学”来的冲锋枪式,属重武器,弹挡明显的高出一截,“美式装备”嘿。
男孩都喜欢枪,爱看“三战”类电影。三大尤其,打小就跟着他,转基地了看,礼堂里放,更多是露天。一般是在篮球场样的空地上扯起一块幕布,拿着马扎,或干脆就坐块砖头,挤挤插插的一堆人,过年一样。荧幕上枪炮齐鸣、万马奔腾,“张军长…看在党国分上,拉兄弟一把”,“嘘~别吭声,鬼子挖到我的雷了”,“高,实在是高”台下齐声附和,“香烟洋火桂花糖”提篮叫卖声中,小孩子们窜来窜去的。“抓住李向阳”,“兔崽子”“缺德玩意”挡银幕了,夏天时又多了“啪啪”的打骂声“×你血妈”,基地里的蚊子多、个儿也大,一到傍晚,乌洋乌洋地“下蚊子”。海滨有时钻到幕布后,看指西打东,错乱的人影,人群后架起了放映机,哒哒哒地走着,投射出探照灯样巨大的光影。《青松岭》刚上映时,几个基地轮流放,放映员们就骑了车子去换片,走马灯一样。三大最喜欢里面的‘老钱广’了,“钱广赶大车,给我捎点货,捎点茄子和辣椒”的童谣,在孩子们中间一度广泛流传。“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罗马尼亚搂搂抱抱,阿尔巴尼亚莫名其妙,中国电影新闻简报”,也是佳话。
此刻,三大聚精会神,几乎弹无虚发,平常遭恨讨厌或好玩的首当其冲,就是不打漂亮的。奇袭白虎团,“哎呦”“嘣”声分散,各部队打“运动战”“麻雀战”,“哪个×养的”类的‘国骂’起伏,伴着“啪啪”的闷响和尖利的哭嚎,“让不让人看戏了”,总有暴露目标的。
“冲锋枪我才轮多会儿”,海滨不耐烦了,“有本事你就打那个报幕的”,瞄准了近旁伏在墙上的苍蝇、蛾子,一只小壁虎,“出溜出溜”跑过去。“秦香..莲(儿),嘛味儿啊,还不如‘银环(儿),银环’好听呢”,又没打着,子弹都快光了,“还有那牙跟你一副德行。”
“嘘”,三大摆摆手,左手食指竖起,右手扣动扳机,随即掩稳幕布。过了会儿,轻掀一角,见前面一拨的知青堆里,“郝伯儿”捂着脑袋,拧着身子,也不“白话儿”起哄了,还东张西望呢,两人捂紧了嘴巴。幕布热起来。
这时,场内难得安静了。舞台中间,一袭黑衣的女人,扶了一双蓝衣儿女痛不欲生,咿咿呀呀兼而高亢的唱腔,带点哭音低音的衬托,更显得撕心裂肺、凄凄惨惨戚戚。到得**处,黑袍黑脸白眉的老包,手托蓬蓬黑髯哇哇地暴叫,“铡他,铡他”全场鼎沸,手臂如林。
海滨拉开幕布一角,见不远处,三大爸涕泗滂沱,梅姐梨花带雨。一下想起也是在这里,第一次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情景。“卖花来啊,卖花来,朵朵花儿多鲜艳”…,妹妹顺姬被狠心的地主婆烫瞎了双眼,偷偷上街卖花回来,在村口哭喊已生病去世的妈妈和千里寻兄未归的姐姐花妮,灰衣黑裙小白鞋,最后被地主婆扔进了山沟。“快快来买这束花呀。卖了花儿治好生病的好妈妈”的歌声里,海滨鼻子发酸,一旁妈妈抹着眼泪,“咳咳”地爸爸直咳嗽,不时推厚厚的眼镜。海滨扭项回头,见后两排,三大低了头,三大爸正咧着大嘴,前仰后合,五大三粗的早已哭成泪人。
散场时,三大耷拉了脑袋,夹着“武器”,脱下的“绿军装”罩着,掩不住枪头垂下。“那个报幕的再要穿双小白鞋,踮起脚尖,就更好看了”,海滨拍拍肩膀,忽然悠悠地说。
“就点菜啊”,晚上,小饭桌上,爸爸紧往碗里拨菜。“吃得不多啊,怎么,没得胃口”,推推宽框大眼镜他小心笑笑。
“没有啊”,海滨懒懒地回答,低头扒拉着。
“不好吃吗”,妈妈摸摸头,又盛了碗汤放下。“对了,咱家燕窝儿搭好了吗。”
“好了”,海滨抬起了头,“又换了一拨呢”,眼睛明亮。
“太好了,我尼亚孜老汉家又人丁兴旺了”,爸爸摊开大手。妈妈也笑了,一边一个酒窝,“哎,对了,海滨,想着明天中午放学早点回来,我们买米去。”
“嗯嗯”,海滨笑了,嘴里含着饭,不住地点头,灿若春花。